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出的椅子直接打在朝向庭院的窗户上,撞碎了窗玻璃。本应传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呼啸着从屋外灌进来的狂风暴雨却将其完全抹消。忍着左手肘的疼痛,翔二挣扎着站起身。凶手再次攻击,他拼命地躲避着迎面而来的凶器,打算逃到客厅去。就在这时,翔二不小心踩到散落在地板上的灯泡碎片,只来得及“呜呜”地呻吟着,再次乱了架势。
黑影瞅准时机扑了过来。
翔二迅速伸出双手,抓住凶手挥动着凶器的左臂。凶手控制不住向前扑的势头,朝着翔二的方向倒了过来。两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失去了平衡,朝着破裂的窗户方向倒去,撞破所剩无几的玻璃和窗棂,滚落在屋外的露台上。即便如此,翔二仍然没有松开抓住对方手臂的手,凶器从对方手中滑落。两人继续缠在一起,滚落到庭院的草坪上,被强烈的暴风雨所包围。
翔二勉强占了上风,但凶手的力量实在惊人,小小的身躯里怎么会凝聚着如此强大的能量,真令人惊讶。
(简直像疯了似的。)
不一会儿,翔二不敌对方的力量,被对方摁倒在地。
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扼住翔二的喉咙,翔二双手使劲往上推,拼命抵抗,却无法撼动其分毫。
喉咙好痛。呼吸困难。
冰冷的雨蹿进翔二大张着的口中。
(……为什么?)
视线的焦点变得模糊,手脚没了力气。
(为什么要攻击我?)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翔二发出疑问。
(为什么……?)
(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袖手旁观吗?)
(那个时候……)
(在水泥管里……)
暗红色——十五年前秋天黄昏的情景,在染上黑暗色彩的心中扩散开来。
被水泥管边缘切成圆形的世界。隐隐约约传来马戏团的音乐声。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五个人影正在玩耍。“啪嗒”……偶尔会有冰冷水珠滴落在脖颈。
“地藏菩萨——”
他们欢快地喊着,像在唱歌一样。“——笑啦。”
“胖男孩”是“鬼”,他回头后,四个人影立刻停止了动作。
穿着奶油色衬衫、绿色背心、肥大的茶色裤子,小脑袋上戴着一顶红色的棒球帽——阿典照例站在最后,右手低低举起,左脚向前跨出,拼命维持着这个姿势,扭曲变形的笑容僵在脸上……
扭曲变形的笑容。
记忆中的“眼睛”,忽然被这样的笑容所吸引。扭曲变形的笑容。扭曲变形……
嘴唇不自然地歪斜着,绷起瘦削的脸颊,米粒般的眼睛拼命睁大,挤出怪异的笑容。那满脸的皱纹,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欸?)
满脸皱纹,这简直就是……
(这是?)
(……好奇怪!)
(怎么觉得?)
(怎么觉得,简直就像……)
在那遥远的过去,他曾经看过的这张脸、这个神色、这个动作,用现在的认知重新端详它们,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协调感。
(这是……)
(……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
(这是?)
(这张脸是——)
找到与之对应的词汇之后,翔二震惊了。
(——老人?)
脸上布满皱纹——这是老人的面孔。笨重迟缓、不得要领的动作——这是老人的动作。
十九年前翔二出生的时候,祖父母都已经过世。翔二小的时候身边根本没有“真正的老人”,所以……
(说不定连“老人”这个概念都不清楚)
所以,十五年前的秋天,当时才四岁的翔二无法正确认知和哥哥们一起玩耍、被他们称为“阿典”的人其实是一位“老爷爷”,只是将其理解为“感觉和普通孩子不太一样,有点可怕”。
(啊啊……)
翔二暗自叹息。
(啊啊,竟然会是这样!)
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扭曲变形的笑容,阿典拼命地保持暂停的动作。在对面的坡道上,这时——
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圆形的银色光芒。停在坡道中央的那辆小型卡车的某一部分在发光,那是……
(……后视镜!)
位于车身右侧——驾驶室侧面的卡车后视镜。
“啪嗒”……从水泥管顶部滴落的水滴,打在脖颈左侧,翔二吓了一跳。他一面继续屏息注视着前方,一面抬起右手。突然,卡车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里面冲出一个黑影。
(黑影……)
人影穿过道路,消失在“世界”之外。
翔二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到了这一幕——这时,突然……巨大的卡车车身动了起来。
“危险。”
孩子们的叫声响起。“危险啊!”
“逃啊!”
“快逃!”
“快一点!”
漆黑的卡车速度越来越快,从坡道上滚落下来,然后……
(……啊啊)
翔二的意识开始清晰。
必须回忆起来的某些东西——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十五年前尚且年幼的自己还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不是事故!)
冲出驾驶室的那个人影。那家伙就是酿成惨案的罪魁祸首。卡车的手刹并不是意外脱落,而是那家伙故意弄掉的。
(不是事故!)
(是谋杀!)
记忆中的“眼睛”像录像带倒带似的追逐着当时的那一幕。
卡车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一个黑影进入驾驶室。车门紧闭。晃眼的银色光芒。圆形的后视镜中映出那人的脸……
不知道从距离遥远的水泥管中能否看清那人的脸。但镜中的确映出了那人的脸。当时,那块圆形的后视镜中……
意识突然被拉回现实。因为凶手被头顶上方轰响的巨雷吓了一跳,不由得放松了掐住翔二脖子的力道。
翔二重新找回视线焦点,捕捉到了跨坐在自己胸口的身影。凶手戴在头上的帽子在刚才的纠缠中脱落,遮口鼻的口罩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
(啊,为什么——)
暴露在外的那张面孔,与圆镜中的脸重叠在一起。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震惊和困惑之余,翔二想起昨天下午在占部住处听来的逸事。
“所以,每次去的时候,都能遇到面熟的人。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奇妙。”
那是……没错,是占部在谈到尼泊尔时所说的话。“酷似的人吗?”
“第一次去的时候,在某个村落漫步时遇到了一个人,酷似我故去的外公。外公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去世了……”
今年三十一岁的占部上高中的时候,那应该是在十三或十五年前。那时他还没有搬到现在位于御森町的家。而且,对了,他说过以前就住在地藏丘附近,没错吧?
换言之,占部直毅故去的外公,就是十五年前在地藏丘空地上被大家欺负的“阿典”?
“放手!”
翔二死命攥紧对方掐住自己脖子的手,挤出不成形的声音:“放开我……”
濡湿的头发乱成一团,眼中充满强烈而黑暗的疯狂,那双眼睛正俯视着翔二——这张脸,是占部的母亲——春海。
4
暗红色的天空。暗红色的云。
吹拂而过的风,也呈现出暗红色。
随风飘来的音乐声,也被染上暗红色——十五年前那个秋日的黄昏时刻。
她就躲在那辆被丢在坡道中央的脏兮兮的卡车的驾驶室里。
(车门原本就没有上锁。)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屏息静气,竭力抑制剧烈的心跳,侧耳倾听。
世界就在那里,被切成圆形,在破旧的小型卡车车身上伸出的那块圆形后视镜之中。
……五个红色的人影沐浴在夕阳之中。
他们正在玩名为“地藏菩萨,笑啦”的游戏。阿典从以前用过的手提保险匣中偷偷拿出五十钱银币,以此作为交换,才得以加入他们,但今天他仍然遭受着那四个孩子的欺负。
(……一起玩吧!)(让我玩吧!)
(这个给你!)
“阿典动了。”
“怎么又是你。”
“你总是这么迟钝。”
“笨蛋。”
“蠢死了。”
“不跟你玩了。”
“不笑可不行。”
“喂,笑一个啊。”
“笑啊。”
“笑啊……”
到现在为止,这种情景她目睹过很多次。
父亲近几年的老年痴呆症状越发严重,大脑思维已经退化到儿童时期,像个小孩子一样自称“阿典”。
(他正式的名字叫作“典宗”。)
有时他甚至会叫自己的亲生女儿为母亲……
最近父亲经常晃到地藏丘的空地上,被那里玩耍的孩子们“欺负”。她是某一天偷偷尾随父亲才知道这一事实的,她连站出来呵斥孩子们的勇气都没有,只能躲在暗处看着完全变了样的父亲。
(父亲过去是个多么出色的人啊……)
度过了六十几年漫长的人生,父亲最后沦落到这种险恶的悬崖边缘,无法回头。然而他本人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的真实状态,只是可悲而又滑稽地歪斜着那张苍老的面孔。
背对着无底深渊,不停地跳着舞的小丑,眼前呈现出刹那间的幻象。
(那就是他。)
她左手伸向卡车的换挡杆。
(而且,那也是我。)
要说站在悬崖边缘——她也是一样的。过早地失去丈夫,仅靠一个女人的力量养育儿子,同时还得独自照顾被痴呆侵蚀的父亲。那时,她的心已经筋疲力尽,已经被逼到极限了。
(那既是他,也是我。)
她将变速杆切换到空挡,卡车车身开始微微晃动。
“地藏菩萨——”
当“鬼”的胖男孩大声喊着。“——笑啦。”
在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五个红色的人影纹丝不动。
(受不了了!)
(这样就能解脱了!)
黑色火焰在她心中熊熊燃起。松开手刹的同时,她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冲了出去,穿过道路,跑进树林。失去支撑的车身因自身的重量开始缓缓移动,然后……
孩子们大喊着东逃西窜。从坡道上滚落的卡车把拼命维持不动姿势的他卷入车轮之下。
最让她意外的是,孩子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就跑回家了。内心反复挣扎之后,她最终还是作为“事故”的发现者叫了辆救护车。在那之前,她确认过父亲已经断气,并把自己可能会留在卡车驾驶室和车门上的指纹擦得干干净净。
之后,警察仅仅从停在坡道上的卡车车主是否有过失的方向进行了调查,车主似乎是住宅区开发计划的相关人员,但因证据不足,无法予以指控。警方根本没有怀疑她,当然也没注意到当时有小孩在附近玩耍之类的线索。最后呢,曾经刊登在报纸角落的“老年男子不幸去世”一事也逐渐被人们所淡忘。然而——
那天黄昏,让她产生时间仿佛静止般错觉的那一刻,为她以后的生活蒙上了黑暗和沉重。
没了父亲这个累赘后,她搬到现在的住处,如愿以偿地开起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馆。“飞船”这个店名的由来和儿子直毅喜欢的摇滚乐队有关。
店里的生意还算兴隆。直毅考上京都的大学后离开了这座城市,但儿子还是很关心自己。漫长的学业结束后,直毅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偶尔还会在店里帮帮忙。
十五年来,日子看似过得顺心如意,其实在内心一角,不,或许是整颗心始终都在强烈地诅咒着自己那天黄昏时分所犯下的可怕罪行。
(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父亲。)
(是我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是我……)
长年累月下来,她的神志开始逐渐扭曲。
难以容忍的罪恶感终于让她产生了一种疯狂的念头:她不愿去承认自己曾经犯下的可恶罪行,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扭曲的想法,她开始认为错不在自己,而是当时欺负父亲的那四个孩子。
“我没有犯下任何罪行,他之所以会惨遭不幸,都是他们的错,父亲的死是他们造成的,是他们杀了他。没错,就是这样……”
今年九月,流星马戏团阔别十五年再度来到这里。市里到处都贴着海报,市民公园的广场上还搭建起帐篷……马戏团奏响的熟悉音乐声逼得她快要失去平衡的心终于失控,她的内心中掀起一股疯狂的风暴,成为诱发一连串事件的导火索。
十五年前是他们杀了父亲。然而那四人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在这座城市里活得逍遥自在——不可原谅。知晓他们罪行的自己,必须代替死去的父亲实施“复仇”。于是她行动了。
她知道那四人的名字。十五年前那场“事故”之后,她委婉地问遍了周围的邻居,得知了这些信息。
津久见伸一、畑中志郎、一之濑史雄、榎田胜巳。连他们现住何处、在做什么工作她都彻底调查过了。
这其中有两个偶然。
一是津久见伸一曾是直毅担任补习学校讲师时的学生。二是一之濑史雄是同一街区药店老板的儿子。
她先从直毅的记事本上查到津久见居住的公寓电话号码,在深夜给他打电话。
“一起玩吧!”
她用手帕捂住话筒,伪装出酷似老年人的模糊声调,低语着。“让我玩吧,好吗?”
电话那头的津久见大吃一惊,惊慌失措。这种反应令她十分满意。
他还记得,他还记得十五年前自己犯下的罪行,现在,他正在因跨越时空回荡在耳边的这个声音、这些话语而感到胆怯……
那之后她每隔一天就打两通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电话。并在第二通电话的最后加上“你没有忘记吧”这句话。接下来——
“复仇”的时刻到了。
九月二十九日深夜,整理完店面之后,在无法抑制的疯狂意念下,她心潮澎湃地骑上轻型摩托车前往津久见的公寓,身穿父亲生前十分喜爱的灰色雨衣,从父亲遗物的手提保险匣中拿出一枚五十钱银币塞进口袋,从储物间里找出直毅小时候用过的金属球棒揣在怀里。
在公寓附近打了通电话,确认津久见在家之后,她去了津久见的房间,把带来的帽子压低戴在头上,用口罩遮住面部……
(复仇!)
她俯视着从阳台围栏翻落后摔在地面上的津久见的身影,对自己强调。
(这是复仇!)
这种加速失控的疯狂已无法停下,就像从坡道上滚落的那辆卡车一样,她只是为了完成“复仇”这一目的而一味地横冲直撞。
第二个目标是畑中志郎。她事先埋伏在停车场,轻而易举地将他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