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擎在学校门口停下车:“去和那个人说对不起吧,趁你还有机会的时候。”
他目送着儿子走进校门,狠狠抽了几根烟,平复情绪。
第二天,他接到吴波的电话。
当他匆匆赶到警局时,吴波在办公室等候他,脸上挂着一副玩味的笑容,像是看待猎物一般审视他:“张总,这次怕是不好办咯。”
张擎心中咯噔一下:“您说。”
“昨天晚上,我们接到报警,在离学校不远的公园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陈宏远,你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师。”张擎从沙发上一点点滑落,脚底的水泥地逐渐软化,变成无底的深渊。
吴波夸张地感叹道:“死得可真惨,脑袋被棒球棍砸成了糨糊,全身上下找不到一寸不带伤的地方。下手的人想必恨死了他。”
“继续。”张擎从沙发上坐直,他不能跌落。
“孩子们太年轻了,你在现场随便走两步,都能踩到至少二十个物证。”吴波摇摇头,“很难办啊。”
“怎么操作?”张擎惊讶于自己提出的问题,这个想法就像是本能一样从他的脑子里蹿出来,不经思考便从嘴里淌出。
“本地人就算了,他是中国人,有点难办。”
“开个价试试?”
他还是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一头替罪羊。”吴波竖起手指,指向天花板,“从上到下,所有人都要打点一遍,不便宜。”
“开价。”张擎的语气降到冰点。
“两百万,”吴波补充道,“美金。”
幸好我有两百万美金,这是张擎的第一个念头。他艰难地走出办公室,还没上车就开始呕吐,红色的是虾,绿色的是菠菜。
我要救他,他是我的孩子。
电话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接起电话,对方说的是英语,他有一个国际快递,需要确认住址。
回到家里,快递员还没有赶到。他渴极了,在厨房的水龙头喝过水之后,他走向卧室,保险箱就在那里,里面放着两百万美金。他轻轻关上门,忽然发现床前多了一张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转头看向他,张擎疑惑地搜索脑子里的名单,他见过这张脸,只是有些想不起来。那人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正在等他想起自己。这张脸终于慢慢和记忆中的一张脸重叠起来,他惊讶了一瞬。
“我知道欧阳辉死了,只是没想到是你。”
“我也很奇怪,没想到是我。”那人站起,朝他走来。
10
“那是一句诗。”吴仕岚指着PPT上显示的画面说。
黑暗中坐着专案组的全部成员,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忽然插嘴的年轻刑警,包括坐在席首的领导,那是从省城派来的人。吴仕岚咽了口唾沫,他有些紧张。
画面上显示的是一块背景墙,似乎属于某个房间的一隅,墙上贴着米黄色的墙布,顶端挂着一幅油画——《耶稣受难图》。在这些东西的正中央,是一行潦草的血字:一无所有的人没有故乡。
一个月前的那起命案正式变成了连环杀人案,准确来说,是跨国连环杀人案。就在前天,缅甸仰光,一个华人富豪被人所杀,同样被刺中肱动脉,同样的血字,同一个人的笔迹。
被害人张擎,原籍宁城,宁城中学毕业生,朝露诗社成员之一。诗社当年的四个成员死了一半,傻子也能明白这是针对朝露诗社的谋杀。吴仕岚在得知信息的第一刻,再次尝试联系诗社的最后一位男性成员柳登科,可他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这个人,不奇怪,这世上每天都有人在消失。
复仇,这是他最终提出的结论。专案组的工作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调查王江风生前的人际关系,另一部分则是重启对强奸案的调查,吴仕岚选择了后者。和谋杀案一样,这起可能的冤案引起了专案组的高度重视,如果当年的那几个孩子真的做过伪证,没有人能逃脱法律的制裁。
在搜索引擎上,他没有找到和“一无所有的人没有故乡”这个句子相符的诗歌,或许这是一首鲜为人知的作品。走出会议室,他拿出手机,拨打王鹏的电话,《献给遇罗克》是王鹏给出的答案,或许这次他也能想到些什么。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
他收起手机,拉开车门。他有更直截了当的方式。
再次来到宁城中学,保安老刘这回总算记得他的长相,为他打开拦路杆。他径直将车开进学校,在教学楼门口停下。他跑上三楼,在走廊左边的第一间教室中找到了正在上课的白霜。
吴仕岚推开门,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打过来,他从兜里掏出证件。“白老师,您涉嫌一起严重刑事犯罪案件,作为知情人和嫌疑人,请您跟我走一趟。”他挤挤眉,“抱歉这不是电影,您无权保持沉默。”
白霜手里的粉笔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为两截。
吴仕岚再次闻到柑橘和栗子的香气,他当场给白霜铐上手铐,在他的工作职权范围里,至少还有这样的事情可以做。
他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音量说:“现在,你也感受到那个人曾经历过的痛苦了。”
经过上次的教训,这个美丽的女人至少得到了一些经验。坐在审问室里,她没有尝试使用自己的武器。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吴仕岚轻轻拍了拍桌子,“撂了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擎死了,墙上也用血写着诗。我不知道那个人的诉求是什么,但好像在杀光你们之前,他不会罢休。你现在有两种选择:一,自首;二,在我们调查结束之后被捕。”吴仕岚低声说,“我必须告诉你,那个凶手还在外面。他很愤怒,不知道下一个目标是谁。”
那双湖水般清澈的杏眼再次出现恐惧的阴霾,女人似乎做出了某种决定,和所有做决定的人一样,她先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说:“都是他们逼我的。”
“愿闻其详。”吴仕岚耸耸肩。
“二〇〇〇年,我们中考的那一年,欧阳辉不知道从哪里搞了几部手机,当时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他说,有了它,我们都能顺利在宁城中学读完高中。宁城中学高中部的分数线很高,我们都动心了。
“我们一人拿了三千块,问家里拿的。欧阳辉买到了答案……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我没有想过,我最后一堂的监考老师竟然是王江风。”白霜的手放在膝盖上,她修长的指甲抠进肉里,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他就那样走过来,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考试结束后,他找我谈话。我央求他,把一切都告诉他。他说让我们自己承认错误,他会带我们去教育局,所有人的成绩全部作废。我吓坏了,我去找男孩们,他们说……让我去引诱王老师。”
是的,你什么都没做,都是别人逼你的,都是他们怂恿你的。吴仕岚想,像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生活得毫不费力。
“那天晚上我去了,但是没有成功,于是他们又想出了另一个办法。”
“你们诬陷了自己的老师。”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样做,一开始只是想威胁他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越来越无法控制,我们好像忽然就没有退路了。真的,我不知道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以为他被批评几句就没事了。”白霜的语速快到吴仕岚几乎要听不清的程度,心虚的时候更要慢慢说话才对。
“后来,叶晟站出来替他鸣冤,为了调查这件事,他说不定还找过你们。你们害怕了,于是也给他戴上帽子,就像轻而易举地搭上一块积木。”吴仕岚站起身来,“他应该从未教过你们这些,哪儿学的啊?”
11
宁城中学门口是条单行道,街角绕个弯,一个叫作“阳光新城”的旧小区门口,藏着一家粉面馆。这家店开了三十几年,坚持选用本地的土制米粉,老板炒出来的粉焦香扑鼻,附近的人都爱这一口。
这天早上,约莫过了八点,粉店的伙计刚拉开门,门口站着位陌生面孔。这人拎着个旅行包,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夹克,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看年纪少说也有五十岁。他笑眯眯地走进店里,叫了碗香肠炒粉。
不一会儿,伙计把炒粉端上桌,老人取下眼镜,掰了个蒜,狼吞虎咽地将盘子一扫而空。他眯起眼睛,打了个饱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还是这个味啊,饱了。”
一小时后,拎着旅行包的老人走进警察局接待大厅,他径直走到服务台前,接待员询问他的来意,他说“自首,以杀人的罪名”。
吴仕岚赶到警局的时候,老人正在审讯室中等待。吴仕岚替他解开被铐在桌上的手铐,老人微笑着说:“谢谢。”
“王江风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个问题我思考过很多次。”吴仕岚在老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从他人的叙述中认识你,你和照片上一点都不像,你的鼻子应该更挺拔一些,眼睛也更大一些,脸没有现在这么宽。你变了。”
“在马来西亚,我做了整容手术。找的是一个被吊销执照的外科医生,那种地方你什么人都能找到。也许是因为太便宜了,整得不是很好看。”
他护照上的名字是吴立东,但他说自己是王江风,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愿意说自己是王江风,吴仕岚想。既然王江风还活着,他出现在这里,广玉兰下的那具尸体又是谁呢?他的推测错了,但既然对方在这里,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答案。
“为什么要走?”吴仕岚决定从这个问题开始。
王江风沉默了一会儿,他向吴仕岚讨了一支烟,对他讲起二〇〇〇年夏天的那些事。审讯室里的空气逐渐变得黏稠,暴雨在这十方空间中倾注——
当白霜拎起T恤一角的时候,我以为她只是有些热。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她的父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她从哪里学来这些?
那一天,男孩们都提早退堂,像约好了似的。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我在黑板上抄诗,海子的诗。她从背后环抱住我,我感受到她身上炽热的温度。她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奶香味,这是孩子的味道。抱住我的人有些紧张,身体像头小鹿般柔软,微微颤抖着,当我意识到她没有穿衣服时,我也颤抖起来。忽然她踮起脚尖,舔我的耳垂。
“穿上衣服!”我躲避她的亲吻。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恶魔在天使的身体中寄生,这是令人难以拒绝的诱惑。我不能否认这一点,我的身体因我的学生而膨胀。
她的声音像是在啜泣:“老师,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好吗?”
她说的是“他们”。
不如就放过他们吧,放过这些孩子,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在那一刻我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似乎也发现了我的动摇,抱住我的双手勒得更紧了一些。忽然,我感到深深的厌恶。
这种厌恶并不针对任何人,我厌恶我自己。我是他们的老师,如果我能多关心他们一些,他们还会做出这些事情吗?大人应该为孩子的行为承担责任,不管是他们的父母还是我,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我低头看向在我胸前缠绕的双手,将它们轻轻分开,每分开一寸,她的啜泣便更大声一些。我走出教室,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第二天,男孩们把我堵在宿舍楼下,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似乎没有商量好由谁来开头。张擎自告奋勇,他昂着下巴,模仿大人的语气,这种姿态能使他获得勇气。他是商人的孩子,商人的孩子过早成熟,成熟从模仿开始。
他威胁我,为了避免露怯,他叫我王江风,而不是老师。
又过了几天,我被关进了审讯室,关于孩子们的事情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开始害怕了,就像之前说的,我有罪,不教之罪。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才会用更多的谎言去填补。“既然已经做了,再过分一些也没关系吧”,正是因为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孩子们才会轻易毁掉自己的一生啊。
回到学校之后,人们看我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我无法适应这种变化,终日将自己关在宿舍里。幸亏还有一个人信任我,我听说在我被抓走的这些日子里,他荒废了工作,终日为我奔走呐喊。
那些夜晚我们喝了很多啤酒,电风扇坏了三次,转动的时候发出撕扯纸板似的巨响,玻璃杯一次次碰在一起,电风扇的噪音盖过杯子碎裂的声音,我没有听见。
张启林从来没有参加过家长会,我只见过他的妻子,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他的电话打到门卫室,我接电话的时候门卫老刘警惕地守在一旁,我在他眼里成了重点观察对象。
男人约我晚上在操场的广玉兰下见面。我走出保安室,抬头望向天空,冥冥中的那双巨手从虚空中拽来帷幕,最后一缕光线在其中疯狂挣扎。
老刘的目光如芒在背,我合拢双手,祈祷一切落幕。
乌云在天际悬了许久,里面像是在进行一场化学实验,偶尔漏出几声闷雷。等到我离开宿舍的前一刻,暴雨才压下来。我没有和叶晟道别,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到他,我一定会好好和他道别。
我们约好的时间是七点三十分,我在七点二十五分到达操场,也许是因为电路故障,操场的路灯过早熄灭,我走到广玉兰下时,才发现那里站着个人。他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拍打在身上,像是一尊雕塑。
“请问是张擎的爸爸吗?”我的声音被雨声淹没,只好提高音量重新喊了一遍。他似乎点了点头,走到我所处的位置,旁边有一个大坑,广玉兰安静地躺在地上。他弯着腰,对我谄媚地笑,那是经过长年演练的笑容,商人的笑容。
他顾不上擦拭流进眼睛里的雨水,从裤兜里抽出一只被叠起来的牛皮纸文件袋。我曾在监考时使用过这种文件袋,上面应该写着“机密文件,请勿拆阅”。
“不好意思,我不能收这个。”我捏了捏文件袋,大致明白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他的笑容忽然僵住了,然后很快舒展开。我们来回推阻一翻,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泥浆溅在我的身上。
“王老师,求你了,帮个忙吧。孩子还小,他真的知道错了。”他低着头,我试图扶他起来,他岿然不动。三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像条狗一样。
雨越下越大。
我们僵持了一阵,为了扶他起来,我在地上摔了好几跤,直到我明白他的双腿和大地之间用钢钉钉紧,自己不可能撼动这个男人的决心时,我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身后的哀求声停止了,我听见皮鞋踩踏泥浆的声音,我回过头,他的手上握着一把水果刀。他来不及切换表情,那副笑容还没有完全消失,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如果一个男人愿意给别人跪下,那也意味着他能做出任何事情。
我和他扭打在一起,他的力量超越了不算强壮的身躯,我好几次差点儿被他刺中,但最终只有一个人躺在地上。他就躺在树根旁边,刀刃插在右侧上腹,是肺部的位置,他的双手在空气中疯狂地舞动,然后无力地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