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古怪电话……”
附言里写的那些文字,莫名地在翔二心里掀起一层波澜。
“到底是什么样的电话?信上说哥哥很烦恼。这个女孩认为‘只是骚扰电话而已’……”
把卡片放回信封,翔二走出房间。当他再次轻手轻脚地路过餐厅时,突然听到里面传来父母说话的声音。
“……不用担心。”
“可是,老公……”
“翔二和伸一不一样,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怎样做才对自己最有利。刚才他之所以那么固执己见,多半也是演给咱们看呢。一个失去哥哥的弟弟,做出那样的行为也很正常,不需要担心。”
(说什么呢?)
翔二站在门外,屏住呼吸。
“翔二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和伸一不一样,绝对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是啊。”
“伸一的事情,要坚持说那是意外。意外和自杀的含义可大不相同,如果家里有人自杀身亡,这绝对是津久见家的耻辱。”
“嗯,我明白。”
(什么?)
翔二感到全身血液迅速变得稀薄,呼吸困难。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
翔二忍着涌到喉头的呕吐感,离开餐厅门边。不知名的厌恶感令他头晕目眩。
他捂住胸口,踉踉跄跄地走在走廊里。
在他的耳畔,哥哥的幻象用干涩的声音低语道:“如何?你清楚了吧?”
“差劲的哥哥和有出息的弟弟,继承人只要一个就够了。道理再简单不过。”
(别说了!哥哥!)
“算啦,你就为我这个愚蠢的哥哥伤心一下吧。”
(不是的!不是那样……)
翔二走进洗手间,跪在马桶前不停呕吐。空荡荡的胃里吐出的只有散发着恶臭的黄色液体。
无论如何呕吐都无法平息内心的痛苦,翔二喘息着,泪水充满眼眶。他真希望世界可以在这一瞬间燃烧殆尽,彻底毁灭。
在切成圆形的世界中,万物浸染在黄昏的光芒下。五个人影在嬉戏。
微胖的身影、瘦削的身影、细高的身影、大脑袋的身影,还有一个……
他的小脑袋上戴着红色的棒球帽。
在五人之中,他中等个头,身穿奶油色衬衫、绿色毛衣、茶色裤子,衣服穿在他身上又肥又大。
“一起玩吧!”
他的声音总是含混不清。
“一起玩吧!”
“让我玩吧。”
在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万物浸染在黄昏的光芒下。
孩子们尽情地玩耍,忘记了时间。


第三章 访问
1
昏暗的公园里,翔二独自坐在长椅上。
雨已停歇。云朵缝隙间,稀稀疏疏地露出几颗星星。看来雨是不会再下了,此刻风特别大,在秋夜里鸣响出别样的音色。
走廊上不经意间听到的父母对话,痛苦地呕吐后——
翔二从洗手间出来,碰巧遇到了母亲。她看到翔二脸色惨白,担心地问他怎么了,但翔二只回了句“没什么”,就匆匆上了二楼。翔二再一次把自己关在屋里,扔在床上。尽管恶心已然好转,翔二却觉得极度的空虚——或许也可以说是空洞,仿佛自己的心已经随刚才的胃液一起吐出,似乎稍加用力按压胸口,身体就会像蝉壳一样碎掉。
他试图让自己入睡,却没能奏效。不久,他发觉外面的雨停了,这促成了他之后的行动。
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不想和他们在同一栋建筑里呼吸同样的空气……
带着抑制不住的冲动,几分钟后,翔二逃出了那个家。在大雨初霁的夜里,漫步在街上。
他记不清自己是从哪条路走到这里来的。刚才想要拼命地思考某些事情,但又似乎什么都无法思考,头脑十分混乱,等回过神来,已经来到了这里。也不管长椅还湿着,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因为只穿着一条牛仔裤,屁股下面湿漉漉的一片,感觉异常冰冷。
翔二有种失忆的感觉,茫然地举目环视四周。
他现在所在的市民公园,是一个大型公园。公园中央有个广场,翔二所坐的长椅就在广场一角。
周围不见一个人影,时间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往常这里可是深夜年轻情侣们约会的首选之地,不过今晚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暴雨刚刚停歇,情侣们都不会选择到这里吧。
广场四周树林环绕,枝叶在强风下不停摇摆。稀落的路灯亮着白光,白光之外的空间被浓重的暗色所填满,仿佛盯着盯着就会被吸入其中。
大颗水珠从头顶的树枝上滴落,冰冷的水珠打在翔二的脖子上,翔二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他伸出右手,擦去水珠。
(……笑啦!)
——翔二突然想起白天在电线杆上看到的海报。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那个马戏团的公演地点不就是这里吗?就是在这个广场架起大大的帐篷……
海报上写着“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十五年前,翔二只有四岁,刚刚上幼儿园。
遥远的记忆深处,橘色的帐篷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出现在眼前的广场上。树林的嘈杂声变成人们的喧闹声,与欢快的伴奏声交织在一起……
(……笑啦!)
翔二恍惚间又抬手抚摩着上脖颈,这次并不是出于水滴的缘故,而是因为从心底莫名涌起的不安和恐惧。
白天看到海报时也有过这种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翔二为此暗暗讶异,用双臂环住前胸——浑身颤抖得厉害。
这时,他注意到有人横穿广场正中央,是两个并肩而行的人影。
(是情侣吗?)
翔二不禁想起刚在京都见过面的女朋友,他拼命摇头将女朋友的幻象驱散,然后站起身,脚下的沙石随之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对情侣回头看着他,小声偷笑。“那家伙在干什么啊”的声音隐隐传来。
翔二没理睬他们,转身离去。
明明还是十月初,风却寒冷刺骨。翔二开始后悔自己只穿了一件运动衫就跑出来,寒冷使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不想回家,可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想起几个小学同学的名字,但很多年都没有联系了。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可以在深夜拜访的朋友。
“异国”这个词又从心底升起。
(这里果然是“异国”吗?是我不该回来的地方吗?果真如此的话,那属于我的“故乡”又在哪里?)
“故乡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心底有个声音突然响起,回答了他的疑问,“根本没有,如果说你有故乡的话,肯定就是这里,这座城市……”
翔二出了公园,在路上走了一会儿之后,看到了那家店。他在吃惊的同时不禁怀疑,这真的只是偶然吗?是不是自己不经意间以这家店为目标,才会走到这里来的呢?
这是一座有着红色砖墙和红色屋顶的小巧玲珑的建筑物。大门旁边挂着一块椭圆形招牌,上面用白色的字写着店名。
“在市民公园北侧,有一家叫作‘飞船’的咖啡馆……”
翔二想起那双透过无框圆眼镜看着自己的深棕色眼瞳,已经冻僵的心感到一丝暖意。
2
这家店的营业时间是上午九点至晚上十点。此刻大门上挂着“CLOSED”的牌子,但店内仍然亮着灯。
翔二从夹在腋下的小包中找到那盒书式火柴,再次确认“飞船”这个店名之后,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哎呀!”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入耳中,虽然悦耳动听,却略显疲惫:“真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
入口处右边的柜台内,有一个穿着红色围裙的女人,看起来比翔二的母亲年长几岁——大概不到五十岁吧。清爽的短发很适合她小小的脸庞。
“请问……”
翔二在仓皇之余,环视店内,除柜台外,只有两张能坐四人的桌子,但却不会给人狭小之感。店内整洁干净,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请问,这里是占部直毅先生的……”
“是直毅的朋友吗?”
她停下手上洗涤的工作,微微歪着头问道。这个动作,再配上她黑亮的小眼睛瞪得滚圆的表情,真是可爱极了。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直毅先生在吗?那个,我……”
“请稍等。”
她并未露出惊讶的神情,说完这句话便走出柜台,打开位于店里面的一扇门,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翔二站在入口处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她大概是占部先生的母亲吧。过了一会儿,占部从那扇门内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无领衬衫,紧身牛仔裤,与傍晚见面时西装革履的打扮完全不同,给人的感觉当然也大不一样。
“嘿!”
他看到翔二,却并不怎么吃惊:“这么快就来了!”
“这么晚来打扰,真是抱歉。”
“不用客气。别站在那里,随便坐。”
翔二在柜台旁找了个位置坐下,占部走进柜台内,来到翔二正对面,看着翔二低垂的脸庞。
“你脸色很差,嘴唇发紫,很冷吗?”
“嗯,有一点。”
“稍等,我给你泡杯热咖啡。”
“直毅。”女人说道,“我先去休息了。”
“接下来我会收拾干净的,晚安。”
回了占部一句“晚安”之后,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转身对翔二说:“你们慢慢聊。”
“那是我母亲。”
待她的身影再次消失在门后,占部开口说道。
“这家店是她经营的,我只是偶尔来帮帮忙。”
“你母亲肯定是位好母亲。”翔二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嗯,肯定不是坏人啦。”
占部边回答边推了推细细的鼻梁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我父亲死得早,那时我才三四岁吧。母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而我这个不中用的独子,最近总算萌生感激之情了。”
“——多大年纪了?”
“五十一。”
“啊,我问的是占部先生。”
“我啊?今年十二月我就三十一岁了,我母亲是在二十岁的时候生的我。”
“是吗?真看不出来你已经快三十一了。”
“因为我没个正经工作,整天游手好闲的。”他苦笑着说道。
“看起来显年轻的言下之意,就是说这个人没有认认真真地过日子,不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给你,咖啡。”
占部递过来一个略有些褪色的红色杯子。翔二舀了一勺砂糖放进去,又倒了一点牛奶,搅匀后喝了下去。虽然对于空荡荡的胃来说太过刺激,但这种灼烧的感觉反而让人心情舒畅。
“那么。”
占部走出柜台,在翔二旁边坐下。他美美地啜了一口自己亲手泡的咖啡之后,缓缓地叼起一支烟。
“我可以问你吗?你来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个……”
“和父母吵架了?”
翔二端着咖啡杯,无言地低下头。
“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耳边传来火柴摩擦的声音,接着便嗅到一股甜甜的烟味。占部手肘撑在桌上,托着腮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终于开口道:“这样吧。”
“我们聊聊我的事情吧。”
“欸?”
“你肯定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我曾经听伸一君说起过你,所以对你多少有些了解。这样可不公平。”
他没等翔二回答,便继续往下说。
“我一九六〇年出生,出生地就是栗须市,母亲的名字叫春海。我毕业于栗须市高中,是你哥哥的学长。大学时寄宿在京都……”
“京都啊……”
“是啊,听说你初中就去了洛英?”
“——是的。”
“洛英”是翔二上了六年学的学校。
“我大学学的是英语专业,我的出勤率只有普通学生的十分之一左右。那时我忙于打工和旅行,因此修完学业也花了比普通学生多一倍的时间。回到这里之后,我先是在升学教育学院栗须分校工作,就是伸一君曾就读的那所补习学校。那栋冷冰冰的大楼就在车站前,我曾在那里教一些毫无用处的应试英语,干了一年多就辞职了,也是在那段短暂的讲师生涯中结识了伸一君。”
“家兄——我哥哥当时怎么样?”
翔二抬起头,斜眼窥视着占部所在的方向。占部又点燃一支烟,泰然自若地吐着烟圈:“他是个很特别的学生。身上没有什么特别引人关注的地方,怎么说呢,他总是给人一种兴味索然的感觉,但是这和没有干劲不一样。他的成绩不算十分优秀,却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因为能力不足才没学好,他其实很有能力。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我觉得他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枷锁。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讲师都这么认为。”
翔二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评价哥哥的人,他顿时有种被救赎的感觉,然后轻轻地吐了口气。
“有一天,他突然进了这家咖啡馆,那天我碰巧在店里,当时他并不知道这里就是我家。刚好也是现在这个季节吧,我们就是从那时开始建立私交的。”
“哥哥上大学之后,你们还一直保持联系吗?”翔二谨慎地发问。
“算是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轻轻地点了好几次头,占部又托起腮帮,陷入沉思。
“他想退学的时候曾找我商量过。”
“是吗——哥哥为什么要退学?”
问完这句话,翔二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的缘由。占部直直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有把目光移到翔二这边的迹象。
“他说过你的父亲,博心会医院的院长津久见政信是个著名的外科医生。身为长子的他,自然被家人寄予厚望,希望他可以考入医大成为一名医生。他曾经也想要走这条路,但是进入大学之后,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耐,倒不是因为成绩,他的内心,似乎始终都不想当一名医生。”
“哥哥讨厌当医生?”
“嗯。这样说似乎也不太妥当,他曾经说过,他没有当医生的资格。”
资格?没有资格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占部说着,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过我也没有反对。没有必要去做不想做的事情,想放弃的话就赶快放弃,趁早开始做别的事情。不然以后肯定会后悔的。虽然大部分成年人的说辞都会和我相反。”
“——我想也是。”
“对他来说,那样做到底是好是坏,事到如今,我反倒没有自信说那时做的才是对的。但是,当时我不可能给他别的意见,因为我自己就是那样经历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