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仕岚差点儿说出实话,却又马上忍住:“这和一起命案有关,其他的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白霜深深看了吴仕岚一眼,挪动身子,微微弓下腰,凑得离他更近一些。他再次闻到那股香气,不禁也往前移动。这个距离几乎能看见她脸颊上细细的金色绒毛。“张擎、欧阳辉……还有一个,好像姓柳?抱歉,我们只是在初三时做过一年同学,后来就没联系了。”
到目前为止,她表现得非常好,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的轻重缓急都恰到好处,但吴仕岚知道她在隐藏一些东西,她太急于释放自己的女性魅力,或许她早已习惯用这种方式获得便利,这是她的本能。吴仕岚想,自己也配合得不错。
“死了。”他重重往后靠去,椅子发出沉重的哀鸣,“欧阳辉,这个人死了。”他跷起二郎腿,摸出烟盒,点烟的时候他死死注视着白霜。她惊呼,她呼吸加速,她脸颊通红,她企图获得同情,她是女人,聪明的女人。
“怎么会!”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惊讶是真的。
吴仕岚吐出烟雾,烟圈砸在女人脸上。“血喷出三米高,墙上写着北岛的诗,《献给遇罗克》。北岛将它献给遇罗克,我问你,凶手将它献给谁?”他的音量逐字逐句上升,在最后一句到达最高点。
很明显,她被吓坏了,被欧阳辉的死,被墙上的那首诗,被眼前这个和刚才判若两人的男人。生平第一次,她的美丽撞上钢铁,她有些晕。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女人开始哭泣,她们的眼睛里有个阀门。“真的,我不知道!”
“王江风是个怎样的人呢?”吴仕岚将白霜的椅子猛地一拉,白霜跌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双眼里开始出现恐惧,真正的恐惧。她真的哭了起来。
吴仕岚将烟头在地板上碾灭,把女人留在办公室里,转身离去。他没有得到答案,但他已经获得了想要的东西。
8
陈嘉裕想,监狱应该是这个世界上过得最缓慢的地方。
每个初入监狱的犯人,都会经历最初的那段躁动期,发疯似的渴望自由。可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人类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仅需一两年,他们就会适应监狱的生活。这里的生活安定、规律,从睡眠时间到菜谱都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没有变化,终年如一日。
干了三年狱警,或许自己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吧。他不禁想到,自己和这些犯人也没有什么差别,环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他曾经见过在狱中关了三十年的老人,出狱时因为对外界的恐惧而手足无措,之后多次犯罪,只为能让自己回到监狱。每个人最终都会适应这里,他几乎没见过例外。
可他现在要去见的这个人,就是例外。这是吴仕岚的委托。
吴仕岚是他在警校的同学,如今是市刑警队的干警,那曾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虽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两人也没有疏远,他了解吴仕岚经办的每一起重案,他把自己代入对方的角色中,想象自己亲历那些现场,像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冷酷侦探一般破案如神。
叶晟是个老囚犯,在这里关了十八年,有些清高,从不和其他囚犯在一起厮混。当然,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他,强奸犯是监狱生态链中最底层的物种,谁家都有女眷,所有人对强奸犯都会感到本能的厌恶。
入狱前他曾是个语文老师,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陈嘉裕曾经看过那些信,足有厚厚一沓。每一封信里,他都在哭诉自己所遭受的冤枉,请求得到沉冤昭雪的机会,但他的上诉机会早已用光,除了无聊的狱警,没有人愿意阅读那些信件。
听完吴仕岚的叙述,陈嘉裕忽然对这个偏执的老人有了新看法,他不得不承认吴仕岚所说的那几点确实令人疑惑,这令他亢奋起来。
他走的是探视通道,所幸今天是工作日,探监的人不多,不需要等探视间的空缺。钢化玻璃将二十平方米的房间隔断,他坐在其中一端,静静等候着那个老人。
老人从另一端的门外走进来。他被关了十八年,腰杆却没塌下去,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看了陈嘉裕一眼,表情有些失落。
“我还以为是那孩子呢。”叶晟的声音从话筒中传过来,“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警察。”叶晟似乎没有认出自己,陈嘉裕有些庆幸。狱警也是警察,但自称狱警办事往往没那么方便。叶晟得知他的身份,眼睛一亮,扬声器里粗重的呼吸声带着颗粒感。“你是来调查那个案子的?你看见了那些信?”
陈嘉裕点头,看着老人眼中逐渐燃起的希望,他忽然有些愧疚:“根据我了解到的资料,你是在王江风失踪以后被逮捕的。”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诬陷我。我一开始并不在他们的计划里,因为我在为王江风鸣冤,他们害怕了。”叶晟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茫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些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知道?”陈嘉裕有些疑惑,“假如那几个孩子真是联合起来构陷你和王江风,怎么也得有一个理由吧。”按照叶晟的说法,孩子们最初想要诬陷的只有王江风,而他是被拖下水的,那么问题就回到了起点,那些十几岁的孩子做这种事的理由是什么?
对一个女孩来说,背上“被强奸”的污名,无疑是难以承受的代价。甘愿付出这种代价也要让王江风和叶晟入狱,这些孩子和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请你一定仔细想想,如果你们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这个理由非常重要。”陈嘉裕补充道,“你回想一下,天气、温度、颜色……回到十八年前吧,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
老人眉间的肌肉抽动着,缓缓开口:“我与王江风是同一年调到宁城中学的,当时我们都没有成家。从一九九二年到二〇〇〇年间,我与他合住在宁城中学的教职工宿舍里。”
他如此相信王江风,两人的关系必定不同寻常。陈嘉裕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普通人。”叶晟笑了。他在谈话中第一次露出笑容,王江风是个让人想起来就会微笑的人。“他是个很普通的人,爱打球,崇拜约翰逊,你知道吗,NBA的‘魔术师’。他也会因为女人烦恼,拉着我陪他在馄饨摊上喝二锅头。他读诗、写诗,不是什么特殊的爱好。但和我们不一样,他相信着一些东西。”
“比如?”
“你相信警察这份职业吗?”叶晟反问陈嘉裕,“他相信自己的职业。他可以为了一个被家长虐待的学生,在办公室里和家长动手打起来;他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哪怕是别人避之不及的坏孩子;他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几乎把所有的收入都用来帮助贫困生。你一定觉得,我是因为和他关系好,才会跳出来为他申冤吧?不是的,我只是羡慕他。”
“我自己不能成为他这样的人,教师对我来说只是一份工作,但是我真的羡慕他。他的热情和专注会打动身边的每一个人,如果你和他共事过,一定会有和我一样的感觉。”叶晟自言自语着,“这样的一个人,他能干得出那种事吗?我不信。”
我相信自己的职业吗?陈嘉裕扪心自问。他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
“第一次从警察局回来之后,他变得很憔悴,但从来没有怪罪过那个女孩。他说,她只是走错了路,孩子难免一时糊涂。我尝试问他,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你不说我都差点儿忘了。”叶晟似乎想起了什么,“那年暑假,他好像一直有心事,但我没问他。他不想告诉你的,你不可能知道。”
“对于他的失踪,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他死了,他不可能逃跑。”叶晟说,“他离开的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带。他出门,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
“那一天?”陈嘉裕精神一振,隐隐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你还能想起什么,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有没有说过要去干什么?”
叶晟的眉头拧得更紧了,翻找十八年前的回忆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容易的事。“那天下着暴雨,晚上十一点,他撑着把伞匆匆出门。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要去见一个人,他走得急,我没来得及问他对方的身份。”
“你还记得他那天的穿着吗?”
“篮球短裤,丁字背心,踩了双拖鞋。”叶晟肯定地说,“我记得,他没有换衣服就出门了。”
“不像是出远门的打扮。”陈嘉裕掐着眉心。王江风说要去见一个人,出门时没有换衣服,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可能性。
这是天方夜谭般的设想,但绝对可能存在。为了印证他的猜测,他必须获得更多信息。他匆匆告别叶晟,走出探视间,拨打吴仕岚的电话。电话嘀了一声,传来吴仕岚的声音:“喂?”
“我们可能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陈嘉裕没有给吴仕岚说话的机会,“关于那起操场埋尸案,所有人都认为,那个行为是有计划在先的,凶手为了某个目的,使用了某种手段,将尸体埋在广玉兰下。这种仪式感强烈的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着某种目的或者动机,但是如果那个人什么都没有想呢?”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案子?你去探望的不是叶晟吗?”吴仕岚的声音有些迷惑。
“如果这个人只是恰好死在了广玉兰下,而他的身边,又恰好有一个深坑呢?”
吴仕岚沉默了一阵,他很快明白了陈嘉裕的意思,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和打火机的咔嗒声,吴仕岚挂断了电话。陈嘉裕没有将手机揣回兜里,他静静地等着,五分钟之后,吴仕岚的来电响起。
“保安说,学校操场上一次施工的时间,在二〇〇〇年六月。同月,王江风失踪。而且,尸体的骨龄与他失踪时的年龄正好相符。”
皮球从球场一端起飞,飞跃了漫长的时间,落入篮筐。超远距离三分得手——陈嘉裕的猜测被印证了,他将自己从叶晟处所获得的信息一一告知对方。
“按照这个方向去假设的话,”吴仕岚亢奋地说,“王江风很有可能并没有失踪,他就是广玉兰下的那具尸体。他被某人约到篮球场杀死了,那个人一定是和他熟识的人……这个躲在水面之下的家伙,就像一只攀附在树干上的变色龙,我们都看见他了,却也都忽略了他。”
所有人都认为王江风是因为罪孽深重而潜逃,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死在了二〇〇〇年的夏天。这场拙劣的犯罪阴差阳错成了精妙的诡计,杀人者成为被所有人忽略的嫌疑人X。
除此之外,欧阳辉的死和墙上留下的血字,也似乎与这个早已分崩离析的朝露诗社存在关联。跨越十八年的三个案件,就像围绕着王江风运转的三体恒星。死在二〇〇〇年的男人和他的学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杀死欧阳辉的凶手和埋尸案的凶手之间是否存在关联,也成为新的问题。
“强奸案的背后有蹊跷,朝露诗社藏着秘密。你应该继续调查当年的那几个孩子,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陈嘉裕挂断电话,他想起那株广玉兰,和学生们一样,他也在那所学校毕业,也曾好奇广玉兰为何生命如此长久,枝叶如此繁茂。
他看见广玉兰擎天而上,目光穿透树冠和躯干,穿透被孩子们踩踏千百遍的土地。它的根系紧紧缠绕住那个男人,男人用自己的血肉供养着它。
9
驱车前往医院的路上,张擎在一处人行道前停下。一对父子正在走过人行道,年轻的父亲手里拿着一个草莓甜筒,用它逗弄身边的儿子;儿子个头仅到父亲腰间,不断跳起去够父亲举在胸前的甜筒。张擎愣了一会儿,直到后车按起喇叭,他才踩下油门。
老吴雪中送炭的二百万美金暂时解决了眼前的危机,虽然钱还躺在家中的保险柜里,但他已经约好了几十家经销商,白斑病毒上半年给公司造成的损失得以弥补。做生意,信用没垮,公司就能活下去,他签了一批明年的供货订单,这一关总算挺过去了。
但想到之后要面对的儿子,张擎不禁又头痛起来。该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呢?他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脑子里装着这样的想法,驾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本来只需要十分钟的车程,足足开了半个小时。来到医院的时候,时间已是正午。
张健已收拾好行李坐在床边,看见父亲从门外走进来,屁股往里面缩了缩。他的头上还绑着绷带,椅脚锋利的边缘划开了他的额头,那个地方缝了十七针。张擎看见这一幕,心头不禁一紧。
“还疼吗?”他试着伸手去摸张健的额头,儿子的身体猛地一颤。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他不再说话,从桌上拎起行李包,张健跟着他走出病房。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中间,一种无形无质的东西,自从他把凳子砸在儿子头上那一刻开始,男孩与男人之间互相依存的关系就破碎了。暴力是两个男人的对话方式。
他又想起那个夏天,似乎所有值得想起的事情都发生在夏天。电风扇呜咽转动,父亲用皮带狠狠抽打自己,空气中弥漫着汗液的气味,母亲坐在沙发上哭泣,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父亲累了,将皮带扔在地上,他打开门,然后重重摔上,再也没有回去过。
母亲说,父亲跟情人走了。他当父亲死了。
出风口呼啸的冷气盖过二人的呼吸,他通过后视镜瞟了瞟后座的儿子,儿子也在里面看自己。他说:“你已经长大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儿子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会说话。
“你出生之前,我就移民到泰国了。我一个人来的,你奶奶——我妈,被我丢在国内,你到现在也只见过一次。”张擎打开窗户,他有点闷。“我没有告诉过你们,连你妈也不知道,我是逃过来的。”
后视镜里的张健抬起头,父亲的话似乎让他有些吃惊。
“我在国内待着的每一天都很害怕,不是害怕警察来抓我,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好了。那时候我每天都睡不着,每天都在想着自己犯下的罪,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揪着。我以为过两年就好了,可是过了三年、四年,我还是忘不了。我逃避的,是这种情绪。
“你的爸爸做过一件卑劣的事情,出于某种理由,就和你所做的一样,我诬陷了一个善良的人,毁了那个人的一生。”张擎伸出手,像是要握住柔软的风。“他真的是个好人,我做错了,但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错误,所以我只能逃跑。
“爸爸打你,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我气的是自己。爸爸希望你和我不一样,你能做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年轻的时候,我们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以为有些事的后果没有那么严重,但有时候你做了,一辈子都回不了头。等你理解自己的行为以后,愧疚会追着你到天涯海角,成为你一辈子的阴影……爸爸不希望你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