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南乡辗转反侧,一分钟都没有睡。他甚至想到了辞职。他在三室一厅的公务员宿舍里走来走去,好几次去看妻子和儿子熟睡的脸。
他有一个必须由他来保护的家。
想来想去的结果,是他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打消了辞职的念头。与一个死刑犯的命相比,还是全家人的生活更重要。
第二天早晨,在刑场又做了一遍执行死刑的预演之后,南乡等待着160号被带进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七年前执行死刑的情景。
“我没有杀人!”南乡认为,把绞绳套在乞求救命的470号死刑犯脖子上的行动,怎么说都是正确的。但是,这回这个160号情况如何呢?被害人遗属写给审判长那封要求轻判凶手的信,说明在用一刀切的法律制度处罚罪犯的时候,人们的感情多种多样,太复杂了。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刑场的铁门打开了,在身穿黑袍的神父引领之下,160号死刑犯登上了又窄又短的台阶。这个杀了三个人的五十多岁的男人,脸形瘦削,眼窝深陷,脸上却露出毅然决然的神情,甚至让人感到他充满活力。死刑犯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佛堂。
南乡很担心他身旁的冈崎。南乡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这位年轻看守就像已经忍受不了极度的痛苦似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摘掉手铐的160号死刑犯面向祭坛上的十字架,虔诚地注视了很久。计划科科长劝他吃最后一顿饭,他先对科长表示感谢,然后吃了少量的点心和水果。
160号沉着平静的态度,让包括检察官在内的二十名左右的男人们脸上浮现出安心的神色。
接下来,死刑犯被允许吸最后一支烟。他一边吸烟,一边跟拘留所所长做最后的交谈。遗物转交给家属,遗书已经事先交给了负责看管他的看守,属于他的现金虽然不多,但都用于对被害人遗属的赔偿。他已经提出了把自己的遗体捐献给大学医院的申请,作为回报,他预先领到了5万日元现金。
四十分钟后,保安科科长说话了:“请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吧。”
160号一瞬间停止了动作,过了一会儿,才点头说道:“好的。”
与此同时,看管了他七年的看守忍不住哭了起来。
160号也悲伤地低下了头。终于,他面向教诲师说话了:“神父,请给我施忏悔与和解之圣礼。我犯罪了。”
神父点点头,走到跪在地上的死刑犯面前,背对着祭坛上的十字架,用严厉的口吻说道:“你忏悔一生的罪过吗?你忏悔做了违背全能的神的事吗?”
“我忏悔。”
“那么,我饶恕你的罪过。”
听到神的话,南乡觉得自己的头就像遭到了重击。160号犯的罪,神都赦免了,可是人类不赦免。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阿门。”
“阿门。”160号唱和着,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站了起来。
两名死刑执行官走过来,蒙住160号的头,把他反铐起来。
南乡和冈崎以及另外一名死刑执行官立刻走到佛堂墙壁另一侧,站在了执行按钮前面。在这里看不到绞刑架。只要保安科科长举起的右手一放下,三个执行官就同时按下按钮。
可以听到拉开伸缩式帘子的声音,通向绞刑架的门被拉开了。南乡注视着眼前的按钮,心想这是辞去这个工作的最后的机会了。如果在这里放弃必须执行的任务,至少可以不用亲手杀死160号了。
但是,老婆孩子怎么办?谁来养活他们?还有,难道就这样背叛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他一起准备按按钮的另外两位年轻同事吗?
这时,保安科科长举起的手放下了,南乡条件反射似的按下了眼前的按钮。
但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南乡抬起头来,没有听见踏板被抽掉的声音。保安科科长一脸茫然,他看看绞刑架那边,又看看南乡他们这边,在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异常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南乡慌忙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原因,不禁战栗起来。
冈崎的手指在按下按钮之前停止了动作。
南乡按住自己那个按钮,小声叫道:“冈崎!”但是,这位年轻的看守脸色苍白,手指颤抖着,紧闭双眼,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南乡意识到,要让冈崎按下按钮是不可能的事了。由于冈崎的踌躇,将暴露负责按下执行按钮的三个人当中,谁杀死了160号。
南乡向佛堂看去。保安科科长在向南乡右边的看守招手。如果执行按钮失灵,就得启用手动控制杆。如果手动控制杆也失灵,就得由一名执行官亲手绞死死刑犯。这是刑法的规定。刑法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绞首处以死刑。
被叫的看守慌慌张张地向绞刑架跑过去。但是南乡已经等不了了。再这样把脖子上套着绞绳的160号放在踏板上,继续忍受死亡的恐怖,哪怕延长一秒都太残忍了。南乡推开冈崎僵硬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按下了执行按钮。
沉重的冲击声。
此后南乡的耳朵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我已经杀了两个人!
南乡能想到的,只有这一句话。
如果在刑场以外的地方杀两个人,自己肯定会被判处死刑的。
南乡用杀死160号死刑犯的行动换来的,是可以继续做这个工作以保住这个家庭,但是,从第二天起,他的家庭却开始一天天走向崩溃。
以《福冈拘留所执行死刑》为标题的报道刊登在了一份全国性报纸上。
南乡的妻子看到了这篇报道,好像也知道了丈夫为什么前一天夜里在外边喝了那么多酒以后才回家。虽然她没有直接问南乡,但态度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开始南乡以为妻子是因为他执行了死刑而在心里埋怨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妻子的不满在别的地方。妻子生气,是因为丈夫没有跟她说实话。但是南乡认为,如果把实话告诉妻子,只能让她跟自己一起苦恼。
尽管南乡找到了妻子生气的原因,却没能跟她说实话。一是因为南乡隐瞒了七年前执行死刑的事实跟妻子结了婚,对此他一直感到内疚;二是因为每当回家时看到跑到他身边来的孩子,南乡都觉得自己死也说不出口。结果,刑场上的事他跟谁都没说过,一直严守保密规则。
孩子上了幼儿园以后,夫妇二人终于开始商量离婚的事了。商量的结果是,等孩子上了小学再重新考虑离婚的问题。可是,孩子上小学后,南乡又希望继续忍耐到孩子上中学。南乡想方设法避免离婚,因为他知道,被送进监狱的大多数罪犯,都是在不和睦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一想到二十年后如果自己的儿子惹上官司被审判,父母离婚这一因素可能会作为酌情减刑的理由之一,南乡就难过得无法忍受。把孩子的将来放在第一位来考虑,夫妻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是真心相爱,而是来自意志力的团结了。
妻子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由于南乡经常调动工作,她和孩子不得不跟着南乡在日本各地转来转去,不仅如此,她还被公务员宿舍的人际关系搞得筋疲力尽。但是,她在孩子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她在默默地维持着这个家庭。
到了2001年,孩子上了高中,南乡则被调到了松山监狱。以此为契机,夫妇开始分居,但对孩子只是说爸爸“单身赴任[3]”。
南乡想,三年后孩子高中毕业时,家庭也许就真的解体了。用杀死160号死刑犯的行动保住的家庭……
就在这时,他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为了给一个死刑犯昭雪冤案,一位无名的律师正在寻找调查员。
南乡想,这正是自己愿意做的工作,他在冲动之下非常积极地与律师联系。见面时才发现,早在东京拘留所工作的时候,他就见过杉浦律师。
杉浦律师对管教官来应聘调查员感到吃惊,也很欢迎,因为南乡从事的职业的关系,他对包括请求重审在内的所有对死刑犯的处置方法都很精通。
南乡已经决定辞去管教官的工作,只要利用好退职金和这次昭雪冤案的报酬,不但足够送孩子上大学,还可以让南乡重振父亲传下来的家业,开一家糕点铺。到那时再把一切都告诉妻子,请求妻子继续跟他和孩子一起生活。
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艰难的工作中去,剩下的就是找一个搭档了。为了把死刑犯从绞刑架上拉下来,还需要找一个跟他一起去调查的搭档。
于是,他选中了在他的管教之下的二十七岁的囚犯三上纯一。
“我违反了管教官工作规程,”作为自己的长篇故事的结语,南乡说道,“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不过,我觉得轻松一点了。”
这时已经是次日凌晨,新的一天开始了。大雨早已停了下来,从纱窗外吹进来凉爽的风。
纯一注视着面前这位四十七岁的管教官,注视着这个曾处死过两名罪犯、还在拼命维持已经破碎了的家庭的男人的脸。此刻,管教官脸上那亲切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殉教者的严肃表情。纯一想,也许这才是南乡的真面目。
“南乡先生,”纯一虽然十分关心已经身心疲惫的南乡,还是问了一句,“现在您还赞成死刑制度吗?”
南乡看了纯一一眼:“既不是赞成,也不是不赞成。”
“您的意思是?”
“啊,我不是在逃避你的问题。我心里真是这样想的。死刑制度什么的,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一样。”
南乡的回答听起来好像是敷衍了事,纯一不由得追问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喂喂!你可要注意哟。”南乡的脸上浮现出拉拢人似的笑容,“关于死刑制度是否应该存续的争论,很容易让人感情用事,恐怕这就是本能与理性的斗争吧。”
纯一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含义之后,点了点头:“对不起。”
“再说了,”南乡继续说道,“杀了人就会被判处死刑,连小学生都知道吧?”
“嗯。”
“重要的是,所犯罪行和对罪行的惩罚,已经众所周知了。但是那些被判处了死刑的家伙呢,他们明知道如果被逮住了就会被判死刑,还敢去犯罪。明白我的意思吗?也就是说,他们一旦杀了人,就等于把自己送上了绞刑台。被抓住以后才又哭又叫,已经晚了。”南乡气愤地说着,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他在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憎恨。“为什么那些浑蛋会没完没了地出现啊?如果没有那些家伙,即便有这制度那制度的也没关系,我就不用去执行死刑了。维持死刑制度的既不是国民也不是国家,而是杀人犯自己!”“可是……”纯一刚一开口,又赶紧闭上了。他不由自主地想问南乡:那个160号的情况算是怎么回事?
“当然,现行的制度也存在问题。”南乡好像知道纯一想问什么似的,“误判的可能性、不妥当的判决、完全没有发挥作用的补救措施等,都是问题。特别是树原亮的情况,就是一个实际的例子。”
“关于树原亮,”纯一回到正题,问道,“南乡先生,如果凶手不是树原亮,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他就得被判处死刑,这样好吗?”
南乡犹豫了一下之后,点了点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救树原亮。如果我们放任不管,他被带到刑场,脖子被套上绞绳的时候,一定会大喊大叫‘我没杀人!救救我’,他一定会拼命地求死刑执行官饶命的。”
说到这里,南乡突然不往下说了。他的双手停在了往死刑犯脖子上套绳套的动作上。
纯一从南乡的眼神中看到了他痛苦的过去。
“我想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无论如何也要把树原亮从绞刑架上救下来。现在我想做的只有这件事。”
“明白了。我一定协助您。”纯一说道。
两个人的对话总算告一段落了。
南乡听了纯一这句话,微笑着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从纱窗外吹进来的凉风解除了暑热,他们默默地享受着吹在身上的凉爽的夜风。
“真是不可思议,”在静谧的深夜,南乡轻声说道,“那两个人的名字,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指的是470号和160号的名字。”说完又歪着头喃喃自语,“这是为什么呢?”
纯一想说,如果能想起名字来,恐怕更痛苦。但是,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2-昨夜的暴雨好像是梅雨天结束的前奏,第二天早晨,房总半岛放晴了。
纯一和南乡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上了车。在胜浦市内,他们看到很多载着冲浪板的汽车和准备去海水浴场的游客。旅游旺季到了。
南乡他们穿过中凑郡,向东京方向驶去。为了给下一步工作方针的转变做准备,他们有一些工作必须在房总半岛以外的地方做,为此他们要分头行动几天。
“你要关心一下政治新闻,”手握方向盘的南乡对纯一说,“特别是内阁重组的动向。”
纯一对这个突然的话题不知所措:“为什么?”
“因为执行死刑几乎都在国会闭幕期间。”
纯一再次问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在会议期间执行死刑,执政党会被在野党追问。最近通常国会[4]刚开完,马上就要进入危险时间段了。”
一向远离政治的纯一虽然没听懂,还是点了点头:“那么,跟内阁重组有什么……”
“内阁一旦重组,就有可能换一个法务大臣。”
“法务大臣?就是签署执行死刑命令的人吗?”
“是的,法务大臣一般在退任前签署执行死刑命令。”
纯一第三次问道:“为什么?”
“这就像治牙一样,不想治的时候,就尽量往后拖,拖到后来知道没法再拖了,就一口气全给治了。”
“法务大臣签署执行死刑命令,就是这个水平的工作啊?”
“是啊,”南乡笑了,“现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驳回重审请求的时候,也可以说是政治情势变化的时候,总之对树原亮极为不利,我们尽量不要浪费时间。”
“我知道了。”
虽然车子驶入房总半岛内侧时有些堵车,但正午过后两人还是穿过东京湾进入了神奈川县北部。
纯一在南乡的哥哥家附近的武藏小杉站下车,然后换乘地铁直奔霞关。今天是他必须到监护观察所报到的日子。
从地铁站走上来,在连接皇宫外苑的马路上走了几分钟,就到了他的目的地——中央政府办公楼6号楼。就要进入大楼时,他突然发现这座大楼就是法务省大楼。
在这座大楼里的某个地方,正在进行有关树原亮死刑执行的审查。
他一边在心里祈祷着法务省的官员都是懒人,一边走进了大楼。
“最近生活还顺利吗?”监护观察官落合把魁梧的身体靠在椅背上问道。
“顺利。”纯一点头回答。他把每天的饮食状况、健康状况以及和南乡一起工作等情况一一作了汇报,并说自己生活得很充实。非常务实的监护观察官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