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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方便……到底有什么不方便的!”
“这……”
听了这番话,翔二萌生出对父母的不信任感。他把目光从不知所措的节子身上移开,回过头看着哥哥的遗像。
“因为我太不争气了。”
仿佛能听到生硬微笑着的哥哥在喃喃低语。
“没有我这个累赘,母亲他们一定觉得轻松多了。你很清楚吧。”
“哥哥……”
翔二低声呢喃着,站起身来。
他对着默默注视自己的节子说:“能把钥匙给我吗?哥哥住处的钥匙,你应该知道放在哪里吧?”
“……是。”
“把它给我。”
“可是,少爷——”
“我只是去看看而已,马上就回来。”翔二说完,再次瞥了一眼哥哥的照片。
“还有,节子阿姨,能不能请你不要再叫我‘少爷’了,哥哥他也不喜欢这种叫法吧。”
3
翔二刚出门,帕皮就像在等着他出来似的扑了过来。“等会儿再跟你玩。”翔二摸了摸它的头,说完便跑进车库把落满灰尘的自行车拉了出来。
去哥哥伸一的公寓,从阿瓦多町的津久见家步行需要两小时,骑自行车只需三十分钟左右。
空中依然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再下雨,但他并不在意。干脆来场倾盆大雨,把这脏兮兮的景色洗刷干净吧,他一面如此想着,一面踩上了脚踏板。
骑了大概一半路程的时候,他突然看到电线杆上贴着这样的海报: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世纪盛会!
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
好华丽的海报!
海报底色为黄色,上面排列着红色和蓝色的黑体字。就上面的美术字和插图设计而言,算不得出色,让人觉得外行气十足。不过,因为散发着一种怀旧的氛围,反倒十分引人注目。
翔二停下自行车,盯着这张残破的海报看了一会儿。
(……什么啊!)
公演地点是“栗须市民公园内特设帐篷”,时间是“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九月二十日不是上上个星期五吗?
心中没来由地惶恐不安。这到底是为什么?大脑无法思考,仿佛大脑的齿轮全都粘在一起。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些文字,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牵引着他的心。
(……笑啦!)
流星马戏团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阔别十五年……巨大的橙色帐篷,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帐篷中传出乐队演奏的音乐声,音调有些说不上来的凌乱……他惊得把手放在脖颈左侧,后背直冒汗。
(……为什么?)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翔二猛力摇头,甩掉这无可名状的不安,继续蹬起自行车来。
4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两点。翔二把自行车停在人行道边上,向入口处走去。
这是一栋分户出售的大型公寓,共七层。坚硬的象牙色外壁上,带阳台的窗户整齐地排列着。
应该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吧,父母给哥哥买了这里顶层的一套房。
从那时起,哥哥便开始了独居生活。“被体面地逐出家门啦!”哥哥这样说着,还照例卑怯地微微一笑。当时挤在京都狭小宿舍里的翔二却对此羡慕不已。
公寓的正门位于南侧尽头。公寓大楼东侧有一条国道,哥哥住过的七〇五室正对着这条国道,翔二春天回老家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
他乘电梯来到七楼,微暗的走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隐隐约约听到不知从哪间屋子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翔二用从节子那里拿到的钥匙打开了房门。当他看到门口杂乱地摆放着几双鞋子时,一时之间还以为有人在他之前造访了这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那些鞋子的大小都一样——都是哥哥的鞋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屋内的空气阴森凝重,还飘荡着一股东西腐烂后的臭气。铺着木地板的宽敞客厅、独立厨房,还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几乎比翔二在东京租住的学生公寓大上一倍。但失去主人的屋子,与其说是凌乱,倒不如用“荒废”一词来形容更为贴切。
几个空啤酒罐滚落在地板上,还有零食的包装袋。房间的角落里扔着脱下的衬衫和裤子。随意堆放着《漫画》《男性周刊》和《月刊》等杂志……不过这里似乎没有订报纸。墙上贴着翔二从来没见过,也叫不上名字的女明星海报,海报上的图钉掉了一枚,右上角卷着边垂落下来。
隔壁那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情况和客厅大同小异。床上乱糟糟的,书和纸屑散落在地。写字台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但显示器和键盘上都落满了灰尘。
带着难以忍受的心情,翔二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坐了下来。然后——
他看到沙发前面的玻璃茶几上到处都沾着白色的粉末。那不是灰尘,有可能是砂糖或者奶粉洒落的痕迹,但是又不像。
(这是什么?)
他环视四周,发现同样的痕迹在屋子里随处可见。至此,翔二终于明白过来了。
(采集过指纹了吧。)
这会不会是警察采集指纹时使用的铝粉呢?
不管是意外还是自杀,从七楼阳台坠落而死,已经完全是“死于非命”了。接到报警之后,警察肯定对这里进行了常规搜查,同时从屋里的各处家具上采集了指纹。
守灵在翌日也就是十月一日的夜晚进行而并非死亡当天,说不定就与这些情况有关。
(莫非……)
翔二站起身来,朝阳台推拉门的方向走去。
(除意外和自杀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门帘呈半开状态。翔二拧开门上的锁,拉开门,汽车发出的噪音和湿润的风涌了进来。
他穿着袜子直接走了出去。
阳台上空无一物。不知哥哥平时的衣服是全部用烘干机烘干,还是拿出去干洗。阳台上连一根晾衣竿也没有。
围栏的高度略低于翔二的胸口。伸一的个头比翔二高,大概正好位于他肚脐的位置吧。
翔二双手紧紧抓着茶色的铁栏杆,战战兢兢地向下看去。这里距离地面有二十米左右,可以看到国道被狭窄的人行道夹在中间。
出租车司机曾经这样说过:“听说他跳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一辆卡车经过……太惨了。”
“太惨了。”
俯视着下面的车水马龙,翔二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握紧栏杆的手指,渗出一层薄汗。
(哥哥……啊啊!)
哥哥倒在路面上的惨状似乎马上就会浮现在眼前,他慌忙紧闭双眼,保持抓着栏杆的姿势退了一步,一面慢慢摇头一面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出现在翔二的视野中。
翔二只能看清男子身穿白色夹克,戴副黑框墨镜,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至于对方的容貌和表情……因为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
男人站在人行道正中央,仰望着这栋公寓——七楼七〇五室的阳台。
(是谁?)
翔二紧贴着围栏向楼下望去。这时,那个男人好像也发现了翔二的身影,他似乎很是吃惊,慌忙移开目光,惊慌失措地逃开了。
(那个人究竟是谁?)
或许只是碰巧路过的行人,知道最近有人从这个阳台跳楼身亡,出于好奇而眺望这栋建筑物……
翔二又一次在刚才的沙发床上坐了下来。他呆呆地环视着凌乱的屋子,回忆着哥哥的点点滴滴。
哥哥比翔二大五岁,这个月七日是他二十四岁生日。(不就是大后天吗?)哥哥从栗须市当地公立高中毕业后,连着两年高考落榜,最后进入一所地方私立大学,但不到一年就退学了……
父母肯定对这个“没出息”的长子极为失望和恼怒。退学后哥哥只身一人去了东京,进入美术专修学校学习。他自己赚取学费,立志当一名插画家,然而,没过多久这个梦想也破灭了。哥哥在一年半之前——去年春天回到了这座城市。
哥哥的微笑中所暗含的阴郁,或许是一种自我鄙视。大概是面对远比自己“有出息”的弟弟产生的难以消除的自卑感,才使他露出那种表情吧。
“——不对。”
翔二用双手捂着脸自言自语道。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哪里不对呢?哪里不对?哪里不应该?
对于这些疑问,翔二找不出答案,只是一个劲地不断重复着“不对,不对”。浮现在眼前的哥哥的身影开始扭曲,一点一点地裂成无数碎片。
翔二把手从脸上拿开,看到许多银色光粒在朦胧的视野中来回飞舞。他放弃思考,再次呆呆地环视起室内来。
正对面的墙边摆放着视听设备。二十九英寸的电视机、两台VHS录像机、迷你组合音响、LD影碟机。旁边摆放着装有玻璃门的黑色木制置物架,里面塞满了录像带和CD。
置物架中间那层的门开着,翔二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那里,发现放在里面的一张LD影碟被抽出了约三分之一。
翔二不禁来了兴致,从沙发床上站起身。置物架的这一层基本上放的都是动画片影碟。哥哥一直很喜欢看动画片,高中时好像还参加了一个名叫“动画研究会”的兴趣小组。
被抽出的LD影碟是《风之谷》。翔二虽然不像哥哥那样对动画知之甚详,至少这部作品还是看过的。
打开封套一看,里面没有影碟。
翔二拿着封套走到视听设备前,打开影碟机开关,然后按下“OPEN”按钮。机器微微震颤后,光驱随之弹了出来。
《风之谷》的影碟就在里面,印有“SIDE 2”的一面朝上。
5
离开七〇五室,翔二并未在电梯前停留,而是朝楼梯间走去。
哥哥伸一向来很讨厌下降的电梯。他说,电梯下降时身体好像一下子浮在半空中,那种感觉让人恶心得不得了。因此,即便是小时候跟母亲去百货商场买东西,哥哥也坚决不乘电梯下楼。所以,住在这栋公寓里时,哥哥说不定是特意走这个楼梯下楼……
翔二从七楼慢悠悠地往下走,中途一个人都没碰到,也没有听到刚才婴儿的啼哭声。不知为何,翔二突然有一种在即将被拆毁的荒废大楼内徘徊无措的感觉。
快要走出公寓时,他突然想去看一看大楼门厅墙壁处的信箱。
信箱全部采用数字锁设计,但“705”信箱的门并没有上锁。
信箱里面放着几封信件。一封是电器店的特价宣传单,另一封是录像带店寄来的新到商品介绍。另外还有……
好像是一封私人信件。
印有可爱恐龙插图的淡绿色信封上面,年轻女孩笔迹的圆形文字整齐地排列着。信封背面写着寄信人的姓名:三泽千寻。地址是东京都世田谷区北泽,离翔二现在居住的学生公寓很近。
(三泽千寻……)
翔二没听过这个名字,当然也从未听哥哥提起过。大概是哥哥的女朋友吧。或者只是单纯的女性朋友,说不定是哥哥在东京上专修学校时认识的朋友。
翔二看了看邮戳,十月二日——是昨天。信件送到这里的时间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也就是说,寄信人或许还不知道哥哥已经不在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当场拆开看一看。
翔二把三封信都塞进外衣内口袋,像被外面突然响起的雨声驱赶着一般,奔跑着冲出了门厅。
音乐声随着暗红色的风,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旋律虽然欢快,却暗含着些许哀愁……
令人联想起红色的小丑。
陡峭的悬崖边,挡住去路的无底深渊。
背对着深渊的小丑,装出一副丝毫未发觉自己身处悬崖峭壁的模样,拼命地挤出笑容,不停地跳着舞。
多么滑稽。多么愚蠢。多么可悲。
啊!多么……
静止在黄昏之时。延伸至永恒的瞬间,幻觉消失。
静止在黄昏之时。
现在,真实就在那里。就在这个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
五个红色的人影。
* * *
(1) 帕皮:英文puppy的音译,小狗的意思。
第二章 邂逅
1
眨眼之间,雨势越来越急。
跨上自行车沿着来时的路骑了还不到一分钟,翔二已经从头到脚淋个透湿。他将上半身拼命地向前弯,带着一种在海浪中游泳般的感觉,握紧车把,踩着沉重的脚踏板。没被油润滑过的车链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听起来简直就像自己膝盖骨摩擦的声音。
大颗的雨点打得脸生疼,冰冷的雨滴流进眼睛里,模糊了狭窄的视野。被大雨笼罩的翔二,在得知哥哥的死讯后,第一次流下了眼泪。
回到位于阿瓦多町的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离日落的时间不远了。
雨势越发激烈,压得人抬不起头。来不及将贴在前额的刘海捋上去,翔二把自行车速度降到最慢,打算直接冲进门内。
——就在这时。
“啊!”
他惊叫出声,在刹车的同时用力扭转车把。在前院的小路上,他差点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
尽管没撞到人,自行车却因紧急刹车而一下子翻倒在地。翔二被甩出,摔到了庭院里的草坪上,右肩和胸口重重地撞到地上。
“没事吧?”有人这样问道。声音有些模糊,是个语调温和的男人的声音:“喂,小伙子!”
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像难听的口哨一般。翔二趴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拼命地调整呼吸。他一面咀嚼着蹿入口中的泥土味,一面吐出从昨晚起就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太差劲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男人跑过来询问:“欸?你说什么?”翔二脸贴在地上左右摇摇头,忍着痛撑起手臂。
“没受伤吧?”男人担心地询问。
翔二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浆的裤子,带着一种想直接融化在雨中的心情回应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对,我……”
“错不在你。”
男人语调平稳地说着,把自己撑着的透明塑料伞举在翔二头顶上:“受伤了吗?”
“……没有。”
翔二站起身来,总算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对方身穿双排扣黑色西装、白衬衫,打黑色领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或许更年长一些。偏瘦的体形与翔二很相似,个头却比翔二高出好几厘米。瘦削的脸庞上架着一副无框圆眼镜,略有特色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与他的服装完全不搭调。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翔二对此很是吃惊和困惑。他移开目光,不去正视这个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男人。
“你是这家的人?”男人开口问道,不顾自己的衣服被雨水打湿,一个劲儿地给翔二撑伞。
翔二微微抬眼,点了点头。
“是翔二君吗?”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