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用这个理由去解释,也很难让人觉得正常啊。”吴仕岚咬着笔帽。既然从犯被定罪了,那说明白霜也出面指认了对方,而他被逮捕的理由却是几个男孩的举报。事件的每个环节拆开看都合情合理,但合在一起,就像一台咔咔作响的机械,不知是哪只齿轮出了问题,让整体运转不畅。
十八年前的强奸案引起了吴仕岚的好奇,虽然王江风早已失踪,而这个叫叶晟的人还在狱中。他忽然想起那位狱警朋友,或许应该咨询一下他的意见。
“好了,王江风的故事到此为止。难得讲这些过去的事情,搞得我都有些伤感了。”似乎是为了将怀旧的扭捏一笔带过,王鹏哈哈大笑。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王江风……他是怎样的人呢?”
“他啊,”王鹏眯起眼睛,看着茶几上的石蟾,它因茶水的浸润而油光发亮。“就像你听到的,一个通缉犯,强奸学生的人渣。”
6
张擎在位于别墅区的家中醒来,后脑处似乎有根筋堵上了,揪得脑子生疼。这是宿醉的后遗症。他走到落地窗前,室外是被绿植环绕的庭院,一座孤零零的遮阳棚立在院子中间,显得有些落寞。
这套净面积五百平方米的别墅是他五年前买下的,那时他还和妻子在一起,张健还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妻子为他学做中国菜,他们在遮阳棚下共进午餐,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他胡乱洗了把脸,喝了几口凉水,总算精神了一些。儿子还在医院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下那么重的手,明明只是个孩子。经过这件事以后,他和儿子的关系想必又会疏远一些。
在车库里随手取了一把钥匙,他坐上一辆墨绿色的揽胜。他忽然想起,这是儿子最喜欢的车。要不就当作礼物,把这辆车送给儿子吧?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转而他自嘲地想,自己果然是个失败的父亲。正因为他没有底线的惯纵,儿子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从小区出来,过了市中心的繁华路段,路边的高楼大厦渐渐变得稀疏,行人却多了起来。驶入玉石市场,嘈杂的叫卖和还价声协同共奏,张擎拍打着喇叭驱赶堵在过道上的行人,回想着十年前的事。
那时,他刚从泰国迁居至仰光,为了寻找合适的投资项目,他奔波于缅甸各地,自然也包括这座缅甸最大的玉石市场。这里出售的一般都是翡翠原石,买家购买原石后,在现场开皮,能不能开出翡翠全靠运气和眼力,所以也叫赌石。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他当时对翡翠一知半解,只好在市场中到处闲逛。走到市场一处偏僻的角落时,他忽然发现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约有足球大小,在顶上开了一层天窗,里面的玉肉透着翡绿。老板躺在摊位后的一张太师椅上,挥着扇子驱赶苍蝇,似乎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他尝试着抱起原石,老板瞟了他一眼。他拿出新买的手电筒,学着刚才看到过的姿势,照葫芦画瓢地在石头上映起来。
用手电去照石头,是用翡翠的透光效应去观察里面玉肉的深度。有的石头开了口,看起来有玉,其实打开后只能取出一层玉皮,这种时候就得凭眼力。他把电筒贴在肉面上,眯起眼睛看,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
光线径直透入原石内部,从这个口子来看,小半块石头都泛着绿水。他故作镇定地将电筒收入怀中,心想这是捡着漏了。“老板,这块石头怎么卖?”他指向另一块稍大些的石头。
“五十万美金。”老板有气无力地回答道。他“哦”了一声,又问起另一块石头,如此接二连三,直到老板有些不耐烦了,他重新拿起最初的那块石头。“都太贵了,这块怎么卖。”
“这块三十万美金,”老板加重声音,“你要是不想买,就别在这儿晃了吧。”
张擎又和老板还了好几轮价,最终将价格定在二十二万美金,老板从桌子底下取出pos机,他刚准备把卡拿出来,后面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他回过头,是个国人面孔,四十来岁。
奇怪的是,那人看见张擎转过头,忽然愣住了,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他难以置信的东西。眼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张擎有些纳闷,难道他认识自己?过了一会儿,那人似乎反应过来:“你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找你好久。”他说的是普通话。
“不好意思,你是哪位?”
“吴,这样不好吧。”老板一把丢掉蒲扇,怒气冲冲地看着张擎身边的男人,“做生意也得讲个先来后到。”
“给我个面子,这是我同胞。”男人卸下笑容,“你这样做,就不怕出事吗?万一有人举报,你这摊位可就保不住喽。”
老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他恨恨地瞪了吴一眼,似乎有些忌惮。“中国佬,你等着。”
吴带张擎来到另一处铺面,这才告知了刚才的内幕。原来那块石头是用染料浸染出来的,专门用来骗他这种外行,是吴的搭救才让他摆脱了骗局。
于是,老吴成了他在缅甸的第一个朋友。
老吴也是来缅甸做生意的外国人,他没有家人,一待就是十年,翡翠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攒下了一份厚实的家业。张擎不知道他的过去,但对他有一种奇怪的亲切感,似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一样。或许老吴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时才会出手相助吧。
老吴长张擎十岁,为人沉稳温和。和他相处的时候,张擎总能感到一份安定。多年来,虽然从未承认过,但在内心深处,他把老吴当作最亲近的朋友。父亲离开得很早,老吴契合了他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所有想象。
每当他遇事不决的时候,总会想到老吴。
老吴今天没有开摊,躺在沙发上喝懒茶,和十年前相比,他依旧浓密的头发中多了些银丝。张擎坐在老吴对面,点起一支烟。
“不是两年前就戒了吗?”老吴的声音和他的为人一样,缓慢而低沉。
张擎叹口气:“我怎么就不记得自己当年是什么样了呢?你说青春期的孩子怎么能这么浑?”
“还是小健的事啊。”老吴端起茶盅说,“你得对孩子耐心点儿,别动不动就用暴力解决问题,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
“他做得太出格了,不揍不行。”
“又怎么了?”
“他在警察面前栽赃同学,害得人家差点儿没被打死。”张擎想到这就来气,“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孩子是会模仿大人行为的,你如果光是说他、揍他,他听不进去。你觉得什么事情是对的,应该示范给他看。”老吴说,“言传身教,后者更重要。”
“那我也没……”张擎忽然怔住了,他想起一件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那件太过久远、就像发生在上辈子的事,霎时明白自己在警察局时的暴怒从何而来,缓声说,“你说得对,孩子会模仿大人的行为。”
老吴看了他一眼,没有接上这个话茬儿:“话说回来,你公司那边怎么样了?”
“没事。”
“没事?整条湄公河的养殖业都废了八成!你说实话。”
“我不瞒你,确实有点问题。”
“我猜不是一点吧。”老吴从沙发上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汗衫,“正好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情。”说着,他走进里间,拎出一个黑色旅行包,看起来有几分重量。
“拿去救急。”旅行包重重摔在茶几上。“这里有两百万美金,老头子手里只有现金,你自己去存一下,不急着还我。”
张擎张大嘴巴,他大抵知道老吴的家底,两百万几乎就是老吴的养老钱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这钱我不能要。”
“借你的,拿去吧。”老吴忽然笑了,“我这孤家寡人,有这么些钱也没处使啊,你不用担心我。”
张擎没有再次推阻,心里涌上一股暖意。这一刻他暗暗决定,要偿还的不仅是两百万美金,他将陪伴这个日渐衰老的故友老去,把其当作真正的父亲。
7
广玉兰是宁城中学的标志,从建校开始就屹立在操场中央。足球场建成以后,它被移到了行政楼后的花圃中。站在校门口,吴仕岚远远看见广玉兰的树冠压过楼房,就像一朵遮蔽在学校上空的乌云。
保卫科门口站着一位年迈的保安,从发色来看怎么想也超过了退休年龄。看见吴仕岚从侧门走进来,他伸手阻拦:“找谁?”
“警察,来查点事。”吴仕岚掏出证件,老保安的神色缓和下来。上回调查操场埋尸案的时候,他曾与这个保安打过照面,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把自己忘了。走过保安身边,吴仕岚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停住脚步。
“老叔,您贵姓?”他给保安递上一支烟,保安受宠若惊地接过。在保安眼里,警察是他们职业梦想的金字塔顶,能接到警察的烟,老头自然受用。
“免贵姓刘。”
“刘叔,您在这里干了多久啊?是这儿的老人了吧?”吴仕岚掏出打火机,替保安点上烟。老刘眯起眼睛抽了一口,不无自豪地说:“可不,我二十几岁就在这里当保安了,送走的学生少说也有几十万。三十多年喽!”
“那这地方发生的事,您一定全都知道。”
“忘不了,我记性很好。怎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事?”老刘瞥了吴仕岚一眼,发现对方有求于己,胸膛挺得高了一些。
“十八年前,这里发生了一起强奸案,您还记得吗?”
“那件事,”老刘压低声音,左右望了望,“难道和操场上的尸体有关系?”
“我就是随便问问。”
“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么大的事!”老刘走到校门中间的位置,手里比画着,“那个人当时就是在这个位置,手里举着牌子。”
“谁?”
“叶老师……不对,那个强奸犯。”
叶老师,叶晟?王江风的从犯?吴仕岚追问:“举着牌子?他在干什么?”
“他是后来被带走的,最开始被抓的是另外一个人——我记得是叫王江风。他们俩关系不错,经常一起打球,王江风被抓以后,他在学校里举着牌子抗议了一个星期,也去过公安局,被校领导追回来了。”老刘皱起眉头,苦思冥想着,“对,牌子上写着八个字:吾兄吾友,衔冤负屈。我呸!”他狠狠吐了口唾沫。“当时我还以为他们是铁哥们儿,这王江风的事可能真有点隐情,没想到这家伙也跟他一起干了那事。糟蹋学生,还是人吗?”
时隔十八年,他还能想起王江风的名字,说明这个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吴仕岚问,“王江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衣冠禽兽。”老刘咂巴着嘴,“我听说他以前就经常对女学生动手动脚,只是没被捅出来而已。你说,好好的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会有这种癖好?”
“那在这件事之前,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老刘话锋一转:“如果没这事,谁也想不到他竟然是那种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怎么说?”
“九八年那会儿,他还被评为全校的道德模范。我听说啊,他把自己九成的工资都捐给了贫困生,自己一件破袄子穿了一冬,就像只有这一件衣服似的。”老刘感叹道,“也许只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吧,年轻人啊,就是不能冲动,走错一步,一辈子就毁了……”
听完老刘的话之后,吴仕岚顺着综合楼前的道路往前走,那种违和感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翻阅过当年的案宗,那年头的物证体系不如今天健全,白霜也并没有拿出实质性证据,仅仅是几块被撕破的衣物碎布和少年的证言,就坐实了两个老师强奸学生的罪名。
一些模糊的推测在脑子里逐渐成形,他摇了摇头,在办完手头的案子之前,他没工夫去琢磨十八年前的强奸案。但诗社和血字很有可能存在联系,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幸好,当年的少年们都提供过强奸案的证言,他在案件卷宗里找到了诗社成员的信息。不巧的是,除了受害者白霜以外,所有人都没有留在宁城,几个男孩像是插上了翅膀,飞得最远的那个去了缅甸。除了已死的欧阳辉,其他人要么早已和家乡失联,要么对这事避而不谈。吴仕岚想,他正在探索这些少年的秘密。
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有秘密,它们被永远封存在时间里,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能触碰。就连吴仕岚自己也有秘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有血缘关系的表姐当作幻想对象。
而谁也想不到,当年被奸污的少女长大后竟成了一位老师,而且就在自己当年就读的学校。他在电话中和白霜打过招呼,今天是工作日,他只能来学校拜访对方。
他在教学楼下驻足,几个女孩嬉笑着从他身旁走过。他拨打白霜的电话,两分钟后,白霜出现在楼道中。他没见过对方,却一眼认定她就是白霜。她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鹅蛋脸,一双杏眼会说话,身材保持得很好,外表上看不出年纪。她朝吴仕岚投来目光,嘴唇微张,歪着下巴,三十几岁的人了,脸上却带着稚气。对某些人来说,这的确是致命的诱惑。
吴仕岚措辞谨慎,意外的是白霜的语气里却听不出抗拒,而是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冷漠。后来他想,或许她早已习惯对别人一遍遍地复述自己遭受的苦难,不论是家长、警方,还是把她当作食物的媒体。
她就像一个美梦,让他想起表姐和那个沉闷的夏天,身处放着小霸王游戏机和明黄色卡带的房间里,香汗淋漓的表姐和电子游戏一起,与他探讨更为具体的人生。
“是吴警官吗?”
白霜的声音打破他的幻想,他有些慌乱。“白老师?您好,咱们在哪里聊比较方便?”
白霜浅浅一笑,脸颊上勒出两个梨窝。“我一会儿有课,时间可能不多……这边走。”吴仕岚跟在她身后,她身上有栗子和柑橘的香气。
在二楼停住脚步,白霜推开一扇门说:“这是体育老师的办公室,平常没有人过来,您请坐。”
吴仕岚调整了一下椅子的方向,在白霜对面坐下,她一双手放在并拢的膝上,目光斜斜看向一旁的地板。
“不好意思,其实我这次来……是想问另一件事。”
“您请说。”
“根据我掌握的信息,从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〇年初中毕业为止,你应该是朝露诗社的成员吧。”
白霜放在膝盖上的手抖了一下,这个细节被吴仕岚收入眼中。他说:“除了您之外,诗社还有哪几位成员呢?”他早已知道答案,但提问是必不可少的环节,用大量问题麻痹对方,让他们不自觉地在关键问题上露出破绽,是一种常规技巧。
“不好意思,请问您为什么要问这些呢?您刚才说过,问的不是……那件事啊。”白霜轻咬着嘴唇,眼睛里似乎有泪波荡漾,窗外吹进一阵微风,她撩了撩鬓角的乱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