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关上手机。
在房门前等待了一阵,里面传来拖鞋踩踏地板的声音。门打开的那一瞬,他僵住了。
防盗门拉开了三十厘米左右的缝隙,正好能让他窥见里面的情况。韩雨一只手搭在门把手上,对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她穿上了情趣内衣。
张恒宇咽了口唾沫,感觉有些渴。他正打算说些什么,门缝里伸出一条纤纤藕臂,一把拽住他的领口,把他拉了进去。
一番巫山云雨后,张恒宇喘着粗气爬到床头,点燃一支烟:“不是说看稿子吗,这玩的是哪一出啊?”
“想你了。”
张恒宇吐出一口烟,朦胧的烟雾在卧室氲开。
韩雨被派到宁城担任他的编辑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她刚从中文系毕业,像每个恰当年纪的女孩一样明艳可爱。
和其他女孩不同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掩盖自己对张恒宇狂热的崇拜,也从不吝啬对他一切夸张的溢美之词。张恒宇在与她的接触中,感受到了久违的青春活力。
当时他正处于创作的瓶颈期,是韩雨颇具专业性的帮助让他走了出来。新书问世之日,为了答谢对方,他在宁江畔的西餐厅请她吃了顿饭。
那天晚上,韩雨穿了身亮片长裙。他原本以为这种打扮只会让女人显得俗艳,没想到从韩雨的身上,他看见了一种迷人的矛盾。这是少女的青涩和成熟女人的妩媚产生的碰撞,它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女孩。
他恍惚了一瞬,烛火微微摇曳。韩雨拨弄着桌布的流苏,轻咬着嘴唇轻声说道:“张老师,我喜欢你。”
他像一盏沉寂已久的烛台,被这句话点燃了。
事实上,韩雨的工作在去年就已经结束了。为了把她留在宁城,他为她买下这座市中心的公寓。从那天开始,她是他一个人的编辑。
“你什么时候跟老婆说那件事?”韩雨把头伸过来,枕在他的大腿上。
想起马露,他忽然有一些不忍。说来惭愧,学生时代自己只是个闷头读书的书呆子,几乎可以说是活在马露的保护之下,如果没有马露,今天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这可笑的羞耻心,或许是他们夫妻之间仅剩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韩雨。她正闭着眼睛,修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
“离婚协议书已经拟好了,过两天就给她。”他把烟头掐灭。
“上回去你家拜访的时候,我看见她了。”韩雨说,“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看着我,似乎想把我从里到外看个透。她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你说,她会不会已经知道咱们的事了?”
不知道才怪,张恒宇想。马露比谁都聪明,她只是从来不说而已。
他忽然又想起读书时的事了。
这让他有些不适。
5
陈嘉裕把车停在街角,仔细观察面前的房子。
这是一栋三层高的欧式别墅,前后独门独户,两院。院子里种植着许多盆栽植物,看起来平日里都精心修剪过。
资料上显示马露的丈夫是一位作家,名字叫张恒宇,想必早就赚得盆满钵盈。
他按下门铃。
看见来客是一位陌生人,女人明显有些惊讶。
和他的想象不同,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面色蜡黄,五官算不上精致,鼻子上的驼峰有些违和。她穿着一身碎花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双手拎在身前,刚才应该在做家务。
她的脸呈现着一种病态的蜡黄。
“请问你找谁?”马露的声音有些疑惑,“我老公不在家。”
“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我们最近在整理一些过去的案件卷宗,您是十五年前一宗案件的关系人,所以想找你再了解一些细节情况。”
提到公安局时,他从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安。不过这也不能作为参考,任何一个普通人面对警察时都难免会紧张。
“十五年前……”马露似乎正在回忆着,“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走访一下,完善内部档案。”陈嘉裕自顾自地往屋里面挤,“里面聊?”
马露犹豫了一下,让开身子。
“住这么大的房子,你爱人一定是个成功人士。”陈嘉裕夸赞着,“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作家。”
“咱们宁城还出了这么厉害的人物?是我孤陋寡闻了。”
两人走进客厅,马露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下。
“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马露率先开口。
“是这样,我们在卷宗上得知你当年给警方提供了一些帮助,想听您再说一遍情况。”
“该说的我应该都说过了,而且过了这么多年,具体细节也记不太清了。”
“没关系,我来说,你确认一下就好。”陈嘉裕把案情复述了一遍,和马露一一确认,同时观察着马露的表情。
马露双手放在膝上,安静地听着陈嘉裕的陈述,偶尔点点头,确认对方的话和自己的回忆没有出入。在这个过程里,陈嘉裕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个女人太冷静了,她就像在聆听一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陈嘉裕故意在对话中插入了许多对尸体细节的描述,可是马露没有表露出任何害怕和惊恐的情绪,这有悖常理。
果然,她在隐瞒着什么。
“你和白雨薇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我们是同一个班的。”马露反问道,“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了解案情背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理解一下。”陈嘉裕笑笑,“如果可以的话,多和我说一些白雨薇的事吧。”
“该从何说起呢,其实我们的关系也算不上那么好吧。”马露蹙着眉,像是在回忆着,“只不过她没什么朋友,我算得上一个。”
“她的成绩貌似不是很好,而你是年级里的尖子生,怎么会和她玩在一起啊?”
“初中的时候,她的成绩是很好的。后来父母离婚了,她爸爸去了外地务工,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就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了。”马露补充道,“我就是在初中的时候认识她的。”
陈嘉裕端起茶杯,小心地啜了一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电视背景墙上的挂画。那是莫奈的《睡莲》。
“在有些人的证言里,白雨薇的男女关系有些混乱,是这样吗?”
“我不太清楚。”
“白雨薇回家的那条小径,平常经过的人多吗?你们那天回家的时候,除了嫌疑人以外,现场还有没有别人出现过呢?”
“那是条泥路,下雨天很少有人经过。”
是时候发动攻势了,陈嘉裕想。他放下茶杯,眯起眼睛盯着马露说:“宁城监狱,离你家还挺近的。那里关着个犯人,他的名字叫白小军。”
“是吗?”马露微笑着说。
“他因为杀害奸杀自己女儿的嫌疑人而入狱。可他又是如何知道凶手身份的呢?警方尚在调查初期,不可能泄露凶手的信息,更何况那是一位未成年人。”陈嘉裕把右手放在沙发上,中指轻轻地点着皮沙发的表面。“因为有人给他写了一封匿名信,那封信的内容,和你给警方的证言一致。”
“我想我听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刚才说过,现场罕有人至。那么,当时的情况很可能只有你们三个人知道。白雨薇死了,嫌疑人不可能做出这种无异于自杀的事情,所以写匿名信的人还会是谁呢?”
不待马露开口,他接着说:“匿名信用了一笔一画的楷书,看起来好像无法对证笔迹,但是刑侦技术每一年都在突飞猛进……”
“是我写的。”马露换了个姿势,交叉起双腿,声音依然冷静。
“我想听听原因。”
“我希望他接受应有的惩罚。”
“好了。谢谢你的帮助。”陈嘉裕站起身,“以后可能还要打扰,请见谅。”
“没关系,这是我应该做的。”
陈嘉裕抓起外套。“这都六点多了,你先生还不回家啊?”
“他在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马露送他出门。
陈嘉裕走出院子,给马露再次致谢后,大门紧紧关上。他收起笑容,走向停在街边的车。
马露的回答算得上天衣无缝,但是有一个明显的漏洞。
在提到白雨薇时,她急于和对方撇清关系,说她们并不是那么好的朋友。但是在这之后,她却写了匿名信。
作为匿名信的作者,她无疑要承担相应的风险和责任,但她还是写了。根据她的阐述,她希望凶手受到相应的惩罚。
在和马露短暂的接触中,陈嘉裕做出了一个判断:这是一个极度冷静的人,她不可能没有预估到匿名信的风险和代价。为了“正义”这个可笑的名义而甘冒风险,并且间接让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陈嘉裕绝不相信她能做出这种事情。
既然她们的关系并不是那么亲密,她为什么要为对方写下匿名信?
动机是什么?
换一个角度,假设在关系这一点上她说了谎,她们事实上是真正的好朋友。
可她为什么要说谎呢?她想要隐瞒的是什么?
在挖掘往事的过程中,陈嘉裕发现其中隐藏着太多违和之处。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所接触到的,只是这个案子的冰山一角。
下一步,是采访真正的旁观者。
6
这是一家五金杂货铺,店面本来就小,加上杂乱的货架和满地乱丢的材料,让人无处下脚。
得知对方是警察,老板马上递过烟来,巴结奉承的话像是机关枪似的从嘴里直往外冒。如果他知道我只是个狱警,还会不会这么殷勤呢?陈嘉裕心想。
“白雨薇的案子你也记得对吧。”陈嘉裕问道。老板是白雨薇和马露的初中同学,他是从学校的通讯簿上找到的。
“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忘啊。”老板拉下电风扇的拉绳,“不好意思哈,店里没装空调,您受点热。”
“白雨薇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她啊……”老板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前凸后翘,发育得早。老是有男生调戏她,拉一拉她的胸衣带子,开点荤腔什么的。”
陈嘉裕会心一笑,侧近身子问“你也是其中一位吧?”
“哈哈哈……”老板挠起后脑勺。
“最后有没有人得手?”
“那倒没有,说句老实话,她虽然不爱学习,但也不是那种不爱惜身体的人。玩笑归玩笑,开过分了她还是会发火,何况她有个好朋友,看见别人调戏她就会破口大骂,可没劲了。”
“哦,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想想……好像是叫马露吧。对,马露!她可凶了。”老板拎了拎白背心的领口,“这天也太热了。”
陈嘉裕心中咯噔一下。
“她们关系很好吗?”
“很好啊,经常一起勾肩搭背放学回家。白雨薇学习不好,马露还经常给她抄作业呢。”
老板的叙述和马露说的有出入,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么马露明显掩盖了她和白雨薇之间的关系。既然她说谎的事实已经被证明,那么就只剩下动机了。
陈嘉裕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他继续问老板:“刚才你说有些男生经常调戏她,还有谁啊?”
“我想想……还有一个叫易昶的小混混儿,他可是调戏得最勤的,这货一肚子坏水哪!他还有个小跟班,好像是叫……张恒宇。”
陈嘉裕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这不就是马露的丈夫吗,那位著名作家,这两人原来是青梅竹马。
不过,得知这一点对案情的进展毫无帮助,充其量是一个小小的彩蛋。
著名作家中学时竟然是个混混儿的小跟班,这个黑料放出去不知道会不会火。想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
“对了,还有一件怪事。那个易昶啊,在白雨薇死后不久就退学了,据说去打工了,我们那会儿都说他其实是暗恋着白雨薇,大概受不了这种刺激吧。”
“是嘛。”陈嘉裕笑笑。他有些不耐烦,老板能提供的信息估计到这里就结束了。目前为止,能够证明的只有马露在她和白雨薇的关系上撒了谎。
仅凭这一点,就算再加上匿名信,也没有足够的信息供他进一步推测。陈年旧案之所以难破,不仅因为人证和物证的缺失,更因为案件相关人员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模糊了过去的记忆。
回忆一旦经过陈年窖藏,就会产生许多扭曲的杂音。
7
坐在警车的后座上,吴仕岚的心情有些复杂。
就在昨天,一位名叫韩雨的女编辑死在了自己的公寓里,现场一片狼藉。因为颈动脉被割裂的关系,天花板上、墙壁上,包括放在桌面上的草莓蛋糕,到处溅满了血液。
案发当天是死者的生日,她提前准备好了蛋糕。鲜红色的草莓果酱和血液几乎一模一样,两者混在一起,让人有些反胃。
死者身中十七刀,现场可以找到大量搏斗的痕迹。凶手很明显是个门外汉,在现场留下了无数指纹。
让吴仕岚感到奇怪的是另外一件事。
从走廊的监控摄像头里,能够看到凶手进出公寓的痕迹。凶手是个穿着家居服的女人,凶器是一把普通的水果刀。
她按下门铃,韩雨开门以后,她举刀便刺在对方的左侧肋骨上。随后两人扭打在一起,跌入屋内。
过了两三分钟,凶手走出门外,身上沾满了血迹。在电梯口站了片刻,她又往回走去。进入公寓后,按照她的口供和法医的推测,为了确认将对方杀死,她再次将刀子扎在了奄奄一息的韩雨身上。
第二次,她扎了五刀,最后一刀是致命伤。
身为刑警的吴仕岚深深明白,杀人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行为模式推断,第一次杀人凭借的是肾上腺素的急剧分泌,那么凶手走出门外以后,肾上腺素分泌量的骤然下降会给她带来一系列副作用:比如浑身发凉,手脚无力,表现在内心的,则是深深的恐惧。
在这个时候,正常人的脑子里只会有一个念头——跑。
但是凶手似乎并不受肾上腺素左右,她的内心怀揣着强烈的杀意,即使已经不在现场,也要回去确认对方是不是已经死亡。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里同时存在着“激情杀人”和“谋杀”两个阶段。以二次杀人的行为做出判断的话,凶手应该是一个极度冷静甚至拥有反社会人格的人。
而且这场粗暴的、毫无设计感的屠杀,完全看不出凶手的智商。
凶手不仅在现场留下了大量指纹,她杀人之后又驱车回到了家中。警方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她追捕归案,她甚至没有想过要逃。
这让吴仕岚产生了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他正在面对一只引颈就戮的老鼠。
警车在小区停下,他走入这栋奢华的别墅。凶手的丈夫正坐在空荡的客厅里,脑袋垂在胸前,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