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两杯咖啡,我要什锦三明治,翔二君你呢?”
“那我也一样。”
占部目送着母亲返回柜台的身影,抽起烟来。缕缕白烟伴随着香甜的味道升腾而起,透过白烟,翔二看到墙壁上贴着一张海报。
“流星马戏团再度献技!”
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世纪盛会!”
“阔别十五年重临栗须市盛大公演!”
占部察觉到翔二的视线,回头仰望那张海报。
“马戏团来过了吧?”翔二问。
“好像来过。九月二十日至二十三日吗?那时我已经离开日本了。”
“很热闹的。”听到二人的对话,春海在柜台内对他们说。
“直毅出发后没多久马戏团就来了,他们拜托我把那张海报贴在店里,所以就一直贴着。”
“这个马戏团在十五年前也来过吧?占部先生,你有印象吗?”
“啊,嗯。”
占部又仰头瞥了一眼海报。
“当时和朋友去看了,是在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也是现在这个季节——一个让人感觉有点寒酸的小马戏团。最近马戏团是不是也大变样了啊?你以前也去看过吗?”
“我不太记得了。”
翔二咽下唾液,注视着墙上的海报。
这张海报的尺寸比昨天贴在电线杆上的那张要大很多,用外行气十足的美术字书写的广告词是一样的,不过字下面的插图图案完全不一样。画的是五个孩子手牵着手(……五个黑影),仰望着被红色和蓝色装饰得五彩缤纷的马戏团帐篷。
(……笑啦!)
(……笑啦!)
“……笑啦。”翔二不知不觉间吐出这句话。
“嗯?”占部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地藏菩萨……笑啦。”
“啊,白天听说的那句话?”
和三泽千寻通完电话后,记忆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翔二最终也没能找出答案。不管如何聚精会神,都无法看清隐藏在马赛克下的画面,所以,对于占部“你怎么了”的询问,他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现在,部分记忆似乎已经复苏……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占部镜片后的眼中隐隐发光。
占部仰头望着海报,轻声答道:“五个人……”
“欸?”
“五个人……有五个孩子。傍晚时分,被染红的天空……马戏团来了,从远处传来马戏团的音乐声。”
“是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情吗?”
“应该是。”
“——然后呢?”
“‘地藏菩萨,笑啦’,能听到这个声音,是小孩子的声音。”
“这样啊,看来这句话很关键。”
占部狠狠地咬着香烟的过滤嘴:“知道那是什么事情吗?”
“……”
“说到‘地藏菩萨’,这座城市里有个叫地藏丘的地方,在搬到这里之前,我就住在那附近。会不会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关联呢?”
“地藏丘……”
轻闭双眼,翔二在口中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他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地藏丘上面现在是陵园。离你家也很近,你去过吗?”
“我应该去过。”
“哦……关于‘地藏菩萨’这个词,还有什么别的线索吗?”
“地藏……啊,我想起来了,哥哥他以前……”
望着占部凝视着自己的目光,翔二说:“你想想看,京都不是有个叫作‘地藏盆’的活动吗?大概在八月下旬的时候,町内会(3)将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在路上拉一条绳子禁止车辆出入,举行一些有奖抽签之类的活动。”
“嗯,那好像是只在京都举行的地方性活动。”
“是的。所以我初中去那边上学,第一次听说这个活动的时候,还觉得很稀罕。而且我记得回到这边的时候曾经跟哥哥提起过这件事。然后……”
翔二把手掌贴在额头上回忆着。
“然后,哥哥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用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还冲我怒吼‘你想说什么’。”
“哦?”
“我当时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可是他马上又露出一副胆怯的神情——就是我上次说过的隐约有些卑怯的表情,对我说‘抱歉,没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对话在这里中断了。占部不停地抽着烟,而翔二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大口吞着送上来的三明治。
十五年前的秋天,黄昏的天空笼罩下……
再一次仰望贴在墙上的海报,翔二拼命地搜寻着记忆。五个孩子——五个黑影,背景是昏暗的夕阳,那时……
想起来了,哥哥也在那里。翔二觉得,剩下的四人中的三人,会不会就是昨晚在餐馆遇到的那三个人?一之濑、榎田,还有畑中——那么,另一个人呢?另一个人到底是谁?
不是翔二,这一点毋庸置疑。十五年前——当时翔二只有四岁,总是缠在哥哥屁股后面。他们都不愿带着他玩,翔二只能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看着哥哥他们玩耍……所以……
(……笑啦!)
孩子们的声音传来,翔二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抚摩着脖颈左侧。
(地藏菩萨,笑啦……)
另一人是谁?
(……一起玩吧!)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影……
(这个给你。)
“喂!”
占部突然声音嘶哑地叫嚷起来,打断了翔二的追忆。
“喂,翔二君,不好了。”
“啊?”翔二不解地看着占部。不知何时,占部已将三明治吃得一干二净,腿上摊开着今天的晚报。
“这篇报道。”
“畑中这个男人,我们昨晚遇见过这个人吧?二十四岁——年龄也对得上号。畑中志郎,汽车维修公司员工。”
“——没错。”翔二更加不解了,“那个人怎么了?”
“今天凌晨……”
占部用手指着报纸。
“报道上说畑中志郎被杀了,在他住处附近的停车场,头部受到击打致死。”
在暗红色天空的笼罩下,在被切成圆形的世界之中,现在……他们正在玩耍。
“地藏菩萨,笑啦!”
他们欢快地喊着,像在唱歌一样。
其中一个孩子——胖胖的男孩子——就是这次的“鬼”。在空地角落的树旁,他回头看了看分散着站立的其他四人。
“好了吗?”
得到“好了”的回答之后,胖男孩重新面朝树木,抬起一只手臂放在树干上,同时把脸贴在上面。
“地藏菩萨——”
四个红色的人影不安分地活动着。“——笑啦!”
静止在黄昏之时,临近破碎的刹那。
* * *
(1) 电被炉:被炉是日本特有的冬季取暖工具。将炭火或电器等热源固定在方桌下,上面覆盖被褥防止热量外流。
(2) 美梦成真:DREAMS COME TRUE,是日本的知名音乐团体。
(3) 町内会:日本社会基层民间组织,类似中国的居民委员会、社区组织。


第六章 初现
1
“青年汽修工惨遭杀害”这个粗体字标题瞬间映入眼帘。
报道称,被害者名叫畑中志郎,二十四岁,是市内“K&M汽车维修公司”的职员,住在栗须市青芽沼町……他的住处与城西博心会医院在同一町。他在住处附近的月租停车场内被杀。
事件发现者是住在附近的公司职员,他的车子就停在同一个停车场内。发现时间是今晨五点半左右,此人正准备去钓鱼,在去开车的时候发现了遇害者的尸体。尸体头部有多处钝器击打所致的伤口,警方认为这是其直接死因。由于没有发现凶手图谋被害者财物的迹象,警方认定这是一起仇杀事件,并据此展开搜查……
在翔二读这篇报道的时候,占部离开了桌子,朝收银台旁的电话走去。他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一边翻页一边拿起话筒。
没过多久,占部返回桌旁:“联系不上。”
说着,占部将已经空掉的烟盒捏成一团。
“昨天我说过吧?我认识一个叫武藤的警察,我给警察局打了电话,他现在出门了。或许这起事件是由他负责的。”
“这件事和哥哥的事件有关联吗?”
“不好说。”占部阴着脸,托着腮帮。
“总之,现在需要知道更详细的信息,晚上或许能联系上武藤……”
目光再次凝视手边的报纸,翔二回忆着昨晚见过的那个人——畑中志郎的模样。
肩膀结实,短发烫了卷,面色微黑,粗眉毛,吊梢小眼睛,鼻子下面蓄着少许胡须。态度和口气都相当粗鲁,是那三人之中看起来最沉着、最成熟的一个。谁能想到,两三个小时后那个男人就命丧黄泉……
细细一想,自记事以来,翔二从未有过身边至亲死去的经历。祖父母在翔二出生前就过世了,别说亲近的朋友了,就连亲戚之中也无人离世。可是……
哥哥,还有哥哥的朋友——两场死亡接踵而至。
翔二的心中出现一条地裂般的巨大裂缝。“死”这个字眼所代表的黑暗与寒冷,化作可怕的黑色雾气,缓缓从裂缝深处涌出。
翔二觉得口渴极了,拼命地大口大口灌完了杯里剩下的水,不知不觉吐出数声沉重的叹息。
占部拿走翔二手中的报纸,用可怕的眼神瞪着那条报道看了好一会儿。他重新打开一包香烟,抽完两三支之后,低声说道:
“这样啊。”
说完,他抬眼看着翔二:“我们现在要不要去药店?”
“药店?”
“一之濑药店。”
“啊……好。”
“和一之濑见个面,试探试探他。”
说着,占部将报纸叠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2
下午七点半,太阳落山,外面一片黑暗。
夜风拂来,感觉冷飕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起了薄雾。来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黄色的雾光灯也混杂其中。
“走着去很快就到。”
占部说着,双手插进夹克口袋,快步走上人行道,翔二紧跟其后。
走了十分钟左右,转过公园东侧的道路,再向南走一会儿,药店就出现在眼前。墙壁雪白,窗户上镶着大块玻璃,“一之濑”字样的绿色灯光招牌闪烁着光芒,在愈渐浓厚的雾气中,似乎有些模糊。
入口的玻璃上写着营业时间至晚上十一点,营业到这么晚的药店,在这座地方城市里是很少见的。
“欢迎光临。”
随着自动门开启,一个呆板的女声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一位身穿白大褂、年过半百的男人从店内迎了出来。大概是一之濑的父亲吧,男人已经完全秃顶,和儿子一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哦,欢迎光临。”
男人爽快地招呼他们,看来他认识占部。
“我想起上次你母亲说头痛得厉害,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托您的福,已经痊愈了。”
“那太好了。开咖啡馆各方面压力都很大,很不容易呀。”
真是个爱说话的老头,翔二有这种感觉。昨晚见过的一之濑给人一种阴郁且神经质的感觉,与他父亲完全不同。
“令郎在吗?”占部问。
“找史雄吗?他在啊,马上就轮到他来看店了,应该在里面。”
“我有些话要跟他说,能帮我叫他出来吗?”
“有话和史雄说?这还真是……”
店主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占部的脸,接着瞥了一眼翔二。
“那小子闯了什么祸吗?”
“没有,不是什么大事。这位是……”
说着,占部用眼神示意翔二。
“他是翔二君,是前一阵子去世的津久见伸一君的弟弟。听说伸一君和令郎从小学起就是朋友,所以他想见一见令郎,询问一些哥哥的事情。”
“啊,原来是这样。请稍等。”
没过多久,一之濑史雄就出来了,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当认出他们两人后,他大吃一惊,表情一下就僵了,胆怯似的声细如蚊:“什么事?”
接着他便回头对父亲说:“爸爸,这里没什么事了,您去歇着吧。”
“哎呀,是吗?那就交给你了。”
目送着父亲的身影消失之后,一之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看着他们。
他重新戴好黑框眼镜,心神不宁地搓着瘦削的苍白脸庞说道:
“你们有什么事?”
说话间还抬眼窥视着来客的表情。
“畑中君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吗?”占部问。
“——嗯,知道了。”
一之濑逃避似的把目光移到一旁。
“傍晚有两个刑警来过了……”
“其实我们也想问一些这方面的问题,我们想了解一下,昨晚我们走后,你们又在餐馆里待了多长时间?”
占部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开始发问,口气虽然柔和,目光却很锐利。
“三十分钟左右吧。”一之濑轻声答道。
“畑中君也是吗?”
“不,他比我们稍早一些离开的。”
“哦……刑警有没有询问你的不在场证明之类的?”
“大体上都问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畑中君会被杀?又是被何人所杀?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一之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们三人经常见面吗?”
“和畑中有好几年没见了,和榎田也好久没见了。”
“是吗?那为什么你们会突然聚在一起呢?”
听到占部的提问,一之濑一直搓脸颊的手猛地停住了。
“和前一阵子伸一君的去世有什么关联吗?”
“……”
“昨天你好像在伸一君住过的公寓附近出现过,听说你目不转睛地仰望着他房间的阳台。”
一之濑满脸惊讶地说:“这……”
占部打断了他的话:“当时翔二正好在阳台,他说看到你了。”
“啊……”
伴随着虚弱的叹息,一之濑垂下肩膀,又开始揉搓脸颊。
“我去那边办事,刚好路过那里而已。会看阳台也是因为想起津久见君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所以……”
“你和伸一君经常见面吗?”
“……偶尔会见面。”
“你真的认为他的死是醉酒后失足所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