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部将烟灰缸拉至自己旁边,画圈似的把香烟慢慢掐灭,动作中隐约透着一丝孤寂。
3
“哥哥是怎么说我的?”
听到翔二发问,占部从烟盒中弹出一支香烟,反问道:“你很在意?”
“因为我和哥哥几乎没什么畅谈的机会。”
没错。正因如此……
就算翔二放假回来和哥哥碰到面,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交流——兄弟间的关系仅止于此。在周围人看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算是关系亲密的兄弟俩吧。小时候总是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玩,而后来,彼此的距离为什么会拉得如此之大?翔二有一种感觉,一种强烈的、不连续的断裂之感。
“他夸你是个有出息的弟弟。”占部用淡淡的口吻描述。
“聪明、直率,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继承父亲的事业。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放心了。他是这样说的。”
“放心?果真如此吗?”
“嗯。虽然在我听来有些自嘲的语气,不过他原本就给人那种感觉——一个言谈举止间过分轻视自己的人。”
“是吗?”
翔二双手捧起杯子,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而占部一言不发,把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依然没有将视线移到身旁的翔二身上。
“占部先生。”看着手边已经空掉的杯子,翔二小声说,“我……”
“嗯?”
“我……”
接着,就像是带着忏悔的决心,翔二将昨晚至今的事娓娓道来。占部不停地抽着烟,默默地听着,而他的眼睛依旧直视着前方:“要再来一杯咖啡吗?”
当翔二的话告一段落时,他丢下这句话后走进柜台内,重新泡了一杯咖啡递给翔二。他站在柜台内,双手抱胸。
“你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占部语调平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痛苦。”
“不知道?”
“嗯,你不想知道吗?”
占部松开双臂,单手叉腰,这次他直勾勾地盯着翔二。
翔二垂下眼帘,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你去京都干什么了?”占部继续发问,“你说的朋友是什么朋友?”
“……很无聊的。”
翔二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真的很无聊的……”
“别啰唆了,你说说看。”
“……”
“是去见女朋友了吧?”
听了占部的答案,翔二微微点头。
“——我有个高中时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是姐妹学校的学生,和我同年。”
翔二知道自己的脸红了,他抬眼观察占部的反应,发现占部依然叉着腰,表情严肃地凝视着他。镜片后深棕色的眼睛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她上的是京都那边的女子大学,我们暑假时刚见过面。九月的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反常……然后,她突然提出分手,搞得我根本无法专心应对上半学期的考试,于是……”
“你想重归于好?”
“我想,当面好好谈一谈一定会有转机的,但是最后没能如愿。”去了京都之后,第二天就见到了她,两人就此分手。不,应该说是不得不分手。出生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悲凉孤寂的感觉。如今,他丝毫不想去回忆当时的种种,甚至想将那段记忆全部抹掉。
分手之后本该马上离开,但翔二无论如何也不死心,于是在京都又逗留了一段时间。虽然没有再见到她,但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独自走遍京都的大街小巷,回忆着曾经与她共度的点点滴滴,沉浸在告别过去的感伤之中。
“哦,原来如此。”
耳边传来占部的声音,翔二却无法抬头。
“你说很无聊,你真的认为很无聊吗?”
“但是……”
“根本不无聊,不是吗?”
“……”
“要说无聊,认为这件事很无聊的你的这种想法才最无聊。”
被人如此定论,翔二顿时不知所措。
“因为快要被喜欢的女人甩了而去见她,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可是……”
“伸一君正好在那段时间出了事,这不过是单纯的巧合罢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对于自己做出的行为,不该那么轻易地说‘无聊’。”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翔二低着头啜饮着新泡好的咖啡,占部则静静地走出柜台,重新在翔二身旁坐下。
“请允许我说一点我的看法。”终于,占部开口了。
“我不是很善于教育别人,但是我看你好像走进了死胡同……总之,你是因为不想承认自己的肮脏,所以才不断地挣扎。”
“自己的肮脏?”
好有冲击力的说法。翔二惊得肩膀一抖,抬眼望着占部的侧脸。
“简单地说一下你和伸一君之间的心理联系吧。因为我是独生子,所以并不是很了解——听好了!”
他用缓慢、平稳的语调接着往下说。
“首先,伸一君面对身为弟弟的你时,有种自卑感,而且是某种特殊的经历促成了他的这种自卑感,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事实。而你呢,意识到至少对于父母来说,自己是比哥哥‘有出息’的孩子。所以你觉得自己的这种优越感是肮脏的、丑陋的。”
“……”
“伸一君的意外死亡让你很伤心,所以你更加抵触自己这种‘肮脏的’优越感。你拼命地否定伸一君的自卑感,继而否定自己‘肮脏的’优越感。看到父母对待哥哥的态度,你会产生强烈的愤怒和厌恶,也是同样的道理。你的愤怒和厌恶通过父母,原封不动地将矛头指向自身的肮脏和丑陋,对吧?再加上你隐隐约约地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内心情感,所以心里更加难受。”
“啊啊……”翔二忍不住发出喘息般的声音。
占部的分析也许是对的。没错,正是如此——虽然可悲,但事实正是如此。
竭力抑制着想要逃离的冲动,翔二又一次呼吸急促。
占部看着翔二所在的方向,像在征求什么似的微微歪歪头。翔二缓缓地摇了摇头。
“或许正是如此。”
翔二吐出这句话后,顿时轻松了不少,太奇妙了。
“哎呀呀,这么快就承认了啊。”
占部说着,脸上露出微笑。
“但是,有一点不对。”翔二说道。
“哪一点?”
“哥哥看我的眼神……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那并不单单是自卑。”
“哦?”
“简直就像在害怕一样,我总觉得,他好像很怕我。”
“原来是这样。”占部吸着烟点了点头。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
“不管怎样,翔二君,这和刚才京都女朋友的事情是一样的。你没有必要那样拼命地去否定自己对于伸一君的感情。”
“……是这样吗?”
“看你这副模样,我想你京都的女朋友是不是对你说,你只会一味地考虑自己的事情……之类的。”
“……”
“哎呀,看来被我说中了。这是指责别人时的万能借口啦,你不用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是自私的,不管是谁,首先都是为自己而活。”
“……”
“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没觉得好过一点吗?”
这个人正用他的方式来鼓励我。
正因为清楚这一点,翔二总算是勉强挤出了笑容。
“谢谢你,占部先生。”
翔二径直看着占部道谢。说出这句话之后,感觉心情又轻松了不少。
“身体暖和点了吗?”占部有些羞赧地报以一笑。
“嗯,好多了。”
“那可以再陪我一会儿吗?”
“什么?”
“肚子饿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你也该吃点什么才好。”
4
店后面好像就是占部家的住处。刚才占部母亲消失的门对面通着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这里的后门。占部打开门,领着翔二进入门后。
来到纵深的庭院,雨过天晴的夜晚令人莫名的舒畅。金木樨淡淡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还混杂着草木湿润的气息。
横穿庭院的石板路对面,单独建有一间小小的平房。平房入口的右手边屋檐下,一辆50cc排量的红色轻型摩托车停靠在白墙边,它的右侧并排停放着一辆大型美式摩托车。
“你稍等一下。”
说完,占部便跑进平房,不一会儿穿了件黑色夹克衫出来。他两手拿着两顶头盔,还有一件银色的风衣。
“把这个穿上,不然会很冷的。”
把风衣递给翔二后,占部戴上头盔和手套:“头盔给你,帽带要系紧。”
这顶全盔头盔简直就像定做的一样,翔二戴在头上正合适。在他费劲系帽带的间隙,占部已经把摩托车从屋檐下推了出来,朝着像是通往大街的小巷方向走去。
“好啦,上车!”
占部跨在摩托车上,举手示意翔二。
“啊……好的。”
“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坐摩托车吧?”
“……是第一次。”
“在后座上坐下,双脚踩在脚踏板上,双膝紧闭,把自己当成是一件行李就可以了。转弯的时候,不要盲目地倾斜身体,明白了吗?”
“是。”
翔二紧张地点点头,把小包揣在怀里,坐在高出一截的双人座上。排气管发出强劲有力的声音,湿润的夜空也为之震颤——现在是凌晨一点多。
他最初出现时,他们先是不知所措,而后立即转为“攻击”。
肤浅的嘲笑。
戏谑般的悲鸣。
残酷的谩骂……
但他用笨拙的笑容将这一切全盘接受。
当他说想要加入他们的时候,他们拒绝了。因为他是“异类”,不是他们的“同类”。
“让我玩吧!”
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
“一起玩吧……”
他们远远地将他包围,且打算继续“攻击”。
“这个给你!”他说。
“那么,一起玩吧!”


第四章 疑惑
1
穿过寂静的街道,摩托车来到一家沿国道而建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式餐馆。星期五的晚上,店里人很多,但还不至于排队等候。
在靠窗的桌子旁落座后,占部马上点燃一支烟。这已经是今晚的第几支烟了?翔二不禁为占部这个老烟枪担起心来,这也说明他已经有闲心顾及其他事情了。
“第一次坐摩托车,感觉如何?”
翔二实话实说:“有点害怕,但是感觉还不错。套句老话,有一种风驰电掣的感觉。”
“摩托车要翻车的话可就没那么好玩啦,毕竟不像自行车。”
“占部先生翻过车吗?”
“嗯,翻车的次数甚至让我想发誓绝对再也不飙车了。”
占部苦笑着撇嘴,很没面子似的挠挠头。他那装腔作势的表情和动作,让翔二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占部推了推眼镜,眯起镜片后的双眼。
“看来你已经走出死胡同了呢。”
“——算是吧。”
“太好了。”
占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他打开菜单:“那么,我们吃点东西吧。你也得好好吃饭,你这么瘦,再减肥的话身体会垮掉的。”
“占部先生。”
翔二将话题转移到之前一直在意的问题上。
“傍晚见面的时候,你说过想问我一些哥哥的事,是吧?究竟是……”
“那件事啊。”
占部从菜单中抬头,狠狠地咬着叼在嘴边的香烟过滤嘴。
“听了你刚才那番话,某种程度上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
“此话怎讲?”
“你说过,你父亲希望伸一君的死以‘意外’收尾。还说家里有人自杀身亡,会是津久见家的耻辱。”
“……”
“独居的年轻人从房间阳台上坠落身亡,一般情况下都会首先怀疑是自杀才对吧?但这件事却被当作‘单纯的意外’而草草结案,当地报纸也只是以‘意外事故’进行了极其简短的报道,完全没有提及‘自杀’一词。”
“难道——”翔二说不出话来,“是父亲从中动了手脚?”
“有这种可能,我从你的话中得到了验证。”
“这……可是——”
“博心会医院的院长,可是这座城市名列前五的名人。也就是说,在这个城市的各个方面,他说话的分量不容小觑。而且,博心会背后还有相里市的宗像家撑腰。”
“宗像?”
“哎呀,你不知道吗?相当有名呢。”
“名字倒是听说过。”
如此说来,母亲贵志惠旧姓“峰川”,母亲娘家相里似乎有姓“宗像”的亲戚。
“相里不是有一所名叫圣真女学园的超贵族高中吗?”
“啊,那所学校我知道。”
“那所学校就是宗像家直接经营的。此外还有很多产业,有宗像家做后盾的企业、团体、政治人脉等。”
“哦。”
“总的来说,宗像家在这座地方城市很有权势。我听说他们甚至能影响到当地警察机关。举个例子来说,他们有能力打通警察高层,对某个事件的搜查施压。所以……”
“——原来是这样啊。”
翔二的低语中混杂着自嘲,又轻声叹了口气:“真烦!”
“没错。”占部附和着,好像很扫兴似的微微耸耸肩膀。
“那么占部先生认为哥哥的死不是意外?正如传闻所说,哥哥的死因果真是自杀吗?”
占部默默地摇摇头:“你不是说影碟机里还放着影碟吗?”
“嗯?啊,是啊。我哥哥房间里的情况吗?”
“没错。《风之谷》的碟片‘SIDE 2’那一面朝上放在里面。”
“这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所知,警察调查公寓房间的时候,发现LD影碟机的电源似乎一直开着,电视也没有关掉。我们可以把这一现象解释为伸一君在事发之前一直都在房间里看片子。”
“——是的。”
“你觉得会有人在看完《风之谷》后产生自杀的冲动吗?”
翔二慌忙在脑海中搜寻这部动画片的记忆,好像几年前在电视里的电影剧场看到过。那是一部科幻动画,以因破坏大自然而逐渐走向灭亡的未来世界为舞台,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娜乌西卡的少女,还有叫作王虫的巨大虫怪……
翔二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正当他犹豫之时,占部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