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真是热心人哪!”船越笑着说道,“南乡先生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只是为了心中的一个遗憾。到现在我已经看到几万名罪犯获得了新生,但树原亮是特别的。”
中森问:“你指的是丧失记忆这件事吗?”
“是的。他并不记得自己犯了罪,却被判处了死刑,这对促使罪犯悔过自新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弄清了树原亮这个死刑犯确实犯了该判极刑的罪,我心中也就没有遗憾了。”
南乡是直盯着中森的脸说出这些话的。给被告人定刑的不是警察,而是检察官,指挥执行死刑的也是他们。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中森有点困惑地说完这句话,把视线转向了年龄比他大的刑事科长。
“我们没有隐瞒证据。”此时笑容已经从船越的脸上消失了,“关于树原亮的案件,搜查没有任何差错。”
“是吗?”
“南乡先生真是从松山来的吗?”船越看着南乡的名片问道。
“是啊。”
“可以让我确认一下吗?”
“可以。”南乡向监狱领导提交了休假报告和去外地的申请,在去外地的目的一栏,只是随便填写了一下。按规定,如果不如实填写,也就是挨一个警告处分,减少一点退职金。
“麻烦你们了。”南乡说完,转身离开了刑事科。
一回到停车场,南乡就看见自己租来的那辆本田思域的副驾驶座那边,一个穿制服的警官正站在那里跟纯一说话。刚开始南乡以为警察是在责备他们车停的不是地方,但发现纯一的脸色很难看,不但面色苍白,而且捂着嘴,好像差点就要吐出来似的,这才觉得有问题。
南乡加快脚步,来到汽车旁。
“你不要紧吧?”一位上了年纪的警官正在向纯一问话,他感觉有人来了,回过头来。
“怎么了?”南乡问。
“好像很不舒服。”警官担心地说,“你跟他是一起的?”
“是的。我就相当于他的父亲。”
“是吗?其实,我和他是老相识了。”
南乡不解地看看警官,又看看纯一。
“十年前我们曾见过一面。当时我是附近中凑郡的警察。”南乡终于明白了:这个警察是辅导过离家出走的纯一与女朋友的那个警察。
“好久不见了,我吃了一惊。”警察笑着说。
南乡察觉到,辅导从东京离家出走的少男少女,在一般人眼中不过是小事一桩,但在这位警察眼中却是一件大事。可是,纯一的脸色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难看呢?
“他可能是晕车吧。”警察说。
“让您费心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听南乡这么说,警察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对纯一说了一句“以后你要好好工作哦”,转身向警察署大楼走去。
坐进车里以后,南乡问纯一:“你不要紧吧?”
纯一喘着粗气答道:“不要紧。”
“晕车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恶心起来了。”
“是因为遇到了那个警察吗?”
纯一没有说话。南乡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就半开玩笑地试探着问道:“是不是想起跟女朋友在一起的那些痛苦的日子啦?”
纯一吃惊地望着南乡。
“十年前被那位警察辅导过?”
“也许吧。”
“也许?”
“我不记得了,我的脑子里雾蒙蒙的。”
“你也丧失记忆了?跟树原亮一样?”南乡开玩笑说。但是他并不相信纯一的话,他的直觉告诉他,纯一隐瞒了什么。就算是想起了青春期的羞耻感,也到不了脸色苍白、恶心想吐的程度。不过南乡知道,现在即使追问,纯一也不会说实话。
过了一会儿,纯一的心情大概稳定了,问南乡:“怎么样,去警察署有收获吗?”
“白去一趟。”南乡把见到船越科长和中森检察官的事告诉了纯一,他是在一边说话,一边拖延时间。
南乡说完了该说的话以后也没有发动车子,纯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问:“您是在等什么人吧?”
“对。”
就在南乡回答纯一的问话时,中森从大门里走出来了。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南乡笑了,随即打开了车后门的锁。
检察官没有转动身体,只是转动着眼球,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他很快就发现了南乡,于是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一边悄悄指了指路边。
南乡马上发动汽车,从中森身边超越过去,驶出警察署。开出一段路之后,南乡把车停在了路边。
不久,身材细瘦的中森徒步追上来,拉开车后门钻进汽车,坐在了后排的座位上。南乡刚开动汽车,中森就开口问道:“副驾驶座上坐着的先生是……”
“他姓三上,是我的搭档。您放心,他口风很紧。”
中森点点头:“请问,南乡先生应该不是仅仅出于个人的兴趣来调查这个事件的吧?”
“应该不是。”南乡兜着圈子肯定道。
“算了,我也不多问了。”检察官没有继续追问,用公事公办的口气直奔主题,“关于刚才您提到的那个问题,确实有一个证据没有提交给法院。那个证据是在树原亮的摩托车事故现场采集到的黑色纤维。”
“黑色纤维?”
“是的,是纯棉纤维。跟树原亮穿的衣服完全不一样,但也不能肯定就是在树原亮出事故的时候掉在那里的。”
“也就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在摩托车事故现场的?”
“是的。我们当然彻底调查了同案犯存在的可能性。调查的结果是,在杀人现场的地板上发现了几根黑色纤维。”
“跟摩托车事故现场采集到的黑色纤维一致吗?““很微妙。首先,通过鉴定摩托车事故现场的纤维,确认那是某个服装厂生产的POLO衫的一部分。这种款式的POLO衫只有衣领和下摆使用了那种合成纤维。在杀人现场采集到的合成纤维,就是这种合成纤维。可是,这种合成纤维,也用于袜子和手套等其他产品。”
“也就是说,不完全一致。”
“是的。警方也调查了可以买到这种款式的POLO衫的渠道,由于制造商的销售网遍及整个关东地区,确定穿这种款式的POLO衫的是什么地方的人是不可能的。鉴于以上种种原因,就把被视作问题的黑色纤维从证据中剔除了,并不是警方故意隐瞒。”
“我明白了。被视作问题的纤维上有血迹吗?”
“血迹倒是没有,不过有汗渍。经鉴定,穿POLO衫的人血型是B型。”中森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儿,看样子是在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然后说道,“关于未公开的证据,应该只有这一件。”
“即使这个证据被公开,也不能成为重审的决定性因素吧?”
“不能。作为翻案的证据,过于弱小。”
“明白了。谢谢您。”
“那么,请找个适当的地方停车。”
南乡一直往前开,把车开进胜浦车站前的转盘里才停下来。
“在这里下车太方便了。”中森说完,向南乡点头施礼。
南乡迅速掏出律师事务所的名片:“如果还有什么新情况,请打我手机。”
中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名片接了过去。下车以后,中森对南乡说道:“我祈祷排除树原亮事件是冤案的可能性。”然后关上车门,向车站的台阶走去。
“这就是我在胜浦市警察署刑事科办公室遇到的那位检察官,”南乡这才向纯一介绍,“他姓中森。”
纯一惊讶地问道:“这位检察官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大概因为他负责这个案子吧。”南乡心情沉重地说道,“起草处以树原亮死刑的文件的检察官就是他。”
纯一吃惊地看着正在上台阶的中森的背影说道:“也就是说,他是第一个说出应该判处树原亮死刑的人?”
“是的。大概他一生都不会忘记吧。”作为一个检察官,身上的负担到底有多重,南乡是非常清楚的。
在前往中凑郡的路上,纯一沉默着,一句话也没说。他在想刚才那个英姿飒爽的检察官。
现在的中森看上去三十六七岁,那么,他在起草处以树原亮死刑的文件时,也就是二十六七岁,跟现在的纯一年龄不相上下。那时的中森与恶性事件的被告人对峙,以强硬的态度起草了处以被告人死刑的文件。
纯一被判刑的时候,对检察官没有好印象。在纯一眼里,检察官都是通过了司法考试的精英,是一些不交流感情、只将法律作为武器宣扬正义的人。但是,看到中森祈祷树原亮的死刑判决不要是冤案的样子,纯一相信他一定也有苦恼。纯一想,如果中森从事别的职业,说不定会反对死刑制度。
汽车驶入中凑郡,驶过繁华的矶边町时,一直阴沉的天开始掉雨点了。
南乡打开了雨刮器的开关。纯一问道:“接下来做什么?”
“寻找台阶。”南乡答道。
汽车上了通往宇津木耕平宅邸的山路。
“你带驾照了吗?”南乡突然问道。
纯一从裤子后兜里把钱包掏出来确认了一下,有驾驶证。但纯一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哎呀!我驾照上的住址还是松山监狱。”
“和我的住址一样,”南乡笑了,“只要在两周以内将地址改了就没有问题。现在我要请你来开车。”
“我?”
“是的,”南乡用眼角的余光看着纯一,“我知道,你会害怕的。”
“那当然。”在假释期间,纯一如果因超速或违章停车等被警察抓住,就要被送回监狱。
“可我只能请你开车,因为我要进入那所房子。也就是说,我要私闯民宅了。”
纯一吃惊地看着南乡的脸。
“如果不搞清楚有没有台阶,什么都无法往下进行。”
“可那么干行吗?”
“没有别的办法,”南乡笑了,“考虑到万一被什么人发现,你在场很不好,你会被认为是共犯。而且如果那所房子附近停着汽车,怎么也会被人看到。所以我决定,我进去,你开车下山。没问题吧?”
看来只能服从了。“可是,南乡先生,您怎么回去呢?”
“我这边的事一完,马上打你的手机,你到摩托车事故现场来接我就是了。”
纯一点点头。
南乡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辩解似的说道:“非法进入荒废的旧房子和为死刑犯的冤案平反,你说哪一个更重要?”
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宇津木耕平宅邸前面一个人也没有。开着车上来的那条路以前可能是通往内陆的交通要道,但是后来随着公路交通网的发达,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在蒙蒙细雨中,南乡下了车,打开汽车的后备厢,把必要的工具拿了出来。折叠伞、铁锹、笔记本、笔,还有手电筒。想了一下之后,又戴上了手套。
南乡撑开雨伞,扭头看了一眼宇津木耕平宅邸。那所木造宅邸看上去阴森森的,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简直就像是宅邸在流血流泪。
纯一坐到主驾驶座上,紧张地调整着座椅的位置。
“没问题吧?”南乡对纯一说道。他说话的声音似乎被身后的宅邸吸走了,纯一不由得回过头去。
“应该没有问题吧。”纯一好像没有把握,不过还是松开手刹挂上挡,前进后退重复了好几次,才把车头掉过去。
“开得不错嘛!”“那,我走了,过会儿来接您。”纯一说完,就沿着山路下山了。
南乡转身走向宇津木耕平宅邸,他一边驱除着从内心涌上来的不祥预感,一边回忆起在检证调查书中看过的宅邸平面图。
从后门进去!决定了作战方案之后,南乡拨开杂草直奔宅邸后门。
眼前的后门与其说是门,倒不如说是一块木板。在检证调查书中写着“门板内侧有木制的门闩”。
南乡把伞靠墙放好,打开折叠式铁锹,用铁锹柄试着敲了一下门板,本来关着的门立刻敞开了。
原来,后门根本就没闩门闩。南乡在心里叮嘱自己:沉住气,不要慌!
观察了一下黑乎乎的房间,那是一个六叠大小的厨房。南乡打开手电筒,走进房间,关上身后的门板。这时,他闻到一股锈蚀的金属发出的异味。不祥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但南乡还是在厨房门口脱掉鞋子,走进了厨房。
地上全是灰尘,不可避免地要留下脚印。南乡索性穿上鞋子,在厨房里四处观察。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所谓的“储物空间”,其实也就是镶嵌在碗柜前面的一块连一米见方都不到的木板。
南乡抓住那块木板的把手,掀开了木板。扬起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束中飞舞。
但是那里没有台阶。“储物空间”深浅只有五十厘米左右,里面放着不常用的餐具和调味品瓶子什么的,还有干了的死蟑螂。
慎重起见,南乡又敲了敲那个“储物空间”的四壁和底部,都是用水泥加固的,不可能有什么台阶。
没有找到台阶的南乡无奈地站起身来,目光落在了里面的推拉门上。他不打算就这么回去,他想亲眼看看杀人现场。
拉开推拉门进入走廊,先看了看左边黑暗中的门厅。鞋柜上放着一部电话,大概就是宇津木启介叫救护车时用过的电话吧,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
臭味越来越大,南乡皱起了眉头。但是,不能就此罢手,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咬牙拉开了客厅的推拉门。
客厅里黑乎乎的,这所房子吸了被害人大量的鲜血,已经被丢弃不用了。死人的臭味好像还跟当年一样飘荡在空气中。
尽管如此,南乡还是借着手电筒的光亮走进了杀人现场。
纯一开车下山后,一进矶边町就开始找停车场。去接南乡之前,他必须找个地方消磨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如果一直握着方向盘开车,太危险了。
他一边在繁华的商业街上开着车慢慢往前走,一边回忆十年前跟女朋友友里一起来这里时见过的建筑物等。突然,一阵恶心想吐的感觉涌上来,他不再去想过去的事了。
纯一总算在车站前找到一家咖啡馆,他马上把车开进了咖啡馆的停车场。
走进咖啡馆,纯一点了一杯冰咖啡,用来缓解自己的紧张感。可是他又为自己这样做感到一种罪恶感,因为南乡现在正在那所被废弃了的鬼屋似的房子里孤军奋战。
自己能干点什么呢?纯一这样想着,回到车里,将南乡放在皮包里的中凑郡地图拿了出来。
如果那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就必须在那所房子附近寻找。纯一拿着地图回到咖啡馆,开始在地图上寻找应该搜索的地方。
从矶边町到宇津木的宅邸只有一条路,开车需要十分钟左右。柏油马路到了宇津木宅邸前就变成了土路,弯弯曲曲地在山上绕行约三公里,开始进入内陆地区处,有一个十字路口。右边那一条通向胜浦市,左边那一条通向安房郡,一直走的话,就会与沿着养老川修的公路合并,那是一条纵贯房总半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