翔二想,首先得感谢占部,而且他还想和占部多聊一聊。
气冷式双缸发动机的尖锐轰鸣声划破深夜的寂静,逆风行驶中,翔二仿佛听到风中混杂着自己的心跳声。他用力抱紧驾驶摩托车的占部,全身因陌生的急速前进而有些僵硬,但不可思议的是,此刻的心情却无比舒畅。
“安全到达!”
把摩托车停在门前,占部掀起头盔上的防护罩:“有钱人家的少爷坐在车上,还真让人紧张。”
“谢谢你送我回来。”
翔二从双人座上下来,摘下头盔,低头鞠躬。
“今天唐突造访,实在是……”
“可是我们聊得很愉快哦。”占部满不在乎地眯起眼睛。翔二把占部借给他的风衣脱下,放在头盔里递了过去。
占部接过后挂在左臂上,重新握紧车把:“今天再来我家一趟吧。”
“我想先查一下东京三泽千寻的电话号码,并与她取得联系,你觉得怎么样?”
“就这么办吧。”
翔二缓缓地用力点了点头。
哥哥为什么会死?真的是他杀吗?如果真是他杀,究竟是谁杀的哥哥?
翔二认为必须查明真相,现在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要弄清楚哥哥是怎么死的,这不敢说全是为了哥哥,其实也是为了自己。
“我们约个时间吧。下午一点怎么样?”
“我想应该没问题。”
“很好。如果出不来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我明白。”
“晚安。”
占部抬手把防护罩放下,猛踩油门。
翔二目送着摩托车远去后,朝大门走去。
帕皮听到声音后跑了出来,这时候如果进来的是陌生人,就算是悠闲度日的帕皮大概也会狂吠吧。不过,奇妙的是,它似乎早在看到人影之前就知道是翔二。它轻轻地坐在小路正中央,摇晃着毛茸茸的白色尾巴。
“怎么还没睡?不对,是我把你吵醒了吧。”
见翔二跟它搭话,帕皮马上轻轻地打起响鼻回应翔二。翔二开始走动,它也慢腾腾地跟在后面。
翔二绕到后门,用备用钥匙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向二楼走去,所幸似乎没有惊醒任何人。
当晚入睡后,翔二做了一个梦。
在暗红色……黄昏的笼罩下,世界被切成圆形。
5
占部直毅和津久见翔二离去后,坐在桌旁的三人又一次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中。
一之濑史雄用不安的目光盯着他俩离去的背影,直至他们走出店门。榎田胜巳用湿毛巾擦着蒜头鼻上冒出的汗珠,双腿直打哆嗦。畑中志郎望着旧友们的各种反应,皱着眉头点燃一支烟。
三人中只有畑中抽烟。
畑中毫无顾忌吐着烟雾,一之濑明显露出不快的神色,那神情仿佛在说“如果以后患上肺癌,都是你这家伙害的”。
畑中心里很不爽,今天晚上突然打电话把他叫来的就是一之濑,也不管他不想见到其他人,几乎是强行把他叫了过来。明天可是久违的周六休假,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候和这帮无趣的家伙碰面,有什么乐趣可言?
(真受不了!)
畑中在心中暗暗咒骂。
(为什么事到如今……)
很久都没见过其他两人了,有五六年了吧。至少在高中退学之后,大家都没有这样聚过了。和津久见伸一的关系也是如此。
和他们三人早已断绝了联系,所以在听闻津久见死讯时,虽然有所惊讶,但还不至于太受打击。更何况他根本没想过把此事和那件往事扯上关系,但是……
“翔二君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像也不太认得我们了。”
“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一之濑压低声音回应道。
“那时他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呢,就算忘了也没什么奇怪的。”
“希望他以后也不要想起什么……”
“所以你别说些不该说的话,没必要特意跟他说我们过去经常在一起玩吧?”
“嗯。”榎田抖着下巴上的肥肉,“大家都不说话,所以我才……”
“不过话说回来,他俩怎么凑到一起了?而且还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谁知道呢。补习学校的时候,津久见就和占部老师的关系不错,还经常去‘飞船’。”
“飞船?”畑中插嘴道,“那是什么?”
“我家附近的咖啡馆。”一之濑答道。
“开了大概有十年了吧。”
“没听说过。”
“那里就是占部的家。”
“他不是补习学校的老师吗?”
“他好像只做了一两年的老师。店是他母亲经营的。听说他也不工作,成天游手好闲。”
“你知道得真清楚。”
“都是听来我家药店的主妇们说的。”
“唉。”
畑中重新跷起二郎腿,单肘支在桌子上,看了看手表。
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差不多该散了吧,该说的都说完了吧?”
畑中边说边瞪着他们,那两人满脸不安地互相看了看,却一句话也不说。
“你们想得太多啦!”畑中烦躁地一吐而快,“津久见的死只是一场意外,不然就是自杀。我觉得是自杀,他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他被赶出家后就堕落了,不去工作,只知道喝酒,听说还嗑药呢。哼,说到药,一之濑,该不会是你给他的吧?”
“胡说什么……”一之濑脸色苍白,脸颊抽动着。
“不过是偶然兴起随口说的话,搞不好真让我说中了。”
畑中心想,嘴里却嗤笑着:“我要回去了。”
“有什么好在意的,瞧把你们给吓的。事到如今,那家伙——是叫阿典吧——那家伙,难道是那家伙的鬼魂来找我们复仇吗?蠢透了。”
看着两人的表情明显僵硬起来,畑中决定无视他们,独自站起身来。
“喂,畑中!”一之濑欠身叫住了他。
“那件事——当时发生的那件事,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小时候就约好了要守口如瓶的嘛。”
畑中故意开玩笑似的说道:“我心里有数,别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要不是你们提起,那种陈年旧事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
“那再见啦!下次再叫我出来的时候,可要找个有趣点的事情哦。”
6
开着爱车RX7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畑中数次被强烈的困意侵袭,每当困意袭来,他就慌忙甩甩头,重新握紧方向盘。
(太累了。)
他打开车窗想吹吹风,但飘进来的却是前面长途卡车排出的废气,便又关上了车窗。
“千万不要疲劳驾驶。”
他提醒着自己,将车内音响的声音调大。
今年夏天,他工作的地方——车站后面的一家小型汽车维修公司——一位年轻同事就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听说是在休息日去海边游完泳回家的路上,连刹车都没来得及踩,就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开车的同事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坐在副驾驶和后座上的两个朋友却当场死亡。
(撞上卡车……)
想象着当时的情形,他不由得放慢车速,与前方的卡车拉开一定的距离,卡车的尾灯在黑暗中扩散。与遥远的那一天的夕阳之色重叠在一起……
(暗红色的天空……)
心不在焉地回想着那天——十五年前的那天发生的事情,畑中不痛快地咂咂嘴。
事到如今,他本不愿忆起那桩不吉利的事。明明早已将它抛诸脑后,却因为津久见死得有些蹊跷,而又去翻旧账……
十五年前——
一之濑史雄、榎田胜巳、津久见伸一,还有畑中志郎。他们四人当时不过八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又都是同班同学,放学后和休息日经常在一起玩。当时经常在学校和公园这几个地方玩耍,偶尔也会跑到名叫“地藏丘”的小山丘的空地上去玩。
那天,那家伙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家伙——就是“阿典”。
(阿典吗?)
刚才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之濑和榎田一个个都表情僵硬,脸色苍白……真是的,那两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啊。话虽如此,其实十五年前的那段记忆被烙上某种恐怖色彩,也一直盘踞在他心底。
那天,那个时候,那个瞬间——
(……笑啦!)
那家伙在畑中身后几米处停下,露出扭曲恶心的笑容,然后微微抬起右手,踏出左脚,失去平衡的身体向斜前方倾斜,眼看就要摔倒。
(地藏菩萨,笑啦……)
那家伙拼命地保持平衡,绽开笑容。然后,那里……
“啊,想起来了。”
畑中嘟囔着,再次下意识地放慢车速。
“是卡车!”
没错,是卡车。那辆车,也是卡车。那辆脏兮兮的小型卡车停在坡道中央,那辆车……
不知自那之后“阿典”怎么样了。也许死了,也许只是受了点伤。可是,怎么可能会在十五年后的今天……
“不会吧!”
手臂上不禁冒起一层鸡皮疙瘩。
畑中一边咂嘴,一边将音响的声音调得更大。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弯后,前方的卡车没了踪影,畑中脑海中的黑影却始终挥之不去。
开到自家门前时,已是凌晨三点四十分了。这栋钢筋结构的旧公寓位于城西,建在博心会医院旁边,他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将近四年。畑中的父母在他上初一的时候离了婚。其实在父母离婚之前,因为父亲事业不顺,他们全家已从阿瓦多町的豪宅搬到了郊外狭小的出租屋,这似乎也是父母经常争吵的原因。离婚后,母亲离开了这座城市,把唯一的儿子丢给了丈夫。
自那之后过了三年,父亲再婚了。父亲事先根本没和他商量,就突然带回一个陌生女人,并对他说“这是你的新妈妈”。父亲再婚后,他一心只盼着能早点离开这个家。高中没上多久就退了学,其中大半原因其实是想借此反抗父亲和那个女人。
放弃学业之后,他也没有去工作,一直游手好闲。有段时期曾走上歪路,堕落到堪比暴走族和小混混的地步。他成天惹是生非,给父亲添了很多麻烦。在被警察抓走过几次之后,二十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了。离家出走后,他一直不停地打零工,后来经由亲戚中唯一关心他的伯父介绍,就职于现在的公司。就职之后他一直踏踏实实地工作,连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
虽然没有和今晚见过面的那两人说,但其实畑中现在交了个女友,并打算近期结婚。女友在畑中公司旁边的外卖店工作,比畑中小一岁,他们交往已有一年多了。想到以后能够和女友一直在一起,总是加班的工作也不觉得苦了。完全不同于为讥讽父母而游手好闲的那段时光,现在,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充实感。
今天下午他约了女友。最近两人都很忙,好久都没有悠闲地约会了。如果天气好的话,他打算去稍远一点的地方,去乌裂野附近兜兜风。
当年父亲还驰骋商界,父母的关系也没恶化之时,他们家在乌裂野的森林里有一栋别墅。虽然那里除了一片小小的湖泊外也没有什么,但或许是小时候常常被带到那里去玩的缘故,那块土地上的风景作为难以忘怀的另一个“故乡”,一直保留在畑中的心中。总有一天,他要凭借自己的本事,在那片湖的湖畔买一栋别墅——这个心底的梦想他从未跟别人提起。
他把车子开进公寓附近的月租停车场,从后备厢里拿出汽车防护罩套在车身上。虽然把防护罩固定在车身的各个部位很麻烦,但他还是每次都这么做。因为如果真有人使坏将车身划伤,那他就后悔莫及了。今年年初他刚刚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来RX7,其重要性仅次于女友。
他仔细地盖好防护罩,拍打着手掌上的灰尘起身——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停在旁边的丰田吉普车的阴影里冒出来,畑中吓得胆战心惊。
(这家伙怎么回事?)
身穿一件灰色雨衣,头戴一顶黑色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而且还低着头,无法辨认出相貌。
畑中虽觉可疑,但谁也没规定不允许有人在这个时间段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说不定这人是要把自己的车开出来呢。畑中决定无视他,打算离开……
“等一下。”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啊?”畑中吃了一惊,停下脚步。
对方缓缓地靠近他,将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左手抽出:“这个!”对方伸出手,手上戴着黑色的薄手套。
“你是什么人?”
畑中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对方将紧握的拳头伸到畑中的胸前。
“这个!”对方操着含混不清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有意掩饰嗓音。
莫名其妙!搞不好是从博心会精神病房跑出来的病人。虽然有一瞬间畑中心中冒出这种怀疑,但他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将右手抬起。
黑色的拳头张开,一个冰凉的小东西落在手掌上:“这个给你。”
这句话和这个东西——银色的硬币,畑中花了数秒才想通它们之间的联系。
(……给你!)
(这个给你!)
(……一起玩吧,好吗?)
“难道……”
强烈的战栗贯穿全身。
(不会吧?)
畑中抬眼向上望去,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波攻击袭向畑中。
“让我玩吧!”
伴随着模糊而含混的声音,对方从怀中抽出凶器,迅速劈下。别说抵抗了,畑中连闪身避开的机会都没有。凶器命中他的额头,随着一声闷响,皮肉绽开,骨头碎裂。
“喂,让我玩吧!”
畑中低声呻吟,双膝跪地。
(这……)
他双手碰触额头,刚才那一击不是幻象。
(这种事……)
剧烈的痛楚,流出的鲜血,微温的触感,都是那么真实。
“喂,笑啊。”毫无起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畑中仰望着,对方的脸隐藏在帽子下方,白色大口罩覆盖了口鼻。微暗之中,俯视着自己的双眼中闪现出冰冷的光芒,昭示着此人不同寻常的意志。
(这家伙疯了。)
“慢,慢着。”畑中喘息道,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等等,你到底是……”
“笑啊!”
(喂,笑啊!)
耳边传来空气被割裂的声音。畑中心中呐喊着“快躲开”,然而身体却无法自如地行动。第二波攻击从头顶袭来。
(笑啊!)
(不笑可不行!)
畑中像被弹开般向后倒去,呈“大”字形横躺在柏油路面上,他想抬起手臂护住头部,却只能做到颤抖指尖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