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裕点点头,这场洪灾发生在自己七岁那年。
“他是个鳏夫,一个人把孩子拉扯长大,却料不到在洪灾暴发之前,他的孩子被奸杀了。”前辈摇摇头,“尸体是在灾区发现的,无法确定死亡地点,也找不到任何证据。白小军当时在外地务工,回来认领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
“真惨。”
“后面的事才叫精彩。”前辈压低声音,“他竟然找到了警方正在调查的嫌疑人,把那小子给宰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嫌疑人是谁?嫌疑人的信息是严格保密的啊。”陈嘉裕说,“后来这桩案子怎么结束的?”
“原本就是桩没有物证的案子,嫌疑人死了也就没法再往下查了。”
陈嘉裕得到了想知道的一部分,白小军是孤儿,没有一个直系亲属,其中一份纸钱肯定是烧给女儿的,可是另外一份呢?
陈嘉裕主动接下了每年帮白小军购买纸供的任务,期待着和对方拉近关系,以解答自己的疑问。
遗憾的是对方一直刻意回避着陈嘉裕的旁敲侧击,他也不便过多追问。虽然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他渐渐猜到了答案,但始终没有求证的机会。
听到推门的声音,白小军侧头看了陈嘉裕一眼。他的脸色呈现病态的蜡黄,这是肝癌并发的黄疸所致。
“我还有多长时间?”他平静地抛出这个攸关生死的问题。
这是他的作风,陈嘉裕想。
“医生说,乐观估计会有一个月吧。”
“好。”白小军转过头去。
陈嘉裕踌躇一阵,下定决心后,向对方抛出了自己准备好的问题:“那份每年都烧的纸钱,是给被你杀害的嫌疑人的吧。”
“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我也活不长了。”
“不,这有意义。”陈嘉裕说,“它能解答你一直在拷问自己的问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杀错人了?”
“我……我不知道。”白小军的表情有些动摇。
陈嘉裕心中暗喜,一击即中!
“那你为什么要给他烧纸钱?除他之外你身边还有其他逝者吗?”
白小军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回忆着某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情。过了一阵,他缓缓地说:“你能想象吗?刀都已经插在胸口上了,那孩子还在哭着跟我说‘叔叔,不是我干的’。”
“这不足以为他自证吧。”
“知道杀人是什么感觉吗?”白小军说,“哪怕他犯了天大的罪过,你都不能接受自己杀死他的事实。你会反复地梦见他,他哀求着,诅咒着,永远不会放过你。”
一桩谋杀案并不只有一个受害者,凶手伤害的,是和被害者存在社会关系的所有人。而这份阴影积年累月也无法消散,将在所有人的心中慢慢发酵。
这是犯罪心理学老师对他说过的话,或许正是因为坚定着这样的看法,身为狱警的陈嘉裕才会对谋杀案如此执着。
这样想着,他说:“这个案子中有一点让我非常好奇。你是如何锁定凶手,并且坚定地杀死了他呢?”
“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白小军用手臂拄起身子,打开身边的抽屉,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腰包,抽出一个泛黄的信封递了过来。
陈嘉裕双手拆开信封,里面的内容不多:“案发当日,白雨薇和市四中的学生王超在校门口发生了争执。事后,白雨薇顺着宁江路往家走,在经过下埠时,被王超拽进了油菜花田。以上是我亲眼所见的画面。白雨薇和王超早恋过,这件事很多同学都知道。”
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字体是楷书,看得出为了掩饰笔迹,有刻意加工的痕迹。
信纸边缘有撕扯产生的毛边,应该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的。
能够得到的信息只有这么多了,陈嘉裕想。他回过头对白小军说:“为什么没有把它交给警方,如果及时进行鉴定的话说不定能找到一些线索。”
“人家这是在帮我,我凭什么害别人啊?这点信义还是要讲的吧。”
“然后呢?”
“收到信以后,我在王超家楼下蹲了三天。三天后他被警车接走了,过了十几个小时才被带回来,我确信他是以嫌疑人的身份在接受审问。”
“然后你就杀死了他?”
“是的。”
这封信的主人一定知道些什么,陈嘉裕心想。只不过时逾十五年,已经无处去寻找写信的人了。
“最让我痛苦的,是这桩奸杀案时至今日还没有结案,我无法确定自己杀死的是不是凶手。如果我既没有给女儿报仇,又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呢?”
“这封信我可以拿走吗?”陈嘉裕说,“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你为什么要帮我?”
“可能是出于好奇心吧。”门口的提示音响起,陈嘉裕挥了挥手中的信封,大步走出病房。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追寻真相是警察的义务。”他低声说着,按下自动门的开关。
3
从警局出来左转,经过两个街区,在一个旧小区的旁边有一家兰州牛肉面馆。这家的老板是正经兰州人,和面用的是草木灰,做出来的拉面分外筋道,吃过的人口耳相传,店也有了些名气。
刑警是成天不着家的职业,久而久之,这里就变成了原州区公安分局的食堂。
吴仕岚在窗口打了个招呼,夹一筷子大蒜叶,端着热腾腾的拉面走回座位。对面坐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穿身皱巴巴的牛仔服,随意的短发有些自然卷,刘海蜷曲在额头的上半部分。
虽然算不上好看,但他有张辨识度极高的脸,刀削斧凿般的轮廓,微微下陷的眼窝,让他看起来像个混血儿。
“陈嘉裕!能不能麻烦你别老让我帮你干这种事?”他夹起一筷子面条,吹口气,朝对面的人说,“我这是泄露机密!”
“行了吧,这最多算是系统内部交流。”陈嘉裕嘟囔着,“要不是狱警的系统里查不到案件卷宗,我能请你吃二十块一碗的加肉拉面吗?”
“你说的那起奸杀案我查过了。洪水泛滥,年代久远,物证就别想了,我现在手头能找到的只有一些口供。和你说的一样,我们当时排查出了一个嫌疑人,后来不知道谁把这事泄露了出去,苦主把嫌疑人杀了,没法往下查。”吴仕岚抬手看了看表,“当时有位专案组里的老刑警,退休以后正好留在局里面搞安保,我约了人家,估计一会儿就到。你埋单!”
陈嘉裕扯了张餐巾纸,全神贯注地揩着桌上的油渍说:“没问题,接着往下说。”
“放学的时候,有好几个孩子证实她和嫌疑人在雨中拉拉扯扯。他们顺着这条线去查,发现那俩孩子之间有着情感纠葛。往深了一问,嫌疑人说那天他一个人在台球厅抽了半晌闷烟,压根儿拿不出不在场证明。”
“白雨薇是留守儿童,住在郊区,后来推测的案发地点也是这一块,估计她是在回家路上遇害的。这时候还没开始好好审犯人呢,后面的事你全知道了。”
吴仕岚抬头一看,陈嘉裕紧皱着眉头,一只手还在揩着桌子。陈嘉裕每每碰到难解的问题,就会无意识地擦拭着手头的物件。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
毕业四年了,学渣混成了一线刑警,学霸却成了在监狱混吃等死的狱警。想到这里,吴仕岚不得不暗叹造化弄人。
吴仕岚正打算继续往下说,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店门。他挥了挥手叫道:“老徐,这边!”
“介绍一下,这位是宁城监狱的小陈。”他使了个眼色,“这位是我们警队曾经的王牌刑警,老徐。”
“小碗二细,加块牛肉饼。”老徐握了握陈嘉裕的手,坐下来问道,“怎么会对这案子感兴趣?”
“我有一个犯人,患了癌症活不久了,我就想着帮他查清楚当年的事,好歹也能让他安下心来。”陈嘉裕从兜里掏出包芙蓉王,给老徐敬上烟。
“你说的是白小军吧。”老徐侧过脑袋让陈嘉裕点上火,眯起眼睛,“这个人可够惨的。”
“怎么说?”
“当年认完尸,他在警察局号了一嗓子。”老徐压低声音,“那种声音简直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我到现在想起来都瘆得慌。”
陈嘉裕将手中的餐巾纸揉成一团,随手抛入垃圾桶。“我就是想问问,当年您在走访过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
“印象深刻的事……我想想……
“我们第一时间走访的是白雨薇周边的同学,打听死者生前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白雨薇是留守儿童,性格有些叛逆,老喜欢和其他学校的一些混混儿玩在一起,据说两性关系有些混乱。”
“两性关系?”陈嘉裕问。
“是的,很多孩子都看不起她,也有人说她‘谁都能上’。”老徐笑笑,“没想到吧,十几岁的孩子能说出这种话。”
“那她有没有关系特别好的朋友?”
“有啊,而且还是个好学生。我对这个女孩印象特别深,她是我亲自询问的。”老徐吐了口烟,“说起话来冷静得很,有条有理,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当时我就说了嘛,这种孩子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呢——对了!确定嫌疑人还有她的一份功劳。”老徐补充道。
“怎么说?”
“嫌疑人在校门口纠缠过白雨薇,就是这女孩给她解的围。白雨薇有些怕,邀请女孩一起回家,女孩也答应了。”老徐说,“回家路上,嫌疑人追了上来。不知道说了什么甜言蜜语,把白雨薇哄乐了,就叫女孩先回家,自己和男孩一起走了。”
“这怎么可能,刚刚不是还怕得不行?”吴仕岚插嘴道。
“孩子的心思你猜不到的,阴晴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两人对话之际,陈嘉裕交叉双手,飞速思考着。
在白小军收到的匿名信上,也有关于嫌疑人和白雨薇一起进入油菜花田的内容。
这份供词和白小军收到的匿名信,除了部分内容以外,几乎一模一样。如果说是巧合的话,那未免也太牵强了。
会不会有第三者得知了这份供词以后,将匿名信寄给了白小军呢?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是根据白小军收到匿名信的时间来看,嫌疑人是在他收到匿名信之后才被警方带走的。
也就是说,警方获取供词和白小军收到匿名信这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这同样意味着,它们出自一人之手。
想到这里,陈嘉裕问老陈:“你还有当年那个女孩的身份信息吗?”
“当然了,案件卷宗里面有。”
和两人道别之后,陈嘉裕走出面馆,启动车子。车龄十三年的老陆巡哒哒哒响起,他紧紧抓住方向盘,不住思索着。
给警方提供证词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她为什么要同时把匿名信寄给白雨薇的父亲?
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了,将嫌疑人的身份告诉怒火中烧的苦主,她必然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4
张恒宇看着word文档上的自动保存进度条,保存完毕以后,他点下“另存为”按钮。确认备份也保存完毕,他这才合上电脑。
这么做的理由是他曾因为自动保存失败,失去过数万字的文稿。对于一个靠写作谋生的人来说,这是不能更惨痛的事故。
他看了看手表,正好十一点半。今天上午写了六千字,按照这个进度继续下去的话,就能够在月底之前完成和出版社约好的长篇小说了。
他伸了个懒腰,打开电动遮阳帘。走出书房之前,他驻足看着书架最顶层摆着的一排书籍。
从左往右数,整整二十本,这是他出版的所有纸质书籍。每逢举棋不定的时候,他都会来看看这些书,它们能给他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
他推开门,踩着羊毛地毯走下阶梯。
一楼花园旁有一扇落地玻璃,餐桌就在那里。这时桌上已经摆上了几道菜,马露一边解开围裙一边走过来问:“写了三个多小时,一定很累吧?”
“还行。”他挑了挑眉头,观察着面前的女人。她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美感可言的宽松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眉眼还像从前一般。可在那些不易被察觉的地方,已经生出了一道道沟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害怕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他害怕和她产生任何亲密接触,也害怕被她嘘寒问暖。
这些行为只能让他愧疚,而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这种愧疚为什么会变成憎恨。
“下午有什么安排吗?”马露把饭碗递过来,侧着脑袋问他,“我看你换了身外出的衣服。”
“和编辑交流点情况,我月底就得交稿了。”
作为首席作者,张恒宇享有令人咋舌的待遇———出版社专门为他配备了一位责任编辑,长期居住在他的城市。
“是吗?”马露说,“写到哪一步了,给我看看?”
“就是普通的悬疑小说罢了,没什么好看的。”张恒宇扒了口饭,“再说你也看不明白。”
张恒宇很快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立马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可能不爱看。”
马露给他夹了口菜,看着玻璃窗外的花园:“搬到这栋房子已经七年了吧,不知道怎么,我最近老是怀念咱们最早住的那个小房子。”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人总要向前看。”
结婚十年,相识二十年。别人眼里艳羡无比的青梅竹马,真正的心情只有局内人知道。张恒宇在心中自嘲。
“我吃好了,先走了。”他一把抓起外套,朝玄关走去。
“几点回来,晚饭在家吃吗?”
“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张恒宇推开通往车库的门,按下钥匙上的远程启动键,银白色的volvo点着了火。
别墅区在市郊,到韩雨的公寓约十五分钟车程。他从扶手箱里拿出一支香水,在领口喷了两下。香水的名字叫大吉岭茶,韩雨送的,他很喜欢。
人在每个阶段做的事情都是发自本心的,最早开始写作的时候,千字百元的稿费都能让他欣喜不已。慢慢地,他开始拿版税,再往后,一本二十万字的小说就能赚到数十万,这是曾经的他不敢想象的事情。
放在女人身上也是一样。如果说少年时代的他和马露门当户对,那么今天的他们已经拉开了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体现在物质上,也包括精神。
他们之间的话题日渐稀少,偶尔的对话也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所谓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
车子驶入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他从这里走出,在电梯前驻足。
如果韩雨又向他提起那件事,他该如何回应呢?一直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收到马露的微信消息: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可以的话早点儿回来吃饭吧,我去买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