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为什么呢?为什么那天的路灯没有亮起,为什么那天操场正在施工,而他恰好就躺在广玉兰和深坑的旁边。如果有人看见的话,哪怕老刘用手电筒扫一扫,我也不会做出接下来的事情吧,我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番模样。
我坐上长途客车,离开宁城,一路辗转到云南,在一个药贩子的帮助下越过边境。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一路上没有警察盘问过我,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逃犯,为了一宗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杀人案。
我在马来西亚待了三年,然后去缅甸扎下根来。我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从国内来的商人,那是个混乱的国家,没有人有闲工夫坐下来盘问你的底细,除了你自己,没人对你的过去感兴趣。
可我没想过,命运就像个爱做恶作剧的孩子,在缅甸待了几年之后,我竟然在自己的铺面旁遇见了当年的学生,而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是王江风。
王江风杀死了他的父亲,他却把我当作兄长,当作另一个老师,我曾经无比害怕被他认出来,但整容医生的技艺在这里得到了验证。他没有认出我。
他总是对我提起王江风,在他的记忆里,王江风是个多好的人啊!可我配吗?他不知道,我是真的逃跑了,我再也不配教导任何一个学生。
就这样,我怀揣着愧疚和追悔,与他交往了十年。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也知道他在被和我一样的情绪折磨着,如果我没有杀死过他的父亲,我一定会告诉他,我从未责怪过他。
我原以为这件事结束了,我和孩子们的错误已经画上句号。可当我看见新闻上张擎的死状和墙上的诗,我才知道,这些事情还在继续着。身为老师的我,必须站出来阻止那个人。
王江风的故事在这里结束,烟灰缸已经堆满。吴仕岚震惊了,根据王江风护照上显示的信息,他最后居住的国家的确是缅甸,可是与当年的学生在异国相逢,只有最离奇的故事中才会出现这种情节。
将十八年前的命案和跨国连环杀人案串联在一起的关键,他一定知道。
“你知道是谁杀了欧阳辉和张擎?”
“欧阳辉也死了?”王江风的双眼睁大了,他掐灭烟,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来,他的声音令吴仕岚联想到所有和悲伤有关的事物。“如果我没有逃,他不会做出这些事的……”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些诗都是你教他们的,你了解所有的孩子。”吴仕岚有些不忍心,“是吗?”
“我的学生走错路了,他做了不好的事情。”王江风抬起头,脸上的沟壑被泪水填满。“我回来,就是为了阻止他。”
“告诉我他的名字。”
“你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你说。”
“把我自首的事情刊登出来,给他三天时间,他会来自首的。”
吴仕岚看了一眼左边的单向玻璃,他知道外面的同事正在观看他们的对话,他有些为难。“你曾在考场上给过他们机会。”
“三天里,我一个字都不会说。”王江风语气坚定,“给我的学生一个机会。”
12
第二天,王江风自首的前因后果在宁城晚报上刊登,基于王江风自己的意见,警局拒绝了超过一百家民间媒体的采访要求。
第三天,为了比较证言,被关押在看守所待审的白霜与王江风见面,吴仕岚和陈嘉裕见证了整个过程。白霜像个盲人般走进房间,眼睛始终注视着脚下的地面,她不敢看的那个人却始终温柔地注视着她。他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抱住。她犹豫了几秒,暌违十八年,她再次拥抱老师。
她痛哭着,哀号着,他轻轻抚摸她的背脊,耐心地安慰她。吴仕岚并不知道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却给了他们独处的时间。
白霜从房间走出来之后,吴仕岚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消失了,像是沉重的负担,也像是缠绕在她身上的某种气息。她对吴仕岚略带歉意地笑笑,吴仕岚想,这才是女孩应有的样子。
第四天,他们等到了那个人。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看见愕然的表侄时,他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他双手穿过手铐,像是戴上一副手套,他长长舒了口气,提出诉求,吴仕岚和专案组同意了。
他与王江风面对面坐下,二人沉默了好久,忽然王江风微笑道:“你长大了,比以前高了一些,气质也变了。”
“你也是,老师。”王鹏取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你以前戴这种款式,我觉得很好看。”
“后来写过诗吗?”
“你走后,我就再也没写过了。”
“可惜了。”
“老师,我骗了你,我知道奥楚蔑洛夫为什么脱掉大衣。”
“什么?”王江风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迷茫,但很快他反应了过来,“《变色龙》?”
“奥楚蔑洛夫脱掉大衣,是为了掩饰他内心的害怕和惭愧——他自卑,他羞愧,他每天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着,和陌生的人相处,他是个异类。他是个刺猬、胆小鬼,连一声谢谢都不敢说的胆小鬼。”
“我记得你那时候就这么丁点高。”王江风将手悬在半空比画着,“黑瘦黑瘦的,每天除了用功读书以外什么都不做,好像生怕别人注意到你。”
“除了你。”王鹏笑着说,“你真的太烦人了,又是送菜又是送书的,成天往我家跑。”
“我知道丑小鸭会变成天鹅。”王江风忽然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才开口,“对不起,你不应该为我做这些,你本来应该有光明的未来。”
“老师。”
“嗯?”
“谢谢你曾插手我的人生。”
宁城监狱,吴仕岚和陈嘉裕并肩走在前往图书室的走廊上。
“我怀疑,王鹏是故意结识你的,他想要引起你的注意,让你去探究强奸案的真相。”陈嘉裕说,“是他把强奸案的疑点告诉你,也是他告诉你朝露诗社的事。后来我调查过叶晟的探监记录,王鹏经常来看他。”
“所以,他才会在操场埋尸案被曝光的第一刻开始动手,他和我们一样以为那具尸体是王江风。”吴仕岚用手指刮着走道窗户的玻璃。“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他以为老师已经死在十八年前的夏天。”
二人走进图书室,图书室摆着七八个书架。老人坐在矮凳上,借着窗户里漏进来的日光,聚精会神地看着膝上翻开的书。
“他一直是这样吗?”吴仕岚指向叶晟的方向。
“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一直在这里看书。”
“估计等不到王江风的审判结束,他就要离开这里了。”可是人生被夺走十八年的他,又有哪里可以去呢?吴仕岚想。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打篮球了。”


第2章 洪灾
1
二〇〇四年六月,洪灾暴发前五小时。
云层里传来几声闷雷,只是下午五点的光景,天已近全黑了。今年的雨季持续了好几个月,据说宁江上游的水库像是个装满水的桶子,随时都可能溢出来,也不知是真是假。
下课铃声刚刚响起,马露已经守在了张恒宇的班级门口。结果率先走出来的却是易昶,他一把搂住马露的肩膀,嗤笑道:“猜到我们没带伞啦?”
她不动声色地将易昶的手从肩膀上推开,假装掸了掸灰,望向还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的张恒宇。
“我实在写不动了,就让他帮我把剩下的弄完,要不咱俩先回家?”
马露白了一眼易昶。和张恒宇比起来,易昶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坏孩子,逃课抽烟一样不少,有时还会敲诈落单的小学生。他与张恒宇相识也是因为一场司空见惯的冲突。
当时张恒宇正在被几个小混混教训,路过的易昶出面劝了几句,从那之后,张恒宇就成了易昶的跟班。
又过了一会儿,张恒宇从教室里走出来。看见马露在门口等候,他点了点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习以为常。
走出教学楼时,几粒开路标兵般的雨珠率先砸落下来,马露撑起伞,踮起脚尖,尽量不让雨伞的外沿挡住张恒宇的视线。易昶嬉皮笑脸地攀张恒宇的肩膀,三人便是共撑一把伞了。
“你们还真像老夫老妻啊。”易昶说。
“瞎说什么?”虽然语气像是嗔怒,但马露内心竟感到一丝莫名的喜悦。
“喜欢这闷葫芦有什么意思啊,你要不试着喜欢我?”易昶说话时揪着张恒宇的耳朵。
“别开这种不痛不痒的玩笑了,没意思。”张恒宇摇了摇脑袋,紧接着,他似乎感觉易昶对他的行为有些不满,又低下头去。
这时雨势已经变大,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单薄的雨伞上,三人都被雨打得肩膀透湿,没了闲聊的心思,匆匆往校门口走去。
隔着校门口的小路,马露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白雨薇。她低着头,面前站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男孩似乎在对她大声说着什么,只是雨声太大,听不真切。
两人没有撑伞,女孩的校服早已湿透,紧紧黏在身上,平时被校服遮掩住的高耸胸部凸显出来。马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忽然感觉有些自卑。
白雨薇对面的男孩是邻校有名的混混儿,他们谈过一段短暂的恋爱,不情不愿地分手以后,对方隔三岔五就会来校门口堵她。
“你们先回家吧。”
马露把雨伞交到张恒宇手里,一头冲进雨中。
洪灾暴发四天后。
抗洪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水位回落到了可以下水行走的高度。四周的残垣断壁显露出来,裸露的钢筋虬结在一起,仿佛在控诉着这场灾难。
坐在救灾艇上的消防员揉了揉眼睛,他已经接近五十个小时没有合过眼了,全靠对于“拯救生命”的使命感才让他坚持到了现在。
如果没有那个传言就更好了,他想。
传言是悄然在救灾队伍中流传起来的,就像迎风燃烧的野草,几乎在一瞬间燎遍了整个宁城的大街小巷。
这场水灾的源头,是宁江水库的溃堤事件。
连续两个月的高强度降雨使得宁江水库的蓄水量超过了自身核载量,随着一声巨响,六道隔水门应声破裂,洪流瞬间吞噬了下游所有的平原村落和小镇。
问题在于宁江水库原本是三峡和长江中下游水库配套工程中的组成部分,所有的应灾设施都按着最高的标准组建。为何往年都承受住了,今年却一溃千里呢?
有人说,宁江水库是豆腐渣工程,根本抵挡不住真正的汛情;也有人说,六道水门是人为打开的。
第二种猜测令消防员毛骨悚然,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自己拼上性命的抢救,只不过是为别人的错误擦屁股。
消防员摇了摇头,丢掉脑子里纷杂的想法,他拄起手中的桨,救灾艇绕过前方一棵生命力顽强的柳树。他举目四望,在这一片狼藉中搜索着可能的幸存者。
忽然,前方二十米处,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色物体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睁大眼睛,竭力观测着越来越近的漂浮物,随着它的轮廓逐渐清晰,他像是在给自己做心理暗示般地喃喃着:“一定是头死猪……一定是头死猪……”
“如果是头死猪就好了。”他接着对自己说。
看到如水草般飘舞的黑色头发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死者是一位年龄在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尸体已经呈现巨人观化特征,无法推测具体死亡时间。
尸体的脖子上有明显勒痕,初步推断死亡原因是窒息。同样地,通过对私处的检测,可以推断出死者在生前被人强迫进行过性行为。
这是法医能够得到的全部结论——死者生前受到了歹徒的凌辱,最终惨遭杀害。
由于大水泛滥,找到犯罪现场和相关证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警方将破案的希望寄托在死者的社会关系上,发布了寻觅失踪者家属的通告。
当死者在外地务工的父亲回来认领尸体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确认过尸体的身份以后,警局大厅响起了一声嘶哑的悲鸣,这当中不仅包含着悲伤,更多的是难言的愤怒和不甘,以及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凶手的无尽杀意。
这是复仇者的嘶吼。
2
二〇一九年五月。
在等待护工开门的短暂时间里,陈嘉裕打量起周围的人来。
逼仄的空间里摆着几只矮凳,地上丢着些快餐盒和饮料瓶。阳光艰难地从小窗中钻进来,稍微照亮了等待者们阴郁的表情。
ICU,在家属们的口中又叫生死门。进了这道门,便是把命交给了判官,能不能活着出来,全凭造化。
即使是这样,比起他即将见到的那位,其他人也是幸福的。他们至少有家属在外守候,以微不可闻的念力祈祷着生的可能。
对讲器里传来护士疲惫的声音:“找哪位?”
“十七床,白小军。”
确认过陈嘉裕的身份,大门打开了。听到响动,人们抬起头看了一眼,又纷纷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
“你有二十分钟的时间。”护士递上防菌服,指示陈嘉裕走向左边的病房。
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间里,老人静静躺在病床上,双手交叉着安放在腹间,身侧接着各种仪器和塑料管。就在因肝癌引发的大出血而陷入昏厥之前,没有人知道他只剩三个月的寿命。
从背后看着这副苍老的身体,陈嘉裕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二〇一五年,陈嘉裕从省警校毕业。和每一个怀揣着理想的年轻人一样,他梦想着成为一位光荣的刑警。可事与愿违,他没有通过考试,最终成了一名狱警。
相比前途远大的同学们,狱警称得上是最没有出息的岗位,他渐渐不再参加同学聚会,平静地接受了这份清闲的工作。
监狱的工作枯燥乏味,观察犯人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按照所犯罪行和惩罚程度的不同,每一个犯人都会展现出不同的行为特征。
比如强奸犯常常是孤僻的,因为其他人不愿意和这种犯人打交道;死刑犯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眼里蒙着一层雾,脸上看不见一点光彩。
但白小军是个异类。
按理来说,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在接受自己的命运以后,或快或慢都会习惯起监狱的生活。人生太孤寂,不管在哪儿都得找点乐子。只有白小军,他从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放风的时候,他喜欢待在操场的角落,从来不会与人产生必要之外的交流。
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看电视报纸,作息规律……只是从那双昏暗的眸子里,陈嘉裕得到了一个信息:这个人对生活失去了全部希望,哪怕随时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每年的清明节他都会向狱警提出一份难得的请求——帮他捎两份纸钱和供品。
没人知道这两份纸钱是供给谁的。这勾起了陈嘉裕的好奇,他向前辈狱警问起白小军的事,前辈叹了口气说:“知道十五年前的那场洪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