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电话?啊,那个啊……”
千寻做了个深呼吸,似乎是为了平复心情。
“津久见君曾经向我抱怨说有人在半夜给他打古怪电话,他说电话里的声音死气沉沉。我劝他说只是骚扰电话而已,我有时也会碰到这种事。”
“那电话内容方面呢?”
“让我想一想啊……”
考虑了两三秒之后,她给出了答案。
“好像是……‘你没有忘记吧’‘让我玩吧’之类的。”
“让我玩吧?”
(喂,让我玩吧……)
翔二吃了一惊,随即皱起眉头,重新握紧话筒。
“而且说完这些之后对方就会立刻挂断电话。”
“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女莫辨的声音。”
“请问是什么时候听哥哥说起这件事情的?”
“——大概是一个星期前吧。”
“哥哥有没有说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接到这类电话的?”
“说是从四五天前开始。”
伸一和千寻最后通电话大约是在九月二十八日,那么开始接到可疑古怪电话的时间就是二十三日左右。
“哥哥是不是很介意电话的事情?”
“是的……可是,当时津久见君好像醉得很厉害,有些口齿不清。现在想来,他当时应该相当害怕呢……”
“害怕吗?”
“我是这么觉得。”
“哥哥还说了什么吗?只要是你觉得不太对劲的事情,请一定告诉我。”
“他说因为睡眠不好,所以吃了安眠药,虽然我告诉他那样做不好。”
“还有吗?”
“我想想看。”千寻嘟囔着沉默了下来,不久后又接着说,“他还说过‘地藏菩萨’之类的话。”
“什么?!”
心脏猛地一跳。
(怎么回事?)
翔二把手放在胸口,然后抬起手抚摩脖颈左侧。
(……笑啦!)
(啊,这是……)
“他到底怎么说的呢……啊,想起来了,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啪嗒”……水珠滴落的声音在耳内响起。
“他当时战战兢兢地问我知不知道‘地藏菩萨,笑啦’这句话,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却说不知道的话就算了。”
黏糊糊的汗渗出,翔二一时语塞。三泽千寻说的那句“地藏菩萨,笑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句话会让自己如此反常?
(……笑啦!)
(……一起玩吧!)
“喂喂?”千寻讶异的声音传来,“喂喂?翔二先生?是叫这个名字吧?你怎么了?”
“没什么……抱歉,我没事。”
翔二缓缓地摩挲着脖子,摇了摇头。
“其实,明天我要和朋友一起去香港,要不然,我想立即过去吊唁的。”
“啊,不用费心。没关系,不必放在心上。”
她和伸一君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看来指出这一点的占部是对的。
“真的,请不必放在心上。我想哥哥收到生日卡也一定会很开心的,所以,不必介意。”
“……”
“那我挂了。真抱歉,突然问这么奇怪的事情。”
翔二说完,主动挂了电话。之后,他仍握着话筒,一时之间还无法回归到正常的思考状态。他呆呆地睁着焦点模糊的双眼,嘴唇半开着……
“翔二君,怎么了?”
占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翔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这是怎么回事?)
某些东西(被切成圆形……)在某些地方引起了共鸣。心底(十五年前,那个)的记忆深处,(马戏团的音乐声隐约传来……)那里(暗红色的天空)伴随着不安(一枚银色的硬币)、恐怖(五个拉长的漆黑人影)和剧烈的心跳,这是……
(一起玩吧,好吗?)
简直就像被打上马赛克的电视画面,然后电波紊乱,噪声不绝于耳。
(……笑啦!)
(……笑啦!)
(……地藏菩萨,笑啦!)
“啪嗒”……水珠滴落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翔二伸手抚摩着上脖颈。
“你怎么了?”占部又问了一遍。
翔二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4
之后,考虑到可能会有笔记本和便条之类的东西留在房间里,两人分头检查了房间,花了两个多小时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也没找到类似的东西。占部将电脑软盘里的内容浏览了一遍,也没有发现可疑的文件资料。
他们下午四点半出了公寓,准备先回占部家。
把摩托车停在店前,占部戴着头盔看了看店内,然后耸了耸肩:“哎呀,真少见,客满。”
“这样闯进去一定会被母亲揪住帮忙的,我们还是先去我的房间吧。”
“好,我没意见。”
把摩托车直接丢在原地,他们从店旁的小巷绕到后院。
占部打开平房的房门:“屋里乱得很,进去的时候要小心。”正如他所说,房间不是一般的乱,将两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打通后作为一大间使用,仍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地板被埋在一大堆凌乱的书籍、文件和纸屑堆里。
一进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靠左手窗边并排摆放着的一张大桌子和电脑架。右手边摆着一张没有覆盖被褥的电被炉(1),上面杂乱地堆着书籍和文件。屋里还有一个房间,透过半开的拉门可以看到房间内摆着一张像是高低床的家具,不过发挥床功能的似乎只有上面那层,下面那层几乎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这里也算是我的工作场所。”占部拨开纸堆腾出空间,“截稿日迫在眉睫,所以一片狼藉啊。”
“截稿日?”
“嗯,我出去旅行,偷了好长时间的懒,所以现在时间很紧。要不平常我怎么都会收拾收拾的。”
“占部先生在做什么工作?”
“翻译不值钱的小说。”占部若无其事地答道,“话虽如此,不过我翻译的书才出版了两本,而且基本上卖不出去。”
“真没想到,占部先生是翻译家啊?”
“新手罢了,比打零工略强一些。现在我也积攒了不少人脉,有几个大学同学在东京的出版社工作,不时地会给我安排些工作。”
“这样啊。”
“坐那里吧。喝什么?虽然我这里只有速溶咖啡。”
“速溶咖啡就行。”
占部离开后,翔二立即脱下夹克衫,在被炉旁坐定,开始打量起房间来。几个书架嵌在墙壁里,上面摆满了书,其中有不少外文书,漫画和杂志的数量也多得惊人。墙壁上空白的地方贴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世界地图、日本地图、摩托车照片、玛格丽特画作的复制品、已褪色的外国摇滚乐队海报……
“齐柏林飞船。”
占部端着托盘返回,翔二对着他念出海报上写着的乐队名称。
“你喜欢这个乐队吗?”
“哦,那个啊,以前挺喜欢的。”
占部羞涩地笑笑:“你知道这个乐队?”
“只知道名字而已。”
“嗯……感觉我们有代沟了。”
占部把被炉上的几本书拨到地上,放下托盘,然后轻轻拿起立在书架一角的电吉他,在桌旁的旋转椅上坐了下来。他拨了一下琴弦确认调音无异常后,缓缓地弹起中速的琶音来。
“啊,这首曲子我听过。”
“《通往天堂的阶梯》。”
“是那个乐队的歌曲吗?”
“没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名曲哟。滚石乐队的Angie,你知道吗?”
“这个嘛……”翔二觉得很抱歉,歪着头思考起来。
占部随即苦笑道:“你不怎么听音乐吗?不要告诉我你只听古典音乐。”
“大家都听的音乐我多少会听一些。”
“什么样的音乐?”
“美梦成真(2)、冈村孝子之类的。”
“嗯……”
“占部先生有兄弟姐妹吗?”
“我不是说过我是独生子吗?父亲去世得早,没能给我留个弟弟妹妹。”
“可是……”翔二向里面的房间望去。
“嗯?”占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哦,那张床吗?你眼睛可真尖。”
“为什么是高低床?”
“你想太多了,正如你看到的那样。”随意把吉他搁在一边,占部说,“这是我住宿舍时开发出的节省空间的技巧,其中一层代替储物空间使用。偶尔上下替换着用还能换换心情。”
“原来如此。”
翔二啜饮着咖啡,再次环视室内的情况。
电视机上摆着一个白色木制相框,看到相框内的照片。“那是占部先生吗?”翔二问。
照片上是一个背着大帆布背包,胡子拉碴的男人。脸上的无框圆眼镜倒是和占部现在戴的一样,可是乍一看,完全感觉不出是同一人。照片背景像是在国外的某个古老寺院。
“那是我第一次去尼泊尔时拍的。”点燃一支香烟,占部答道,“前一阵子刚结束的旅行去的地方就是尼泊尔。从上学时算起,我大概已经去过五次了吧。”
“五次?”翔二惊得瞪大双眼,“尼泊尔有那么吸引人?”
“是啊。我该怎么跟你说呢,那里就像是我的故乡。第一次——也就是大约十年前去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故乡……”
“我生在栗须,但是,并不是说那里与这里有多相似。怎么说呢?街道和自然景色……还有在那里生活的人们,让我觉得非常亲切。明明是第一次去,却让人萌生出一种‘啊,我回来了’的感觉。从那以后,只要有钱和时间,我都会去那里。”
占部的话,像魔法一样拨动了翔二的心弦。“故乡”“亲切的感觉”“我回来了”……他所描绘的这一切,都填补了翔二从昨天起就挥之不去的某种缺失感。
占部叼着烟移到被炉旁,伸手端起咖啡杯。
“所以每次去的时候,都能遇到面熟的人。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奇妙。”
“面熟的人吗?”
“第一次去的时候,在某个村落漫步时遇到了一个人,酷似我故去的外公。外公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去世了。当时那个长得和我外公一模一样的老人,正牵着牛从我对面走过来,我差点出声叫住他。”
“是吗?这次也碰到酷似的人了吗?”
“像我初中时的数学老师,是个我不太愿意想起的人。”
“说不定将来会碰到酷似自己的人呢。”
“有这个可能。”占部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过呢,翔二君,看到那些人让我觉得心情舒畅。”
“为什么啊?”
“虽然昨天对你讲了很多大道理,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个有很多烦恼的人。”
“哦……”
“‘你只会一味地考虑自己的事情’,在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吧,当时交往的女友也对我说过这句话。只会考虑自己的事情、没什么本事却自尊心过高,沉醉于肮脏的自恋之中……这些评价让我很烦恼,最后甚至到了自我憎恶的地步。那个时候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可以为了他人而活。但是说白了,为他人而活的人其实才是最大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其实是在为自己而活。于是我试着转变思维,不管是谁,其实都是为自己而活,这是无可奈何的。就在那个时候,我去了尼泊尔……”
占部凝视着照片:“怎么说呢,应该说是得到救赎了吧。我如同回到故乡一般,感受着那份亲切和熟悉,看到酷似外公的老人,亲眼领略喜马拉雅山的巨大……”
占部像追逐梦想的少年那样眯起双眼,白色烟圈斜斜地升起。翔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角。
“我感觉到‘我’并不是一个人,这并非是指我不孤单,而是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肯定生活着与我‘存在形态’相同的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始终是为‘我’而生,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止一个。从那时起,我超越了家庭和国家的界限,仿佛与全人类融合在一起……嗯,这个道理十分奇妙,连我自己都觉得似懂非懂。”
“是大彻大悟了吗?”
“怎么可能。”占部大幅地耸耸肩膀,“我仍然有很多烦恼,只是心境多少有些不同罢了。”
至此,翔二突然明白自己昨天在雨中遇见占部时所感觉到的“似曾相识”到底是什么了。
他们两个人很像,不是指外貌、成长环境、爱好、经历等表层的东西,而是刚才占部说的“存在形态”,他们在这方面很相似,所以自己才会……
翔二把目光投向电视机上的照片,认真地说道:“我也想去看看。”
占部立即露出微笑回应他:“要和我一起去吗?不过,会是一场相当拮据的旅行哟。”
“我想去,请一定带我去。”
“好,约好了,别忘记约定哦。”
“我很期待这场旅行。”
5
之后两人越聊越投机,在房间里待了近两小时。占部看了看手表,然后双手按按胃,开口说道:“肚子饿了。”
“仔细想想,我起床后一点东西都没吃——你呢?”
“我是吃过午饭才过来的。”
“让我妈做点什么吃的吧,店里应该也闲下来了。”
两人出了平房,绕到前门走进“飞船”,此时只有柜台边上有一个客人,系着红色围裙的女店主正在清洗撤下来的餐具。
“辛苦了。”
占部向母亲招呼了一声,然后在里面的桌旁坐下。翔二也在同一张桌子旁坐下,与占部面对面。
“有什么吃的吗?”
“来了来了,欢迎光临。”
准备好水和湿毛巾,占部母亲——占部春海来到他们跟前。翔二惶恐地低头行礼:“谢谢。”
“我来介绍一下吧。”占部说,“这是津久见翔二君。”
“津久见先生?”她瞪圆了黑亮的眼睛,“那……”
“他是伸一君的弟弟,将来的博心会医院院长。”
这种听上去像是开玩笑似的话从占部的口中说出,翔二并不觉得讨厌。
“啊,这可真是……”
春海一面不停地眨眼,一面端详着翔二的脸。
“很难熬吧,突然发生那种事……”
“所幸有占部先生激励我,已经不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