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能说没有那种人。不过呢,我认为伸一君不是那种人。他经常和我聊电影和动画,至少我可以肯定一点,伸一君肯定不会认为《风之谷》是一部无可救药的动画片,他不是那种性格扭曲的人。”
“可是……”
“是不是没什么说服力?那我们换个角度分析。”
占部拢拢自己的长发。
“可以肯定,伸一君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管他吃了多少药,喝了多少酒。他其实是一个非常胆小的男人,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听,但我不认为他有足够强的意志翻越七层楼高的阳台围栏跳楼自杀。”这点翔二完全理解。
哥哥的确是个胆小的男人。而且——“对了,哥哥不是非常讨厌电梯下降时的坠落感吗?”
很久之前,翔二还记得当时哥哥听到某个名人跳楼自杀的报道时,面色苍白地吐出一句话——“为什么会有人选择跳楼自杀的死法呢?”
“也就是说哥哥不可能跳楼自杀。”翔二眉头紧皱,“这样一来,占部先生……”
“等等,之后我会一一说明。在那之前,先把肚子填饱吧。”说完,占部将视线移回菜单。
2
“和你一样,我昨晚旅行回来才得知伸一君‘意外死亡’的事情,是母亲看了报纸后告诉我的,于是……”
把东西吃得精光之后,占部重拾旧题。翔二剩了大概一半没吃完,但相较自己最近的进食情况,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想想都觉得丢人,自从在京都被女朋友甩了之后,翔二几乎都没怎么认真吃过东西。
“其实我有个朋友,是高中时的铁哥们,他现在是警官,在栗须署刑事课任职。我联系了那家伙,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个案子的详细情况。然后——”
占部停了下来,有些担心地看了看翔二的反应。
“请全都告诉我,我没关系。”
翔二挺直腰背,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听到什么,我都能接受。”
占部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
“虽然他说过不要将这些话外传,但对象是你应该没问题。他说那并非一场单纯的意外,案发现场有很多可疑之处。”
刚才占部已经断言不可能是自杀。那就说明……
“那么,”翔二轻声说道,“有他杀的可能性,是吗?”
“他原本认为搜查当然会从自杀和他杀两方面展开。但是,案发之后还不到一天他们就接到上级指示,命令他们停止搜查。”
“可是房间里有调查过指纹的痕迹。”
“据说除了伸一君的指纹外,几乎没有其他人的指纹。”
“那所谓的可疑之处是指?”
“首先,是房间的门锁问题。”
说完,占部抽了口烟。
“伸一君掉下去之后摔在国道上,随即被一辆正巧路过那里的卡车轧过,这你是知道的吧?警察正是接到卡车司机的报案才赶往现场的。通过司机的证言和现场情况,警察马上判断出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交通事故,之后警察便得知死者是公寓的住户,并对其房间进行了搜查,但我听说当时房间的门并没有上锁。事故发生在凌晨两点到三点,这个时间段房门却没有上锁,不是很奇怪吗?”
“的确。”
“还有,公寓里其他住户有好几人都在警察推测的案发时间内听到过异样的喊叫声,虽然可以认为那是伸一君在坠落时发出的惨叫声,但据说也有证言称那喊叫声十分古怪。”
假设是他杀,声音有可能是哥哥在遭人袭击时发出的喊叫声。“还有一点,当时阳台门是敞开的,在阳台门前的地板上,有一枚罕见的硬币。”
“硬币?”翔二无意识地反问道。
“硬币”这个词触动了他内心的某个地方。
(……给你!)
“是什么样的硬币?”
“过去的五十钱银币。”
“五十钱……”
(这个给你!)
翔二惊得用手抚上左侧脖颈。
(……一起玩吧!)
“伸一君应该没有收集古钱币的爱好,而且在伸一君的房间里,也没有发现同一种类的硬币——嗯?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吗?”
是什么?为什么心里如此不安?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翔二烦躁地摇了摇头。
“没有……没什么。”
“是吗?”
占部怀疑地皱起眉头,但很快便恢复到原来的表情,继续说道。
“较大的疑点大体上只有这三点。还有,你刚才不是跟我说过吗?令伸一君烦恼的‘深夜古怪电话’。从目前我们知道的情形来看,不得不让人有所怀疑。”
“你的意思是……他杀?”
说着,翔二又把手放在脖颈左侧。
(冰凉……)
“房间里的五十钱银币或许是凶手掉的?”
“有可能……有人想对伸一君下手。你有这方面的线索吗?”
“完全没有头绪。”
内心依然烦躁不安,翔二无法保持冷静,遂把视线挪向窗户那边。
“你说过的那张生日卡片呢?放在家了吗?”占部继续问。
“啊,不,我带来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
“可以。”
翔二拿起旁边座椅上的小包,从里面取出那封信。
“就是这个。”说着递了过去。占部仔细地观察了信封的正反面,然后抽出卡片打开。
“原来如此……三泽千寻啊。”
“你认识这个人吗?”
“听伸一君说过。”
占部把打开的卡片放在桌子上,重新点燃一支香烟。
“他们似乎是在东京的专修学校认识的。她现在好像在做漫画家的助手,同时也尝试着画一些自己的作品,可以说是未来的漫画家。”
“她是哥哥的女朋友吗?”
“不,不是。”
占部平静地予以否认。
“我想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只是很谈得来的朋友,偶尔打打电话聊聊天罢了,伸一君是这样说的。听上去他并不像是在撒谎,而且他也没有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
“是吗?”
占部将卡片原样对折后放回信封:“不管怎样,得先和这个女人取得联系,她或许知道怪异电话的具体内容。”
“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人来调查案件吗?”
“我们能做的十分有限。刚才我说的刑警朋友——那个叫武藤的家伙——如果去拜托他,或许能提供我们一些帮助,但他也无法光明正大地行动,要是被上头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
“还是说,翔二君你……”
占部盯着翔二的脸不放。
“你想就这么回东京吗?什么都不做就回去,你觉得这样好吗?”
“……”
除自杀外还有他杀的可能性,这肯定早已传入父亲的耳中了吧,然而他却为了保护自己的“面子”,把亲生儿子的死当作“单纯的意外”搪塞了事,是这样吗?
翔二无法容忍。正如占部所指出的——他想要否定自己内心的“肮脏的优越感”,正是这种心理激起了对父母的愤怒和厌恶。现在他承认了这一点之后,觉得更加无法容忍。
也许他也说不清对哥哥的感情有多深。说不定普通的兄弟情义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但是——
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嘴脸,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这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死去的哥哥未免也太可怜了,自己也未免太不知羞耻了吧……
翔二再次将视线投向窗边。
透过被黑暗浸染的窗户,对面国道和渐渐驶近的汽车前灯映入眼帘。黑色车体尾部的光线似乎径直朝自己这边射来,翔二被这种光线带来的恐惧所震慑,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就在这时,映在窗玻璃上的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人影是店里的一位客人,他此时正坐在被通道隔开的斜后方的桌子旁。
翔二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转头看向那边。
“怎么了?”占部询问道。
“不,没什么……”
那里坐着三个男人,一个离自己较近,另两个坐在里面,年龄都在二十五岁左右,其中一人……并排坐在里面的两人中的一人——看起来有点眼熟。
那男人是……
不就是在哥哥公寓的阳台上看到的那个男人吗?当时他站在人行道正中央,一直盯着哥哥公寓的阳台。
他穿件白色夹克,戴黑框眼镜。虽说那时没能看清他的五官,但他们绝对是同一人,不会有错。
而且……个头矮小,体形偏瘦,头看起来有点大,短发轻轻贴在秀丽而苍白的额头上——好像很久以前见过这个人似的,翔二觉得他很面熟。
3
“那三人怎么了?”
占部压低声音询问。翔二重新把目光转向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哦,所以你觉得那人很可疑。”
占部支起手肘,双手十指交叉,远远地望着桌边那三人:“另外两人你有印象吗?”
听他这么问,翔二再次偷偷地回头看了看斜后方。戴黑框眼镜的男人身旁,坐着一个皮肤白皙的肥硕男子。而靠近自己这边的那个人,留着烫卷的短发,宽宽的肩膀,从自己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脸。翔二迷茫地苦苦思索。
“那个比较胖的,我记得那家伙叫榎田。”占部若无其事地说着,这倒让翔二有些吃惊。
“你怎么会知道?”
“他是伸一君的同学,在补习学校上过课。”
“还有,你之前看到的那个戴眼镜男人,他叫一之濑,是我家附近药店店长的儿子,他还去过几次我家咖啡馆。离我们这边较近的那个人我不认识。”
一之濑,榎田。一个戴眼镜,一个肥硕。药店店长的儿子,哥哥的同学……
这些信息在翔二的心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旋涡,随着旋涡旋转速度不断加快,沉积已久的记忆被卷入旋涡之中。
(……一之濑史雄。)
(我知道。)
(……榎田胜巳。)
(不只是那个眼镜男,叫作榎田的胖男人我也认识。那两人我以前都见过,那是——那是……)
“我们走吧,翔二君。”
占部拿起账单站起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翔二慌了手脚,然而占部并未走向收银台,而是朝三人落座的桌子方向走去。
“嗨,好久不见。”
占部抬起一只手,爽快地和他们打招呼。“你是榎田君吧?”
在愁苦氛围中一直窃窃私语的三人,动作一致地抬头看向占部,至少榎田和一之濑的脸上都露出一副被人突然打扰后的惶恐神情。
“我是占部,曾经在升学教育学院教过英语,不记得了吗?”
“占部老师?”榎田一脸困惑地微微点头,“啊,是的,你好……”
“你现在好像是在初中教日语吧?”
“对,你知道啊。”
“听津久见君说的,听说你和他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
“津久见……”
看着自己教过的学生吞吞吐吐的样子,占部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知道伸一君已经去世了吧?”
榎田当即慌乱地垂下眼帘,他身边的一之濑和对面的鬈发男子,也做出相似的反应。
占部转头看着翔二,用下巴向他示意:“来这边。”
“晚上好。”翔二微微低头行礼,观察着三人的反应。
很明显,突如其来的事态变化似乎让他们有所顾虑,他们频频抬眼望着翔二。这种目光——翔二觉得他们的目光和哥哥面对自己所流露出的胆怯眼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难道是自己的错觉?
“是翔二君吧?”
榎田用和他的体形截然不同的尖细嗓音,故作轻松般爽朗地大叫:“哎呀,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你应该上大学了吧?”
“嗯……”
“哎哟,不记得了吗?小时候我们还经常在一起玩呢。”圆圆的脸上堆满僵硬的笑容。
“喂!”一旁的一之濑用手肘杵了杵榎田的侧腹。榎田立刻中断这个话题,转而压低声音:
“你哥哥的事真是太突然了。”
“真没想到他就那样走了。”
不仅仅是榎田,这个名叫一之濑的男人也是哥哥的朋友?以前的同学?那个鬈发男子也是……
翔二仔细观察第三个男人的长相,男人也正盯着他看。
脸盘较大,皮肤略黑,眉毛又浓又粗,小眼睛微微上挑。鼻子下面蓄着少许胡须,不过感觉与他不太相称。
“听说他是喝醉后失足摔下去的?”男人开口问道,声音沙哑,口气有些粗鲁。
“其实是自杀吧。”
“喂喂,畑中。”一之濑责备他,“怎么能这么说呢!”
(畑中……)
翔二立刻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畑中志郎。)
“请问……”翔二毅然发问。
“诸位是哥哥以前的同学吗?我不太记得了。”
“是啊,没错。”
一之濑推了推眼镜框:“上小学的时候我们同班,之后……初中和高中也同校。”
“不过我高中中途就退学了。”畑中粗鲁地补充了一句。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蔓延开来,三人忐忑不安地互相窥视着对方的面孔。占部则一言不发。翔二两只手拿着小包和头盔一动不动地站着,心神不宁地等着有人先开口说话。
一之濑、榎田、畑中。眼镜男、胖男人,还有……
翔二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感觉脚下的地板正在缓缓波动起伏,头顶上的灯光忽明忽暗,而且还在慢慢旋转。
心底某处——遥远记忆的深处,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笑啦!)
——小孩的声音?令人怀念的声音、令人恐惧的声音。
这究竟是……
(地藏菩萨,笑啦……)
“走吧,翔二君。”占部率先打破了沉默。
翔二如梦初醒,不停地眨着眼睛。
“再见,有机会再聊。”
和三人说完再见后,占部冷淡地转身离去。翔二跟在占部身后,能感觉到三人从背后射来的胆怯目光。
4
占部什么也没问,径自把翔二送回了阿瓦多町的家。
离家时的激愤情绪早已消退。和占部的一番交谈,至少让他从之前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一味自责的心情也有所缓解。
一想到要回父母在的地方,他就心生厌恶,现在已是凌晨三点,想必也不会和他们打照面。如果他们没发现儿子已不见踪影的话,现在应该已经酣然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