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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
翔二慢吞吞地扶起自行车,转头询问男人:“请问……莫非你是家兄的朋友?”
“朋友?嗯,也可以这么说。”男人答道。
或许是心理作用吧,他的笑容看起来有点落寞。
“我叫占部。占部直毅。”
“占部先生……”
“伸一君时常提起你,说你今年刚考上大学。”
几滴雨珠滴落在占部的眼镜片上。看着镜片背后闪闪发光的深棕色瞳孔,翔二再次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似曾相识感。
“我以前是补习学校的老师,曾经教过伸一君。自那之后我们偶尔会聚一聚,一起喝几杯。”
“补习学校的老师?”
“现在已经不干了。”说着,他略微耸了耸肩。
翔二开口问道:“你是来给家兄上香的吗?”
“前些日子我出去旅游了,完全不知道这场意外事故。昨晚回家听人说起,很是吃惊,所以……”
“谢谢你特意过来。”
“别站在大雨里说话了,赶快进去吧,会感冒的。”
“——说得也是。”
“你喜欢喝咖啡吗?”
突然被人这么一问,翔二不由得心生疑惑。对方见状便从早已湿透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没用完的书式火柴,递给翔二。
“在市民公园北侧,有家叫作‘飞船’的咖啡馆,我家就在那里。那家店屋顶是红色的,很好找。”
翔二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火柴盒上,鲜艳的红色外包装上印着那家店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欢迎你随时来玩。有关伸一君,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
“……嗯。”
“那回头见。”
他轻轻举起拿着伞的左手,从翔二身边离开:“打起精神来!”
他静静地转身,迈步离去。直到对方穿过大门,背影渐渐消失不见,翔二仍伫立在原地,任由连绵不断的雨点打在身上。
(他说想问我关于哥哥的事,到底是什么事情呢?难道他想问的事情和这次的“意外”有关吗……)
翔二轻轻地将手中的火柴盒装进外衣口袋,然后捂着发痛的肩膀,推起沾满泥浆的自行车朝玄关走去。极其讨厌下雨的帕皮打着响鼻,躲在屋檐下等着他。
2
母亲贵志惠已经回到家中。
看到淋成落汤鸡的儿子,她惊得瞪大双眼,大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饭冢节子慌忙去取替换的衣服。
翔二逃也似的跑进浴室,淋了个热水澡。身体完全被冻透,映在镜中的面孔像病人一样苍白。摔倒时撞到的右肩明显青了一块,一碰就隐隐作痛。
冲完澡后,翔二默不作声地上了二楼,躲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是他从小到大的卧室兼书房。在京都上初中时,学校是寄宿制,他只有放假回家才会在这里睡觉和学习。这里有他的回忆,也有让他留恋的东西,但如今不知为什么,这里看起来似乎也成了“异国”的一部分,像几百年无人造访的石屋一样冰冷,唯有空荡荡的空间格外显眼。
他随意地仰卧在床,单手搭在额头上,闭上双眼——好累。身心俱疲,累得一塌糊涂。
晚饭前,就这样一直躺着吧——听着窗外连绵不绝的激烈雨声,翔二这样想。
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他坠入了梦乡。
在这短暂而不稳定的睡眠中,翔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暗红色的天空。暗红色的云雾。
吹来的风也是暗红色。然后……
狂乱而喧嚣的音乐声渐渐传来。这里?这是哪里?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滴答。
滴答……水珠滴落的声音。冰凉。
(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
“准备好了吗?”似乎有人在说话。
“……笑啦!”
(阔别十五年的……)
“地藏菩萨,笑啦!”
小小的、白白的手臂环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屏息静气、侧耳倾听……
世界就在那里,被切成圆形。
3
“翔二,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母亲恨恨地盯着终于从二楼下来的儿子,用一种像是故意压抑着感情、冰冷的声音说道。虽然她的语调比昨晚电话里的声音冷静了不少,但还是可以听出她心中的怒气依然未减。
“住的地方一直没人,你跑哪里去了?一天两天还好说,你说你出去了多长时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
晚上八点多,翔二和母亲隔着大型餐桌面对面坐着。
母亲身后——与餐厅相连的宽敞客厅的沙发上,刚刚回家的父亲政信正坐在那里,他一副对妻儿漠不关心的模样,单手托着一杯白兰地,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
母亲重复了一遍:“别不说话,给我好好解释!”
翔二抬起头,却无法正面承受母亲射来的目光。他将视线移到斜上方,在那里,天花板上垂下的豪华吊灯正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家里人遇到了多么伤心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哥哥去世了,而身为弟弟,守灵和葬礼你都没露面。别人问‘翔二君怎么了’‘翔二怎么没来’,你说我和你爸爸该怎么回答人家?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打了多少次电话都没人接,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这些话究竟该对谁说才好呢。你到底……”
“我去京都了。”
翔二看着豪华吊灯的灯光,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答道。
“上星期五去的,去了一星期。”
“京都?”
母亲皱起细眉,表示怀疑。
“去干什么了?去了那么长时间?”
尽管翔二完全可以编造一个让母亲满意的答案,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并没单纯和愚蠢到认为对父母说谎这种行为就是“恶行”。只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撒谎,有可能让自己的内心更受伤害。
他回答:“去见个朋友。”这绝不是撒谎。
“朋友?”
母亲眉头皱得更紧了。
“什么朋友?”
“高中时候的朋友。”
“叫什么名字?住在京都的哪个地方?”
简直就像刑警在盘问一样——翔二这样想着,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打算表现出一副“我不想说”的样子,但这种举动无疑让母亲大受打击。事事对父母言听计从、没有任何“问题”、不让人操心、成绩优秀且品行端正,一直以来,母亲都对这样“好孩子”形象的翔二很是满意。
“翔二,你……”
母亲颤抖着说到一半,然后大声叹了口气。
翔二再次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你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翔二打断母亲的话,用硬邦邦的语调重复着同样的话。
“对不起,家里出了大事,我却……”
“别责怪他了,贵志惠。”
“啪”的一声把书合上,父亲缓缓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拿着酒杯走来,在椅子上坐下。
“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翔二也是个大学生了,独自出去旅行也没什么。但是,逃课的话就不好了。”
“因为考试刚刚结束,基本处于停课状态。”翔二辩解道。
这绝不是撒谎。不过,在九月举行的上半学期考试中,他一科也没好好考。
“是吗?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父亲放下酒杯,从容地抱着胳膊说道。
“不过,翔二,今后如果长时间不回住处,一定要告诉我们你去了哪里。我们这样做并不是想要管束你,你现在还是个学生,而我们是你的监护人,听懂了吧?”
父亲的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而没有商量的余地。翔二觉得,父亲对他自己的言行以及支撑着这些言行的价值观怀有绝对的自信,所以才能在任何时候都“温和而不失威严”。
“还有,大学的学业可不能松懈。那边医学部里有很多我认识的教授,但他们不会因为你是熟人的儿子就额外照顾你。我嘱咐他们对你更要严厉一些呢,你可要好好努力。”
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T大医学部的父亲津久见政信,不但是这座地方城市唯一一座综合医院——博心会医院的院长,而且还是一位全国知名的优秀外科医生,许多患者不惜远道而来请他做手术。翔二过去一直很尊敬父亲,以拥有这样的父亲而自豪,曾经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但是……
“你这孩子脑子聪明,我和你妈妈都相信你。我想你一定不会辜负我们的信任。”
父亲一如既往地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模样,阐述着“正确主张”。可现在,这一切为什么会让自己有种烦躁的感觉呢?这种不可言喻的虚伪是怎么回事……
(因为我太不争气了。)
(……没了我这个累赘,他们觉得轻松多了。)
刚才在日式房间直视过的哥哥遗像,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哥哥是怎么死的?”翔二突然抬头发问。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哥哥的死因?”
“那件事……”父亲似乎有些惊讶,支支吾吾地说道,“你妈妈应该跟你说了吧?”
“听说哥哥是从公寓的阳台上摔下来的……是场意外?”
“没错。”
他不依不饶地追问:“真的是意外吗?”
父亲紧紧地抿着嘴唇,重复道:“没错。”
翔二看到父亲略白的粗眉毛不自然地抖动了几下。
“问这些干吗?”
“我听人说哥哥有可能是自杀。”
“怎么可能!”
父亲当即否认。母亲在旁边又大声叹起气来。
“这种无凭无据的话是谁说的?”
“出租车司机。”
“出租车?……哼,原来如此。”
父亲的表情变得很阴沉,他端起放在桌上的酒杯送到嘴边。
“你又不是不知道,人们总是爱散布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
“可是……”
“实话跟你说吧。”
父亲说着,用锐利的目光盯着翔二。
“伸一最近经常服用安眠药。虽然没告诉我们,不过,听说他曾去医院看过失眠症。发生意外那天,伸一吃过安眠药,还喝了啤酒,酒精增强了安眠药的药性,导致他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去了阳台,不小心跌了下去。这纯粹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事故。”
“……”
“看你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为什么认定是‘意外’呢?也许有其他的可能,你们没想过吗?”
“不是自杀!现场没有留下遗书,而且伸一根本没有理由自杀。他过得事事顺心,不是吗?”
这一刻,翔二第一次感受到父亲说话时的“傲慢”。他不由得咬紧下唇,竭力抑制住想问“为什么”的冲动。
为什么让别人去整理哥哥的房间?为什么你们不亲自整理哥哥的遗物?为什么……
“你很清楚吧。”
似乎看到哥哥在卑怯地微笑着。
“算了,事到如今,大家都不要想太多。”
之后,餐桌上父亲和母亲都对“意外”一事只字不提,简直就像从来就没有过哥哥伸一这个儿子一样。
4
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翔二便离开了餐桌,尽管肚子很饿,却有种一旦吃下去就会吐出来的感觉。看着一言不发离开餐厅的儿子,父母也只是沉默不语。
翔二来到楼梯间,准备上楼时,正好碰到从楼上下来的饭冢节子。
“哎呀,您已经吃完饭了吗?”
“嗯,吃完了。”
翔二这样回答她,想要勉强挤出笑容,却怎么也做不到。自己现在肯定是一副哭丧着脸的古怪模样。
“那个……节子阿姨。”
翔二叫住正要离开的节子。
“哥哥的守灵和葬礼,节子阿姨也去了吧?”
“嗯,是的……”
“父亲和母亲他们伤心吗?他们哭了吗?”
(我到底在问什么无聊的问题啊,难道他们哭过,我就能释怀了吗?)
“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有做父母的会不伤心呢。”
不知道说出这番话的节子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只见她仿佛故意似的用力摇了摇头。
“老爷和夫人对伸一少爷多少有些伤脑筋,这的确是事实,不过,他们也是在为伸一少爷的将来担心……”
“我知道了,你不用再说了。”
为将来担心……果真如此吗?把“将来”换成“面子”才对吧。
“对了,少爷。”节子说道。
“淋湿的衣服该怎么处理呢?衣服脏得厉害,我想,是不是应该拿出去干洗。”
“啊!行啊。我还会在这里待上两三天。”
“好的,那我就拿去干洗了。”
翔二突然想起从哥哥公寓拿回来的信件,一个叫三泽千寻的女性寄来的信……
于是,翔二问道:“我的外衣在哪儿?我得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放在家务间里,我帮您拿过来吧。”
“啊,不用了。我自己去拿。还有,哥哥住处的钥匙先借我一段时间。别担心,我不会弄丢的。”
翔二折回走廊,朝被称为“家务间”的小房间走去。路过餐厅时,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因为他实在不愿意被父母察觉到自己的行动。
三泽千寻的信和另外两封信件都安好地躺在内口袋里。翔二把手伸进左右两侧的外口袋,取出口袋里的东西:七〇五室的钥匙,还有刚才那个名叫占部的男人送的书式火柴。
把钥匙和火柴塞进牛仔裤裤兜后,翔二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在确认其他两封信件都是无关紧要的广告单之后,他拆开了最为关注的那封信。
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的卡片,和信封一样的淡绿色纸板上印着可爱的恐龙插图,似乎是市面上成套出售的东西。
津久见君:
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我记得你的生日是十月七日吧。(说实话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所以早点寄出……)
人的一生,有起有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们一起加油吧。
三泽千寻
PS:上次你说起的深夜古怪电话,后来怎么样了?我看你好像很烦恼,不过,肯定只是骚扰电话而已。别太在意哦!
“是生日贺卡啊。”
空白处画了一幅漫画:一个女孩骑在剑龙背上挥着手。这应该不是卡片自带的漫画,而是三泽千寻这个女孩自己画的。他边看漫画,边想象这个叫千寻的女孩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