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旁边的监护人久保老人眯缝起眼睛看着被晒黑了的纯一说:“你好像壮实多了。”
“没去玩女人吧?”落合问道。
“没干那个的时间。”
“那太好了。我们不担心你会吸毒,但是我们还是要提醒你,酒要少喝。”
“是。”
近况报告完以后,纯一对落合与久保老人说:“关于监护观察,我想问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落合问道。
“监护观察官落合先生是政府官员,监护人久保老师是民间人士,对吧?”
“是啊。我们相互协助,帮助你们这些人回归社会。如果这件事只有官方来做,就无法贴近社会,所以我们非常需要民间的志愿者出力。”
纯一想起了在监狱接受的出狱教育的内容,他又问了一个自己还不太清楚的问题:“监护人先生一分钱也不挣吗?”
“是啊,”久保老人答道,“不过,交通费是实报实销。”
“选择考察监护人的资格,是监护观察所负责吗?”
“不是的,”答话的是落合,“地域不同,选择考察的方法也多少有些不一样,不过一般都是由前任推荐,即找一个继任者把接力棒传下去。”
“那么,监护人老师负责监护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
“有品行不良的少年,也有从少年管教所出来的,还有像你这样的被称为3号观察对象的假释出狱者,对了,还有被判了刑缓期执行的人。总之,从小孩到大人,面很广。”落合回答完纯一的问题以后反问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现在我正在调查的一个事件,被害人就是监护人。”
“哦?”纯一的话题引起了落合和久保老人的兴趣。
纯一迅速在自己的头脑中整理了一下人物关系。被害人宇津木耕平退休前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校长,退休后作为监护人负责监护有过不良行为和轻微犯罪历史的树原亮。两个人认识的经过很自然。
“监护人老师定期与被监护人见面吗?”纯一问道。
“是的,”久保老人说,“我一般是请被监护人到我家来,了解近况并问他有什么烦恼。”
这么说,树原亮去被害人的家也没有什么不自然。问题是那次他去宇津木耕平家的时候是否还有别人在那里。
“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不过不好说出口。”
“你是不是想问我们会不会招被监护人恨,对吧?”
“是的。”
“有一种情况会招被监护人恨。”
“什么情况?”
“取消假释。你出狱的时候,还有到这里来报到的时候,都跟你说过一些必须遵守的规定吧?”
“说过。”
“我们如果知道你违反了规定,就会取消你的假释。拿你的情况来说呢,还要被关进监狱,直到三个月后刑满释放才能出来,如果是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在假释期间违反规定,就非常严重了。”
“被判了无期徒刑还能假释?”纯一感到意外。
“能啊。犯了比被判处死刑轻一点的罪,就会被判处无期徒刑。但是,日本的无期徒刑跟外国的终身刑不一样,不会一辈子都被关在监狱里。法律规定,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囚犯,十年以后就可以成为假释审查的对象。不过嘛,实际上平均十八年,就可以回归社会了。”
“十八年?”纯一非常吃惊。差一点就会被判处死刑的重罪,这么快就能被假释吗?
“那么,如果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囚犯取消了假释,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呢?”
“当然是被送回监狱。不过,以后什么时候能再放出来,就不好说了。因此,取消假释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落合表情严肃起来,“假释被取消以后,自杀的人都有。”
“这是一个‘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久保老人仍然面带微笑,“但是,无论会招致怎样的仇恨,我们也要把违反了规定的假释人员送回监狱。这是法律。”
被取消假释很可能是杀死监护人的动机。想到这里,纯一向前探了探身子:“我正在调查的这个事件是宇津木耕平被杀害的事件。”
“果然如此!”落合说话了,“我对这个事件还有印象。就是发生在房总半岛外侧的那个抢劫杀人事件吧?”
“是的。宇津木先生当时是树原亮的监护人。对了,宇津木先生那里还有没有其他被监护观察的对象,您知道吗?其中有没有被判处无期徒刑被假释的?”
落合笑了:“我就算是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呀。保守秘密,是干我们这种工作的绝对条件。关于被监护观察的对象的任何信息,都是绝对不能向外人泄露的。”
“这么说,我们没有办法来这里调查?”
“没有。”落合非常干脆地答道,“我倒是很想为你提供帮助,只有在这件事情上,我什么都不能为你做。”
纯一在感到失望的同时,还在想找到真凶的办法。南乡先生是管教官,能不能走个后门什么的……
这时候,久保老人带着几分顾虑向落合请求道:“这种时候也许我不该说话,不过,我还是想向三上提一个建议,不知是否妥当。”
“什么建议?”落合显得有些不安。
久保老人把脸转向纯一:“那个事件,确实是发生在被害人家里吗?”
“确实是。”
“家里没发现什么东西吗?”
纯一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困惑地看着久保老人的脸。
“被害人是一个监护人对吧?那么他应该有一本观察者记录,在观察者记录里,详细地记录着被监护人的情况。”
“观察者记录?”纯一重复着久保老人说的这个名词,心想:南乡潜入已经被废弃的宇津木耕平宅邸时,是否看到过所谓的观察者记录呢?得赶快找南乡确认一下。
这时落合用责备的口气叫道:“久保先生!”“对不起。”老人始终面带微笑,“因为我很喜欢看推理小说。”
南乡在松山接到了纯一的电话。
南乡在川崎把借的那辆本田思域还给租车公司以后,坐飞机直奔松山。这次他要辞去管教官的工作,搬出公务员宿舍。他请的假快用完了,打算一次就把松山这边杂七杂八的事情处理好。
在三室一厅的公务员宿舍里,南乡暂时停下捆绑行李的手,拿起了手机。
“什么?观察者记录?你等一下,让我好好想想。”
南乡仔细回忆之后对纯一说:“没有,肯定没有。返还的证据我都看过,没有看到什么观察者记录。”
从电话那头传来纯一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作为证据,是不是还被法院保管着?”
“那也不可能,在审判过程中没有使用的证据,都会还给被害人遗属。”
“那就奇怪了,不可能没有观察者记录吧?”
“难道是被凶手拿走了?”
“我认为是被凶手拿走了。为的是不暴露与被害人的关系。”
接下来纯一说出了自己的推理:真正的凶手可能是出入宇津木耕平宅邸的被判无期徒刑的假释犯。“您能想办法查一下被害人负责观察的人里边有没有这样的假释犯吗?”
“困难不小,不过我可以想想办法。”
挂断电话以后,南乡走进六叠大的房间里,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他感觉纯一的推理是正确的。由于某种原因被取消假释的犯人,为了阻止假释被取消,有可能杀死监护人。如果凶手知道监护人那里有观察者记录,将其拿走也是有可能的。说不定观察者记录里写着取消假释的理由,拿走以后就可以掩盖犯罪动机。这也就解开了为什么凶手把存折和印鉴拿走,却没有取钱这个谜团。一切都是为了伪装,凶手犯罪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钱。
纯一也许发现了金矿——南乡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他还有一个疑问,如果凶手的目的不是钱的话,难道说是临时想到把杀人的罪名加到树原亮头上的吗?那样的话为什么不把存折和印鉴留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呢?
现在还不能松劲,还不到发起针对性进攻的时候,掌握的线索太少了。
给南乡打完电话后,纯一直奔新桥。他去新桥是为了解开一个有关他个人的谜。纯一按照印在自己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杉浦律师事务所。
正如纯一所想的那样,杉浦律师事务所在一个很旧的杂居大楼里。他乘着摇摇晃晃咔嗒咔嗒作响的电梯上了五楼,敲了敲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门。
“来了!”里边的杉浦律师答应了一声,随即拉开了门。他一看是纯一,感到非常意外。
“出什么事了?”
“我个人有点事想问问您。”
“什么事?”杉浦律师赶紧又加了一句,“啊,里边请。”一边说着,一边把纯一让进了事务所。虽然纯一是突然到访,杉浦律师也没有忘记在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
事务所大约有十叠大小,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摆放着桌子和书架。书架上有日本现行法规和最高法院判例集等法律方面的书籍。到底是律师事务所。
“南乡先生呢?”杉浦律师一边请纯一坐在旧沙发上,一边问道。
“回松山去了,过几天就回来。”
“啊,是吗?真要辞去公职?”
“是。”纯一想起管教官辞职的理由,紧闭着嘴巴不再说话。
“那么,你今天……”
纯一有些拘谨地说道:“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想请您告诉我,南乡先生为什么选择我做他的搭档呢?”
杉浦律师有点为难地看了看纯一。
“他可以选择他的管教官同事,或者其他有正式工作的人……为什么选择了我这个有前科的人呢?我一直想不明白。”
“南乡先生不是我的委托人,我应该没有为他保守秘密的义务。”杉浦律师自言自语,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抬起头来:“好吧,我告诉你。南乡说了,这是他作为管教官的最后一项工作。”
“最后一项工作?”
“是的。南乡先生是支持报应刑主义的,但是他也没有抛弃教育刑主义的理想。他认为,犯了罪的人大部分都是可以改过自新的。南乡先生一直在这两种主义之间摇摆。”
杉浦律师的话让纯一感到有些意外。
“但是,监狱在怎样对待囚犯的问题上,跟南乡先生一样暧昧。监狱是惩罚犯罪者的地方呢,还是通过教育矫正犯罪者反社会人格的地方呢?实际上,现在的监狱里几乎没有人格教育,只知道用规则约束犯罪者,让他们劳动。结果呢,犯罪者出狱后再犯率高达48%,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这就等于说,从监狱里出来的人每两个就有一个因再次犯罪而被送回监狱。南乡先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的,该有多烦恼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了一个梦想,那就是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想法改造罪犯,让罪犯新生。他要亲眼看到一个罪犯是如何真正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
这就是南乡先生作为管教官的最后一项工作啊!纯一不由得向前探着身子问道:“于是他就选中了我?”
“是的。你知道自己假释出狱的前后经过吗?”
“不知道。”纯一对自己的假释出狱早就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听说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的囚犯,在服刑期间只要受到一次处罚,就不可能假释出狱了。但是纯一跟一个合不来的管教官发生过争吵,还被关进了单人隔离牢房,结果还是跟模范囚犯一样,获得了假释的待遇,提前出狱了。
“你的假释出狱申请书是南乡先生帮你写的。”
“是吗?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至于他为什么选中了你,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次我倒是听南乡先生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话。他说,三上这小伙子很像我南乡,人不错。”
“我像南乡?”不知为什么,纯一觉得这句话有点道理。
离开杉浦律师事务所,纯一坐电车去父亲的工厂。今天晚上他打算回大塚的家住一夜,回家之前,他想去“三上造型”看看。
纯一抓着电车上的吊环,脑子里想的是杉浦律师的话。南乡和自己的共同点,正是昨天晚上听南乡回忆过去的时候忽视了的地方。
南乡和纯一都曾在二十五岁时夺去过他人的生命。只不过南乡是执行死刑的执行官,纯一是伤害他人致死的罪犯。他们都曾一度求助于宗教的慰藉,但又都很快放弃了宗教。在监狱里纯一拒绝听宗教教诲,作为首席管教官的南乡,肯定了解这件事情的经过。
纯一认为,在上述那种表面上的理由背后,南乡选择在很多方面都像他的纯一作为搭档,还有更深一层的动机。是不是南乡认为他自己也是罪人,把赎罪的希望寄托在纯一身上了呢?其实,作为一名管教官,为了履行职务对死刑犯执行死刑,即使他本人有罪恶感,也永远用不着赎罪。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会因为对死刑犯执行了死刑就受到法律的制裁。因此他要用别的方法惩罚自己从而达到赎罪的目的,于是就选择了为别人做点什么的方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可以理解南乡把本可以一个人得到的高额报酬跟纯一平分的行为了。有前科的人回归社会的一个重要障碍就是经济上的困穷。所以,当委托人要求把纯一排除在这项工作之外的时候,南乡非常愤怒。纯一确信自己的推测绝不是穿凿附会。
南乡为纯一做的这一切,纯一发自内心地感激。但是,越是感激,纯一的心情就越沉重。
纯一并没有想过要悔过自新。
双亲被残忍杀害的宇津木启介夫妇溢于言表的憎恨之情,佐村光男拼命压抑着憎恨之情接待前来谢罪的纯一时那张苦涩的脸,这些人的痛苦纯一都亲眼所见了。他们的样子足以唤醒纯一悔罪的意识。他真心想对佐村光男说一声对不起。但是,一想起两年前的情形,他除了杀死佐村恭介,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作恶的不是自己,而是被害人。
电车接近了大冈山站,纯一犹豫着要不要在这里下车。如果在这里下车再换车的话,还有两站就到友里家附近的旗之台了。
自己对友里依然恋恋不舍——纯一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打消了下车的念头。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为了向友里赎罪,能做的他都做了,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远远离开她,在心里默默祈愿她平安无事地生活。
纯一在离“三上造型”最近的车站下了车。他走在街道工厂林立的街区一角,忽然觉得自己不想等南乡回来再开展工作了。他想尽快回房总半岛去。在那里可以忘掉一切烦恼,全身心地投入到拯救死刑犯生命的工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