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凶手的供词,她之所以杀死韩雨,是因为对方和自己的丈夫有染,这个动机挑不出任何毛病。
或许是因为工作繁忙的缘故,吴仕岚根本没有时间读小说,更不知道宁城住着这么一位著名作家。这个案子应该会上热搜吧,回头就去买几本他的书读一读。
“请问有什么事吗?”张恒宇抬起头。
一夜之间,情人暴毙,妻子入狱。巨大的打击似乎让他失去了表情管理能力。他僵着张脸,不知是哭还是笑,原本整齐的分头散落在额前,看起来有些憔悴。
吴仕岚不知该说些什么,对方刚接受完警方的问话,他也不方便继续刺激他。
“嫌疑……嫌疑人说凶器藏在她房间的书架中,我来取一下。”
“卧室就在楼上左转的第一个房间。”
吴仕岚点点头,径直走上铺着羊毛地毯的旋转楼梯。
卧室和别墅一样,是随处都透着金钱气息的欧式风格。书架作为背景墙设置在床后,吴仕岚走到背景墙前,逐个翻找起来。
很快,他找到了一处空隙,那是被水果刀的刀柄撑开的。他戴上手套,小心地从里面抽出凶器,将它装进证物袋。
“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刀柄从书架上带了出来,落在地上。
吴仕岚捡起书,正准备把它塞回书架,不经意间看见沾着血渍的封皮上写着四个歪歪扭扭的小字:我的日记。
日记内张的抬头画着个小熊,是小女孩喜欢的款式。最顶端写着一九九八年,作者写下日记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笔迹透着稚气,有的字还用了拼音代替。
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他的名字叫张恒宇。他有些害羞,老师让他坐我旁边,我讲了个笑话,他没有笑。
张恒宇给我带了一个棒棒糖,我很开心。今天有别的男孩欺负他,被我赶走了。
张恒宇今天写了个故事,真好看,说的是外星人。世界上真的有外星人吗?我明天要问问他。
三百余页的硬皮本被写满了,除了最开始那一部分,往后的每一页几乎都能看到张恒宇的名字,女孩渐渐成为少女,写法也变得更加多愁善感。
吴仕岚终于明白马露那种杀意从何而来。她深爱着这个男孩,他就像她的生命一样。
很快,日记翻到了最后几页,其中一页的内容吸引了吴仕岚的注意。
2004年6月5日
暴雨下了太久,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
今天放学时在门口遇到白雨薇,那个混混儿又在纠缠她,我把他给赶跑了。白雨薇邀请我一起回家。
回家路上,经过油菜花田的时候,他追了上来。不知道灌了什么迷魂汤,三两句就把白雨薇哄好了,两个人拉拉扯扯地进了油菜花田。
我有些担心。
日记结束了。
吴仕岚从兜里掏出手机,把这一页拍了下来,用微信发给陈嘉裕后,将日记塞回书架。
没想到误打误撞找到了真相,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他哼着小调走出屋子,在别墅门口看见了一个身影。
“我靠,大哥,你无处不在啊?”他捶了捶陈嘉裕的肩膀。
“回警局吗?”陈嘉裕的眉头缩成‘川’字,似乎又碰到了难题。
“是啊。”
“我也去。”陈嘉裕率先坐上警车,“你再把这事好好给我讲讲。”
8
审讯室外的桌子上摆着个可乐瓶,几截烟屁股从里面胡乱钻出来。陈嘉裕双手撑在桌子上,和吴仕岚一起观察着单向玻璃内的情形。
马露坐在审讯人员的对面,戴着手铐的双手搁在膝盖上,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为了确保口供没有错误,往往要对嫌疑人进行数次提问。马露的每一次回答都非常流畅,找不出任何破绽。
但这恰恰是陈嘉裕感觉最违和的地方,所有杀人犯被捕后,都会经历一个心理崩溃的过程。即使是真正的反社会人格,在知道自己无法掌控当下局面之后,一样会产生难言的焦虑和狂躁。
从杀人到被捕再到审讯的整个过程中,马露都表现得太冷静了。与其说是受刑,她更像是个殉道者。
或许我们没有找到打开她心门的那把钥匙,陈嘉裕心想。那把钥匙究竟会是什么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可以回去给那位犯人交差了。”吴仕岚说,“从她十五年前的日记上,我们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证言。日记是给自己看的,她没有必要说谎。”
马露杀害韩雨的日子,正巧是在陈嘉裕拜访那天的下午。这也意味着,在陈嘉裕离开她家不久后,她就去韩雨家杀人了。
可是陈嘉裕当时并没有从马露身上看到什么反常的地方,更不要说杀意。
促使她杀死韩雨的真正动机是什么?他拼命思考着。忽然,一个模糊的推测出现在他的脑海,莫非对方杀害韩雨的事情和他的到访有关?
只是这个推测并没有赖以成立的基础。
“你刚才说,她那本日记里写的全是和张恒宇有关的事?那就立刻开始调查张恒宇吧。他的行踪也好,通话记录、银行卡记录……”
“理由是什么?”吴仕岚无奈地说,“这个案子查无可查,就等着结案了。”
“我想知道更多。”陈嘉裕说,“难道你不想吗?”
陈嘉裕一把推开审讯室的隔音门。
“真是乱套了,一个狱警在公安局横冲直撞。”吴仕岚摇摇头,走出审讯室,嘴里嘟囔着,“就算我也想知道吧……”
陈嘉裕给坐在马露对面的刑警打了个招呼,说让他先去吃点饭。对方感激地笑了笑,把位置让给了他。
“你还真是能给人惊喜啊。”他说,“一天不见,你就杀了个人。”
“你也是。”马露抬起头,那张脸在强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蜡黄。
“在和你接触的过程中,我越来越好奇一点。你应该是个极度理性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些头脑发热的事情呢?匿名信是,杀人也是。你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陈嘉裕压近身子,“你应该早就知道你丈夫出轨的事吧?”
“你有什么根据吗?”
“案发现场有一股很浓的男士香水味,这瓶香水就放在张恒宇的车上。你说一个天天在家写作的人,为什么要喷香水呢?”陈嘉裕跷起二郎腿,“某种意义上来说,你老公也算不上一个聪明人。”
“一瓶香水能够说明什么?”马露边说边摩挲着手铐的边缘。
她在说谎。
“杀了一回不够,还要再进门杀第二回 ,你也是够恨她的。”
马露自顾自把玩着手铐,仿佛被铐住的不是她,而是她用双手铐住了手铐。
从她这里什么都问不到,陈嘉裕静静地看着马露,反复思索着。
审讯室外传来敲门声,他打开门。
“出来说。”
“没关系,在这儿也行。”陈嘉裕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马露。
“张恒宇这个人,确实有点问题。”
马露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
陈嘉裕一把关上审讯室的门。“说吧。”
“他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日常联系的就那几个人,所以很轻松就查完了。”吴仕岚递上一瓶可乐,“问题就出在他的银行卡记录上。我们查到二〇〇八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张恒宇曾经给一个银行卡账户定期汇款,每个月一次,数额不小。这样的汇款记录保持了五年,一直到二〇一三年才停止。”
“收款人是谁?是男是女?”
“男性,名字叫易昶。”
“易昶?”陈嘉裕惊讶地叫道,又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按照五金店老板的描述,张恒宇曾经是易昶的小跟班,他们同属于一所学校。白雨薇去世之后,易昶外出务工,没了音信。
从汇款记录来看,二〇〇八年到二〇一三年,易昶和张恒宇一直保持着联系,至少是经济上的联系。
可是为什么早不联系晚不联系,偏偏从二〇〇八年开始联系呢?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张恒宇停止了汇款行为?
假定是借贷或者偿还行为,那张恒宇借出这笔钱为什么要按月打款?至于偿还,二〇〇八年的时候张恒宇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应该没有经济困扰才对。
“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陈嘉裕将从五金店老板处获得的信息告诉吴仕岚后,对方也陷入了思考之中。
“我们先去询问一下张恒宇?”
陈嘉裕摆摆手。
“不如先去见见他的大哥。”
9
高铁如箭般飞驰。
陈嘉裕躺在座椅上,手边摆着一本从火车站书店买来的书,书名叫《动土》。他没有读小说的爱好,只因为作者是张恒宇才买的。
不过他此时并没有读书的心思。
在寻找易昶这个人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不管在哪里务工,他至少会和家人保持联系。
从邻居的口中,他得知易昶的父亲是个酒鬼,每次喝了酒回家就打老婆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
易昶的父亲已经因为酗酒过度而过世了,母亲在一家家政公司从事清洁工的工作。当陈嘉裕找到这个女人时,对方告诉了他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二〇一三年之后,易昶再也没有给家里打过电话。准确来说,他和母亲断了联系。
易昶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母亲知道他的秉性,以为他在外面又闯了祸,心灰意冷,便也没动过去找儿子的心思。
听到二〇一三年这个时间节点时,陈嘉裕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头一回感觉自己触摸到了冰山之下隐藏的秘密。
二〇一三年,恰恰正是张恒宇停止汇款的年份。张恒宇和易昶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和易昶的失踪有着不可摆脱的必然联系。
列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周围能看到一些工业园区,列车广播传来机械女声:前方到站,东城。
根据母亲的叙述,这是易昶逗留的最后一个城市。
陈嘉裕在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奔向了工业园区。出示证件之后,工厂保安立马通知了上级。对方确认易昶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直到二〇一三年四月。
坐在保卫科办公室的沙发上,陈嘉裕接过肥胖的保安科长递来的香烟,皱起眉头。“连招呼也没打就走了,你们都不知道查一查?”
科长赔着笑说:“我们这种厂子,工人流动性大,经常有人忽然就走了。这些个盲流,您懂的。”他从一旁拿过开水壶,给陈嘉裕面前的茶杯续上水。
“那个月的工资他领了吗?”
“我看看。”科长坐回电脑前,摆弄了几下,忽然皱起眉头,“奇了怪了,没领工资啊。”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人露出个脑袋。“领导,找我?”
“哎呀,这就是您要找的人,当年和易昶在同一个工位的。”科长招呼着男人进来,“好好协助警察同志工作,我就先出去了。”
“坐。”陈嘉裕示意,“你贵姓?”
“叫我老王就行。”
“你当年和易昶是一个工位上的同事?那一定聊了不少吧。”
“他犯了什么事吗?”老王的表情紧张起来。
“没有没有,就是有个案子需要了解他的一些资料。”陈嘉裕说,“在你的印象里,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赌鬼。”老王说,“挣的那点钱全给他赌光了,还天天跟我吹呢,说是要发大财。”
“具体说说。”
“有那么一阵子,他特别乐呵,悄悄摸摸地给我看他的收账记录。好家伙!连着几个月,每月两万元!”老王回忆着,“他是那种爱炫耀的人,心里藏不住事儿。不用我问,自己就给说出来了。他说,他有一个朋友发财了。”
“人家发财关他什么事啊?”陈嘉裕递了根烟,老王双手接下。
“他说,因为他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事要是捅出去,那个人就没法混了。”
“哦,是吗?什么秘密?”
“这个他不说。”
“一个月能拿两万元,还上什么班啊。”陈嘉裕给他点上火。
“那点钱真不够他赌的。”老王说,“那时候厂里包吃不包住,他连房子都租不起!每个月初就把钱赌光了。”
“住哪儿呢?”
“烂尾楼,离厂子就七八百米。”老王指了个方向,“现在都没修好呢,听说老板跑了。”
烂尾楼。陈嘉裕在心中默默记下。
“他离开厂子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老王眯起眼睛嘬烟,过了一阵,他脱口而出:“对了,三月他给我说,家乡来了个女人。虽说不太好看吧,这段日子也不用去找野鸡了。”
“女人?你见过吗?”陈嘉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有。”老王摇摇头。
“女人待了一段时间?”
“待了好一阵呢。”老王接着说,“后来他走了,我也没多想,只当作是被女人给拐回家乡了。”
“您再给我指一次烂尾楼的位置。”
走出工厂,陈嘉裕立马拨通了吴仕岚的电话:“查一下,二〇一三年三月到四月之间,马露有没有外出记录……还有开房记录,记得也查一下。”
“有发现了?”
“大发现。”陈嘉裕挂断电话,加快脚步。
烂尾楼位于两个工厂中间,看模样像是办公大厦,周围布着些有气无力的围挡。楼上架着个锈迹斑斑的吊机,就像昨天还在施工一样。
杂草已经长了一人高,看样子几乎没什么人来。陈嘉裕用衣袖捂住口鼻,穿过杂草中的泥塘后,来到一楼。
地上能看到些瓶瓶罐罐,不过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了。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一坨坨的风干粪便,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
陈嘉裕一边思考着,一边逐层往上搜索。
老王提供的证言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发现。目前可以确认的是,张恒宇和易昶之间存在着某种胁迫关系,易昶知道了他的某个秘密,并且用这个秘密长年向他索取钱财。
如果吴仕岚的调查结果能够证明他的猜想,那么二〇一三年三月来到这里的女人就是马露,之后她很有可能和易昶发生了肉体关系。并且,在马露来到这里一个月后,易昶神秘失踪了,他与张恒宇的胁迫关系也就此戛然而止。
想着想着,他感觉脚上踩到了某种硬物,下意识地抬脚踢开。
它缓缓滚动着,停在天台的边缘。
那是一个骷髅头。
10
得益于技术的进步,人类发明出高铁这种前所未有的交通工具,从宁城到东城,也不过四五个小时路程。
在高铁尚未出现的二〇〇四年,坐在绿皮火车上的易昶会是什么心情呢?
吴仕岚证明了陈嘉裕的所有推测。
二〇一三年三月,马露购买了前往东城的火车票,并且在当地的旅馆住了一个月之久。根据老板娘的回忆,当时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