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这些线索,已经足够还原一个可信的事实:十五年前,奸杀白雨薇的正是张恒宇。
易昶或许是本案的参与者,也或许是一个受到威胁的普通人,但他的辍学一定和奸杀案脱不了干系。
为了保护张恒宇,马露做出了虚假的证言。为了更保险一些,她将匿名信寄给了白小军。她深知白小军的心智已经被仇恨蒙蔽,便鼓动对方杀死了嫌疑人。
王超被怀疑的唯一理由,是她寄出的匿名信。匿名信算得上是个冒险的举动,如果警方深入调查,很快就会在动机和不在场证明上找到疑点。一旦证明王超不是真凶,案件的调查将会重回正轨。那也意味着,她的恋人将不再安全。
她必须杀死王超,幸运的是,白小军心甘情愿地走进了圈套,替她杀死了对方,案件的调查彻底陷入僵局。
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操控着身边的大人们。
即便如此,她仍旧不放心。或许是在几年之后,她再次想起这件事,又为自己的爱人上了最后一道保险。
她将虚假的经历写在日记本里,即使匿名信败露,凭借这个日记本,她也能帮助张恒宇远离案件的中心。
或许,正是因为陈嘉裕的拜访,让她察觉到了危险。
十五年前的案件重新开始了调查——这是陈嘉裕给她传达的信息。
所以她才会悍然杀人,并且将凶器放在日记本旁边,营造出一种被无意间发现的假象。
这件事里唯一的疏漏,就是易昶的反水。易昶持续五年时间的勒索,让张恒宇痛苦不堪,于是马露前往东城,以肉体引诱,最终在烂尾楼里杀死了易昶。
但是推理到这里,还有一个难以解释的疑点,陈嘉裕心想。
即便是希望让警方找到日记本,也有其他的方法可以用,为什么要杀人?这不是她的作风。
易昶勒索了五年,她也忍耐了五年,直到二〇一三年才动手杀人。可是为什么,这一次只是受到了轻微的打探,就决定杀人呢?
以她的头脑,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陈嘉裕苦思冥想着,忽然瞄到了脚下的包,一本书的边缘正露在外面。
这是来时买的那本《动土》。
书中的主角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好学生,却遭遇了校园霸凌。另一个孩子正好路过,随手搭救了他。后者是附近出名的坏孩子,外号叫山鸡,当然,得名自那部诲人不倦的电影。
对于这场搭救,书中并没有正面评价。在作者的眼里,山鸡只是因为无聊才做出这种举动,并未有丝毫的同情。
这件事发生以后,主角变成了山鸡的跟班。在山鸡的胁迫下,他和对方一起干了不少坏事,但这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在校园世界里,异类就代表着被欺凌。他不能做出违背山鸡意愿的行为,否则就会被抛弃。
日子一天一天流逝,两人继续维持着这种畸形的关系。
有一天,两人相约去附近的油菜花田玩耍,看到了一个路过的女孩。
女孩哭得梨花带雨,山鸡见状上前搭讪,不料对方扭头便走。山鸡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拉着女孩推搡了几下,女孩失足落入田中。
女孩声称要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山鸡捂住她的嘴巴,生怕被路人听见。他就这样紧紧捂着,因为太激动了,甚至没有发现女孩停止了挣扎。
女孩死后,山鸡一不做二不休,对尸体做出了神也不能宽恕的行为——这里是作者的原话。
发泄完兽欲,他扭头看向主角:“一起来吧,谁都别想跑。”
暴雨如注,一场洪水正在蓄势待发。
读到这里,陈嘉裕的后背已经湿透,他重新翻回书封,上面写着:“中国的东野圭吾,恶魔附身执笔写下的杰作。”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被张恒宇写在书里。这本书的读者也没有想过,它的作者并没有被恶魔附身,他本身就是恶魔。
在马露的保护之下,张恒宇一直远离着奸杀案的中心,没有人会把他和案件联系在一起。就算有相关人士读到这本书,大概也会以为,他只是从真实事件中取材罢了。
即使如此,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下车以后,陈嘉裕首先去了医院。
据医生所说,白小军已经陷入了严重的休克,这意味着他将在这样的状态下迎来死亡。不过对他来说,这或许也并不算坏。
陈嘉裕拉开沉重的窗帘,阳光射入病房。
“我一定会抓到那个恶魔。”他说,“还有因恶魔而生的怪物。”
11
警车行驶在高架桥上,陈嘉裕紧紧抿着嘴唇。
“你知道最让我愤怒的事情是什么吗?”陈嘉裕说,“张恒宇这个人,把自己的所有罪责都心安理得地推给了别人。他在书里写的这个主角明显就是自己,他把自己做的事全部归咎于易昶的逼迫和怂恿。为了保护他,妻子杀害了易昶和韩雨,白小军杀死了王超,而他的双手从来没有沾过鲜血。”陈嘉裕紧紧咬着牙关。“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罪!”
“提审马露!”吴仕岚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方向盘上,“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信她还能继续保护张恒宇。”
“我来告诉你,你能问出什么来。”陈嘉裕摇摇头,“她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你什么都问不出来。”
“以爱为名的犯罪者,内心都隐藏着极强的信念,他们坚信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确的,这信念不会因为几场审讯而坍塌。”
“那我们怎么办?”
“找到那把钥匙。”陈嘉裕说,“提审张恒宇,三十多岁的人了,他也是时候该站在台前了。”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在例行检查中,我们发现马露已经患上了肝癌。三期,没法救。”
陈嘉裕和吴仕岚抵达警局的时候,张恒宇已经被召至审讯室。
吴仕岚朝陈嘉裕点点头,拉开审讯室的门。“别挂着一副怀疑一切的样子,我才是刑警好吧。”看到陈嘉裕还是满脸的怅然若失,他低声补充道,“相信我。”
陈嘉裕不是刑警,没有正式审讯的权力。
审讯室内,穿着得体西服的张恒宇像是个好奇的孩子左顾右盼。看见吴仕岚进来,他颇具绅士风度地点点头。
吴仕岚笑了笑,他太了解这种人了。
在社会上拥有一定权势的人,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感。这种自信来自他们的成就,他们相信自己能够控制局面,不论在哪里。
即使是在审讯室里,面对着数百瓦强光的照射,这个人也显得漫不经心。吴仕岚的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椅子上坐下。
他朝单向玻璃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次点头。
拿出手机,他玩起了消消乐。
只有时间才能让他认识到,这是他不能掌控的情况。
十分钟过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三个小时后。
通过余光,他看见张恒宇已经没有了那副轻松的模样。他的一只手不住挠着自己的大腿根,像是试图挠去一块顽固的股藓。
他开始焦虑了,吴仕岚心想。
“你杀了白雨薇。”吴仕岚说,“先奸后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张恒宇的脸上涌上一股妖异的红晕。
“十五年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酒囊饭袋,是抓不到犯人的废物?”吴仕岚猛地拍了一下桌面,“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从此安享太平,做你的黄粱美梦?”
张恒宇被这声巨响惊着了,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二〇〇四年,你和易昶在花田奸杀白雨薇,一场洪水摧毁了全部物证,在你妻子的庇护之下,警察甚至都没有查到你的头上来。”吴仕岚接着说,“但是你妻子招了,供认了一切。”
希望这招能管用,吴仕岚想。
张恒宇的脸上出现了疑惑的表情:“她招了什么?”
张恒宇的表情让吴仕岚有些讶异,这种表情不像是伪装出来的。于是,他把匿名信和日记的事情一件一件讲了出来。
他观察到对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唇微微抖动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话却堵在了嗓子眼。
“我……我全部都不知道。”张恒宇轻声说。
“二〇一三年,她杀害了易昶。从此之后你再也没有履行过和易昶的约定,你能说你不知道吗?”
“易昶是她杀的?”张恒宇像是被抽干了似的,无力地瘫倒在座位上。“二〇一三年,她和班上的同学出去旅游。回来以后,她告诉我易昶死了,在外地被车撞死了……”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人在妻子严密的保护下,安宁地生活了十五年。
吴仕岚的双手从桌上滑落,脑袋后仰在座位上。望着明晃晃的白炽灯泡,无力感从他的心中升起。
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活了三十几年,从来没有长大过。
审讯室的大门悄然打开,掌声轰然响起。
12
宁城看守所因地制宜,建在了监狱的旁边。陈嘉裕一路驱车来到看守所,和警卫打了个招呼,把车开了进去。
在探视间等待了一会儿,马露来到了玻璃前。她在凳子上轻轻坐下,摆弄着面前的话筒,和被捕的时候相比,她的脸又黄了许多。
“喂?”扬声器里传来马露的声音。
“张恒宇招了,把所有的事情都供了。”陈嘉裕说,“我赢了,我找到了那把钥匙。”
马露没有说话,她的脸上看不见半点波澜,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眼下的情况。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到了这种时候,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马露无奈地笑笑。
“为什么要杀死韩雨?你的目的是让警方发现日记,完全可以换一种更加聪明的方式。”
“这件事不仅是为张恒宇做的。”
“嗯?”
“我为他活了一辈子,现在快要死了。”她柔声道,“我想为自己做一点事情。
“我从前以为,和张恒宇相爱、结婚、走向生命的尽头,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活着的意义。但是这个女人,她掠夺了我的人生。”
“做出伪证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放弃了人生。”
“换作是你,你会救吗?”马露说,“害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救你这辈子最亲最爱的人,你救吗?”
陈嘉裕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摆在任何人面前,他们都无法回答,或者不敢。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我不知道。”
“白雨薇的父亲今天走了,他得的病也是肝癌。”
这句话似乎给马露带来了极大的触动,她僵了一瞬,毫无预兆地开始号啕大哭。
陈嘉裕走出看守所,看守所的高墙和监狱是共用的,他一转头就来到了监狱。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寻找答案,确切地说是验证自己的答案。
操场上能看见几个打门球的老人,环顾了一圈以后,他朝不远处的树荫走去。那里坐着一个佝偻的背影。
“马老师?”听到这句话,老人缓缓转过头,他扶了扶金丝眼镜,不解地看着陈嘉裕。
“我看过案件卷宗,您就是当年宁江水库的总工程师,因为失职导致水库决堤,担负刑事责任入狱,对吗?”
“这件事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站起来,似乎急于离开。
陈嘉裕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打开六道水门的密码在您手里,您是如何做出那个决断的呢?按照安全手册,进行这种操作前必须得到水库全部主要负责人的许可,为什么您一个人都没有通知?”
“水位……水位已经在很危险的值上……”老人的声音颤抖着,脸颊上流下一行冷汗。
“据我所知,您当年是住在坝上的,对吧?您还有一个独生女,她的名字叫马露。”
忽然间,老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挣开陈嘉裕的手。“我没什么跟你说的,你回去吧!”
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陈嘉裕并没有追上去。
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的。
以爱为名的人,所向披靡。
第3章 深渊
1
最初流出来的水中夹杂着细碎的锈斑,像混在水中的虫。等待污水流尽的时候,胡克从上衣兜里拿出随身携带的清洁剂,在手背上挤了一些,双手交握,用力揉搓起来。
他小心地将清洁剂涂满双手的每一个角落,想象着微不可见的致病菌们正在被一点点杀死。
反复清洗三遍之后,皮肤已经微微泛红,他从洗手间里走出来。店面门口的“心理援助”牌被当作路障,后面站着四五个年轻人。他将视线移回面前的办公桌,对面的女孩迎上他的目光,她穿着条素净的九分牛仔裤,下面露出两截白皙纤细的小腿。
她又会有怎样的故事呢?
他将沾着水珠的袖口卷起,对女孩露出友善的笑容,他伸出手说:“你好。”
女孩的手柔软、温暖,一束微弱的电流从她的手掌爬上胡克的小臂。胡克松开手,在沙发上坐下。“我想,你应该刚毕业不久吧。”
“嗯。”
“现在正在找工作吗?情况怎么样?”胡克朝门外瞟了一眼。住在三河这个地方的人,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路上。
“不太理想。医生……我觉得心里有点闷,像是被什么东西裹住了。最近连别人的话也听不太清楚,传进耳朵里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胡克在笔记本上胡乱记录着,伸手将一缕散落的额发捞回耳后,他抬起头问:“但有的事情能让你开心,比如说……跳舞?”
“啊?你怎么知道的?”女孩惊讶道。
胡克摇头笑笑,又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起来。他想,一会儿要好好洗个手。
两个小时后,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的两端,胡克送走今天最后一位病人,拉下诊所的卷帘门。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三河村大型停车场的角落里停着他的车,一辆墨绿色的奥迪A7。大学毕业七年后,父亲将这辆车送给他,他喜欢它利落的棱线。
三河的街道污秽不堪,遍地都是塑料垃圾和昨夜醉汉留下的呕吐物。他尽量挑选干净的路面,艰难地前进着。他目光扫视着地面,以至于无暇注意眼前的人流,不小心撞上了另一个匆匆回家的人。
“不好意思。”他揉着肩膀,向对方抛去歉疚的微笑。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有一头坚硬的碎发,似乎在刻意躲避他的眼神。
僵持了几秒,对方敷衍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一瘸一拐地离开。
电流爬过手臂。他回忆着这只粗糙的手,手上似乎长满了尖锐的茧子,刺得他有些疼。
该洗手了,他想。
2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
错综复杂的电线杆和线路绞缠在一起,如同在楼宇的缝隙间伸展的发丝,几乎填满了原本就狭窄的空间。被称作“三河”的城中村里,居住着超过一万的流动人口,死者应该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