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父亲的工厂,纯一看到三上俊男正在专心致志地看造型设计图。
“噢,你来了。”父亲那张似乎写着运气不好的脸上浮现出笑容,“怎么样?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怎么样?”
“还在做。”纯一也面带笑容地回答了父亲的问话。他知道父亲为他这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感到骄傲。上个月纯一拿到了100万日元的报酬,除去实际花费的10万,他已经把剩下的90万都给了家里。
“今晚在家住吗?”
“嗯。”
“那么跟我一起回大塚吧。”
纯一点点头说:“回家之前,如果有我能干的活,交给我。”
“好啊。”俊男说着,环视了一下狭小的车间,又突然不好意思地看了儿子一眼。
纯一觉得父亲的样子很奇怪,但他马上就知道是为什么了。这个工厂里唯一的高端设备——激光造型系统不见了。
“看它也没有什么用,就把它卖了。”俊男像是在找借口似的解释道。
纯一愣愣地站在那里,心想:已经没有退路了。每个月给家里100万也不够了。如果死刑犯的冤案不能昭雪,拿不到成功的报酬,自己家在经济上就会破产。
南乡处理完松山的最后一些杂事,回到了川崎。这两天他非常忙。他把公务员宿舍里的家具送到了分居的妻子家中。今天早上起床以后,他参加了作为管教官的最后一次早点名。
虽然这是最后一次穿警服了,但是南乡没有一点留恋,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同事们高兴地为他送行。南乡接过曾经是他的部下的女管教官献上的一束鲜花之后,发表了简短的告别辞,为自己二十八年的管教官生活打上了终止符。等着他马上就要做的工作,是全力以赴为树原亮的冤案昭雪。
南乡来到哥哥家,放下行李就直奔东京都的官厅街。他的目的地是大报社的新闻记事检索室。这是他早就预定要做的事。他要通过阅读当时的新闻记事,确认一下杀害宇津木夫妇的凶手有没有可能是流窜作案。
因为南乡已经通过电话预约好了,所以直接进入了一个摆放着电脑的小房间。一位女职员将使用电脑的方法教给南乡,南乡就开始检索了。
他把检索期间限定为宇津木夫妇被杀前后的十年间,他输入“抢劫杀人”“斧头”“砍刀”等关键词,又输入“千叶”“埼玉”“东京”“神奈川”四个地名,就开始等待电脑的回答。几秒钟以后,多得数不清的相关新闻记事便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南乡一边感叹这个世界变得太方便了,一边筛选检索出来的新闻记事,随后追加了“搜索”“凶器”“发现”等关键词。也就是说,十年间在千叶县周边发生的抢劫杀人案中以斧头、砍刀等为凶器,并被警察搜查到的,他都要查看。
电脑屏幕上显示这方面的新闻记事有十二条,不过实际发生的事件只有两个。记事虽然很多,但都是连续报道同一事件。除了发生在中凑郡的事件,还有一个。
在《埼玉县一主妇被杀》的标题下,详细报道了发生在埼玉县的一起抢劫杀人事件。事件发生在宇津木耕平夫妇被杀害两个月之前。深夜,凶手闯入远离村落的民宅,用斧头砍死了主妇,抢走了金银首饰。后来,警察在离案发现场二百米远的山中,发现了凶手作案时使用的凶器。
可以说,作案手段跟杀害宇津木耕平夫妇的作案手段是一致的。得到这些信息以后,南乡心情激动。在侦破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的案子时,警察那样彻底地搜山寻找凶器,正是因为有这个前例。
在报道中,南乡看到这样一段文字:“埼玉县警方考虑到该事件与发生在福岛、茨城两县的事件类似,将该事件认定为全国性大案要案第31号事件。”看到这段文字以后,南乡赶紧返回检索画面。原来在福岛和茨城也发生过类似事件!南乡迅速输入关键词,将发生在福岛县和茨城县的事件新闻记事检索了出来。在埼玉县的事件发生前两个月和前四个月,就发生过同样的事件。同样的凶器,被害人都是一个人,凶手使用的小手斧也都是在现场附近的田地里或杂树林中挖出来的。
可以肯定,这一系列事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这个凶手从福岛到茨城,从茨城到埼玉,从埼玉到房总半岛,一边南下一边犯罪。如果没有在中凑郡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现场附近发现树原亮这个重要的犯罪嫌疑人,这个事件也会被并入“第31号事件”。
如果能抓住这一系列事件的真正凶手——南乡想到这里,立刻输入“全国性大案要案第31号事件”这个关键词进行检索,结果出现了“凶手已被逮捕”的新闻记事。
罪犯已被逮捕了。南乡吃了一惊,盯住了记事中凶手的照片。照片给南乡的第一印象是,凶手肯定是一个经常去跑马场赌博的人。这个中年男人颧骨突出,面部就像凹凸不平的岩石。文字说明写的是“犯罪嫌疑人小原”几个字。
南乡把视线移到了记事上。
埼玉事件发生半年以后,警察在静冈市内当场抓住了一个非法侵入他人住宅的男人。被侵入了住宅的主人在深夜听到可疑的动静以后报了警。
被抓起来的那个男人叫小原岁三,四十六岁,没有固定住所,没有职业。因为小原身上带着一把小手斧,警察认为他与“第31号事件”有关,经严加审讯,终于招供了。
南乡仔细查阅了这个姓小原的男人从被捕到起诉的报道。这个抢劫杀人犯供认发生在福岛、茨城、埼玉的三个事件都是他作的案。至于中凑郡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事件是否也是他作的案,也许是因为树原亮已经被逮捕,静冈县的警察没有深究。
南乡焦躁起来,但还是输入了“小原岁三”这个关键词,确认了一下审判过程。小原是在被逮捕四年后,在一审判决中被判处死刑的。三年后的1998年的二审判决,驳回了小原的上诉。
糟糕!南乡赶紧打开了下一条报道。如果这个小原岁三已经被处决了的话,那么这个也许在中凑郡杀害了宇津木耕平夫妇的真凶,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南乡把剩下的所有的报道都看了一遍,有关小原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上诉被驳回三日后,小原被告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的简短记事,此后就再也没有关于小原的报道了。
这就是说,最高法院还没有驳回小原岁三的上诉。他还不是已经确定要执行死刑的罪犯。走后门想想办法,应该有可能跟他见上一面。
南乡松了口气,随后嘲讽地笑了一下。跟小原同一年被逮捕的树原亮已经在等待执行死刑了,小原却还没确定要执行死刑。这是日本的审判制度存在的问题。在同样犯了应该被判处死刑的重罪的情况下,即便是多杀了一个人,审判的时间都要延长。也就是说,杀的人越多,杀人凶手活的时间越长。
尽管如此,南乡还是认为一天也不能耽误了。小原是三年前向最高法院提出上诉的,现在随时都有被驳回的可能。一旦确定了要执行死刑,除了直系亲属和律师,谁也不能再跟小原会面,必须尽快行动。
南乡起身离开电脑,叫来刚才教他检索方法的女职员,询问打印的方法,他要把相关报道打印出来。在等待打印的时候,他突然想搞一个恶作剧,就打开了另一台电脑。
南乡点击检索画面上的“地方版”,再点击“千叶县”,然后查看首次报道中凑郡宇津木耕平夫妇被害事件那天报纸上刊登的本地新闻记事。
他看到了一条《从东京离家出走的一对高中生情侣被警方辅导》的简短记事,不由得笑了。纯朴的少年三上纯一和他的女友都上报纸了,这天应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但是在这篇简短的记事里,还有一些南乡不知道的情况。
“29日晚上10点左右,在中凑郡矶边町,两个从东京离家出走的高中生被警方辅导。少年A(十八岁)左臂负伤,在少女B(十七岁)的陪同下去矶边町的一家诊所包扎伤口。诊疗的医生认为是刀伤,就给派出所打电话报警,警察对少年少女进行了辅导。少年A和少女B的父母在此之前都已报警,请求警方协助寻人。”
左臂负伤?刀伤?本地新闻记事里没有更多的细节。
南乡盯着这条短短的新闻记事,脑子里非常混乱。他好像觉得他心中那个纯朴少年的形象需要修正。看了新闻记事,南乡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野蛮的十八岁少年的形象。恐怕纯一跟当地品行不良的少年打架来着,就像八年后杀死佐村恭介那样。
纯一那好像为什么事想不开时的表情浮现在南乡眼前。容易冲动、性格暴戾的人,大多数都难以悔过自新。虽然本人也能意识到自己容易冲动,但是由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攻击性冲动,也就丧失了悔过自新的决心。
南乡也注意到纯一有时表现出对悔过自新缺乏信心。盯着那条简短的记事,南乡在想:也许让纯一回归社会要比想象的难得多。
-3-两天没有见过的纯一无精打采地钻进了车里。
南乡把车从武藏小杉车站前的租车公司里开出来以后问道:“你怎么了?”
“家里情况很不好。”
“很不好?”
“这个工作如果不顺利,拿不到成功的报酬的话,我们家就完了。”纯一把家里的经济状况向南乡做了一番说明。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也有点担心:“对佐村先生的伤害赔偿,不能请他们等一段时间吗?”
“双方签了和解契约,赔偿时间要想滞后,就得上法院。”
南乡点了点头。既然签了和解契约,就得履行和约的条款。如果上法院,肯定是败诉。万一法院判一个强制执行,三上家就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南乡更深刻地体会到,阻挡有前科的人悔过自新重返社会的障碍有多厚。
“我以前听人说过这样的话……”满脸忧愁的纯一改变了话题,“如果杀了人没有悔改之意的话,就只有被判处死刑,是真的吗?”
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南乡一脚踩住了刹车,车子停下来以后,南乡转过脸去看了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纯一。以前他没有注意到纯一左臂上的伤痕,现在看到了。纯一左臂内侧有一道至少缝了五针的伤痕,应该就是被辅导之前受的伤。
“你是说你自己吗?”南乡直截了当地问道。
“那倒不……”纯一含糊其词地答道。
“不要太责备自己了。”南乡认为现在到了关键时刻,“你离刑满释放还有一个半月吧?你应该好好想想了。尽管家里经济上有困难,但还没有到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地步嘛。”
“您说得对……”纯一无力地点点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南乡先生!”“什么事?”
“我早就想对您说,谢谢您!谢谢您让我来参加这项工作。”
“不用谢。”南乡不由得笑了。看来在副驾驶座上坐着的还是自己心目中那个纯朴的青年,他全身都感到轻松了。
“只要这项工作进行得顺利,就能让我爸爸妈妈过上轻松的日子。我们还有希望吧?”
“当然有希望了,大有希望!实际上我这里已经有收获了。”南乡看见绿灯亮了,立刻松开刹车继续前进。他把在报社的新闻检索室检索到的“第31号事件”告诉了纯一,“被告人小原岁三还被关押在东京拘留所里,最近也许能跟他见一面。”
南乡已经跟当管教官时的部下冈崎说过想见小原的事了。
“关于这个第31号事件,”纯一分析道,“如果杀害宇津木夫妇的凶手是流窜作案惯犯的话,不就跟找不到观察者记录相矛盾了吗?”
“我也这样认为,确实是这么回事。凶手确实有可能是被宇津木先生监护的对象,不过,我们也不能排除小原是凶手的可能性。凡事不要先入为主,要耐心地去发现各种线索。”
“对!我听您的!”纯一点头表示赞同南乡的话。现在的纯一总算有了一点精神。
“对了,昨天晚上我让你给树原亮的情状证人打电话,结果怎么样?”
“都联系上了。”纯一说着从后座把背包拿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记事本。南乡让纯一做的是:列出公开审判树原亮时出庭作证的情状证人名单,然后跟那些情状证人取得联系。那些情状证人在树原亮被逮捕之前跟他关系很近。南乡和纯一打算验证第三种可能性,即树原亮是被真正的凶手有意陷害的。
“情状证人只有两个。”纯一从诉讼记录中找到了这两个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这两个人都住在中凑郡,一个是树原亮的雇主,一个是树原亮的同事。”
“约好跟他们见面了吗?”
“约好了。”
中凑郡首屈一指的观光住宿设施阳光饭店,是一家拥有大型洗浴中心和结婚宴会厅的十层楼大饭店。乳白色外墙的大饭店单独耸立在海边,给人的印象是:这个大饭店是支撑当地观光产业的主要设施。南乡驾车驶入停车场,大半车位都停着车,意味着现在已经进入了旅游观光的旺季。
南乡和纯一下车以后,忍着闷热走向阳光饭店正门,进入饭店大厅。
他们向前台的服务员说明来意之后不久,大堂经理就从里面出来了。大堂经理把南乡和纯一带到三楼,沿着铺满地毯的走廊走到尽头,敲了敲最里面那个房间的门。
“董事长,有客人。”
大堂经理的话音刚落,房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出现在南乡和纯一面前的,就是树原亮的情状证人之一,阳光饭店的董事长。
“我姓安藤。”
董事长把南乡和纯一让进办公室,递给他们每人一张印着“安藤纪夫”的名片,头衔是“阳光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安藤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但身上的肌肉还是紧绷绷的,看上去很强壮。西服便装的袖口露出被晒得黑黑的健壮的手腕,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爱好运动的人。脸上开朗的笑容与他的地位似乎并不相符,看来这个人不喜欢装腔作势。
对安藤颇有好感的南乡把自己和纯一介绍了一下,并拿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而纯一只是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就不再说话了,因为他与律师事务所已经没有雇佣关系。董事长看着纯一,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变成了笑脸,然后请二人在沙发上落座。
“你们找我,”等女服务生模样的年轻姑娘送来三杯冰咖啡离开以后,安藤问道,“电话里说是为树原亮的事,对吧?”
“是的。虽然只有一点点可能性,但我们还是认为有可能是冤案。”
“是吗?”安藤显出吃惊的样子,但是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您了解现场附近的地理情况吗?”南乡问道。
“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宇津木先生和我关系很好,我去过他家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