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被认为是用来挖掘地面、掩埋证据的铁锹,是警察在距宇津木宅邸三百米处发现的。可以考虑证据也被埋在这附近的可能性,但看一下地形图上的等高线,就会知道这一带不会有房屋。那么在死刑犯树原亮的记忆中复苏的台阶,应该在哪里呢?
纯一又计算了一下事件经过的时间。被害人的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7点左右,在摩托车事故现场发现树原亮的时间是晚上8点30分,也就是说,在这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里,树原亮上过台阶。
无论真正的凶手是谁,树原亮的摩托车肯定被当作移动工具使用过,那么,在摩托车单程四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内,应该有台阶的存在。如果再把挖洞埋证据的时间考虑进去,范围就会更小,最多也不会超过摩托车单程三十五分钟路程的范围。
从矶边町开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宇津木宅邸,直线距离正好是一公里。再考虑到这条道路是险峻的山路,凶手能够移动的距离,应该在三公里以内。如果台阶存在的话,肯定在这个范围之内。
纯一抬起头来,开始设计一个包括访问郡政府在内的行动计划。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佐村光男!
纯一立刻僵住了。身穿工作服的光男,从丁字路对面的信用社走了出来。看样子他没有注意到咖啡馆里的纯一。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装现金和传票的手包,满脸笑容地跟走在路上的一位老人打了个招呼,然后钻进了喷印着“佐村制作所”字样的轻型卡车里。
这个很平常的情景,激烈地震撼了纯一的心。
儿子虽然被别人打死了,但是作为父亲还得保住自己的工作。每天还得吃三餐饭,还得排泄,还得睡觉,见到熟人还得满脸笑容地打招呼,还得干活挣钱,总之还得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光男跟在海边的那栋大房子里住着的宇津木夫妇一样,跟在东京偏僻的小巷里住着的纯一的父母亲一样,每天为生计奔忙。当然,有时也会因涌上心头的痛苦记忆停下手中的工作,但还得为了不让别人发现低下头。
纯一心里觉得很难受。
他后悔自己向佐村光男道歉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诚意。
犯罪所破坏的并不仅仅是眼睛看得到的东西,而是深深地侵入人们心中,破坏了人们心中最根本的东西。
而且,人们将被这个根本性的伤害长久地困扰。
那个时候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难道只有夺走佐村恭介的生命这一个办法吗?
客厅中飘散着从浸透了人血的榻榻米上发出的铁锈和霉菌混合的刺鼻臭气。
南乡用手绢捂着鼻子,把整所房子查看了一遍,亲眼确认了这所房子里没有台阶。后来,他发现到处可见地板被掀起的痕迹。一定是当时警察怀疑消失了的证据被埋在了地板下面,才掀开地板到处乱挖留下了痕迹。
确认有没有台阶的目的达到以后,南乡开始做最后一件事。他要看一下扔在客厅矮桌上的那个大信封里装的是什么。表面看来,那个大信封应该是警方扣押证据时使用的,而这些没有被法庭采用的证据,最后还给了被害人的继承人宇津木启介。不知何时亦不知何故,宇津木启介将这些还回来的证据扔在了这里。
信封全都被打开过了,南乡把里边的东西拿出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地址簿。这是确认被害人人际关系的重要资料。
他想带走这些东西,但转念一想,这就犯了盗窃罪,不能这样做。于是南乡拿出笔记本和笔,借着放在矮桌上的手电筒的光亮,抄写起地址簿上的姓名、地址和电话来。以后在附近做调查,如果找不到台阶的话,抄下来的这个地址簿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但是抄写地址簿很费时间。由于戴着手套,写字很困难,翻页更困难,南乡只好把手套摘了下来。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消失了的存折。
凶手杀人之后盗走存折时,一定会确认一下有多少存款。凶手翻看存折时,会不会也把手套摘下来了呢?
肯定摘下来了!如果戴着沾满血迹的手套,不但很难翻页,还会留下血迹。取钱时肯定会引起怀疑。毫无疑问,凶手直接用手拿过存折。
此前南乡看过数千份犯罪记录,他知道,要想完全彻底地抹掉指纹是很困难的。只要罪犯在现场摘掉手套,就肯定会留下潜在指纹。因为指纹是肉眼看不见的,人在触摸物品时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所以即便事后企图擦拭干净,也会有漏掉的地方。只要找到消失的存折和印鉴,就很有可能在上面检测出真正的凶手的指纹。
南乡暂时停止抄写,看了看客厅里宇津木耕平和宇津木康子的尸体躺过的地方。那里的榻榻米都已变得黑黢黢的,只有两具尸体躺过的地方基本上没有变色。南乡对着两个模糊的人形印迹说道:“也许我们能把杀死你们的真正的凶手找到。”
南乡开始继续抄写。他看了一眼手表,进入这所房子已经有一个小时了。
默默抄写的过程中,南乡突然在地址簿中看到了两个令人感到意外的名字。
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
被纯一打死的那个年轻人和他父亲跟被害人宇津木夫妇是熟人!
纯一接到南乡的电话以后,开车直奔摩托车事故现场。
在蜿蜒的山道中,他谨慎地往上开,不一会儿就看见了撑着雨伞等他的南乡。
纯一松了口气。既没有发生事故,也没有违反交通规则,顺利地回来了。
将车停在路边,纯一马上把主驾驶座让给南乡,并问道:“怎么样?”
南乡告诉纯一,在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地址簿中看到了佐村父子的名字。
“是佐村光男和佐村恭介吗?”纯一吃惊地问道。
“是的。最初我也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这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还记得被害人宇津木耕平的简历吗?”
“监护人,是吗?”
“再往前。”
纯一想起了杉浦律师介绍过的情况:“中学校长?”
“是的。大概他教过的学生中就有佐村恭介。”
纯一觉得可以理解了。
“另外,家里没有台阶。以后我们要进行野外作业了,要在山里转来转去找台阶。”
“我早就有思想准备。”纯一告诉了南乡自己查看地图后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以及应该搜索的范围等想法。
听了纯一的话,南乡马上就觉得厌烦了:“方圆三公里?那么大范围?”
“虽说是方圆三公里,但凶手走得越远,深入森林的时间就越少,所以搜索范围实际上是一个三角形。”
“嗯?”
“也就是说,如果凶手走到三公里远的某个地方,就只剩下回来的时间,没有掩埋证据的时间了。就算凶手想把证据埋在森林里,也只能埋在离道路很近的地方。”
“哦,我明白了。是这么回事吧?如果掩埋证据的地方距宇津木宅邸很近,就有足够的时间进入森林深处。离宅邸越远,掩埋证据的地方就离道路越近。”
“对。据此计算的结果,加上凶手徒步在森林里行进的时间,搜索范围不就是一个底边一公里、高三公里的三角形吗?”
南乡笑了,说:“不愧是学理科的,我可比不上你。”
“还有一件事,我去郡政府问过了,这个三角形里好像没有住宅。不过可能还有昭和三十年代[5]植树造林时留下来的设施。”
“好!那我们就先在这个范围内找!”南乡说着发动了汽车。
搜索当天下午就开始了。
两人先回了一趟胜浦市,购买了登山鞋、厚袜子、雨衣以及绳子等必需品,然后返回中凑郡的大山里。他们把汽车停在路边,走进了森林。
搜索工作比预想的要艰难得多。因为下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无法站稳脚跟,裸露的树根无情地绊住他们的脚。南乡上了年纪,纯一在监狱里长期没有得到足够的营养,体力消耗之快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吃惊。
“南乡先生,”行进了还不到十五分钟,纯一就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忘了买水壶了。”
“太粗心了。”南乡也喘着粗气说。他为他们的愚蠢感到可笑,“而且没带指南针,搞不好还会迷路呢。”
“如果我们在这个地方遇难的话,谁也发现不了。”
“就是。”南乡说完,又问手里拿着地图的纯一,“我们走了多远了?”
“大约走了二百米。”
南乡笑出了声:“这么干下去,前景太令人担忧了。”
从第二天开始,两人的工作量猛增。早晨起床以后,南乡就像送孩子去远足的母亲一样,准备好一壶饮料和两个人的盒饭。而纯一每天结束了山中的搜索,回到胜浦市的公寓后,都要抱起两人沾满泥水的一大堆衣服去投币自助洗衣店。
除此以外,他们还要计算经费,反复阅读诉讼记录,更要及时向杉浦律师汇报进展,忙得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山中搜索这个重要任务,随着时间的推移,搜索范围日益扩大,他们的腿脚都得到了锻炼。但这绝不是快乐的郊游。考虑到这一带的森林中有猎人打猎,会有遇到野猪的危险性。实际见到的蛇啦,蜈蚣啦,蚂蟥啦,都让在城市里长大的纯一寒毛倒竖。
有一天,纯一想起警方曾为了寻找消失了的证据搜过山,那么警察是怎么搜山的呢?于是他又看了一遍诉讼记录。警方的搜山行动除了有刑事科和鉴识科的警察参加以外,还动员了七十名机动队员。总共一百二十名搜查员,用了十天的时间,把方圆四公里的范围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这是日本警察最拿手的地毯式搜索。而且警察跟寻找台阶的纯一他们不同,警察是为了找出被掩埋的凶器。警察只要看到被挖掘过的痕迹或者可疑的地方,都要挖它一个底朝天,甚至还使用了金属探测仪,把这一带全都搜查了一遍。尽管如此,也没找到作为杀人凶器的大型利器,以及存折和印鉴。
纯一期待在诉讼记录中看到有关于台阶的记载,比如设置了台阶的供登山者休息用的山上小屋之类,但是没有看到。
两人已经在山上搜索了十天。地图上的三角形被涂了一半的时候,他们在靠山的小河边发现了一个小木屋。
从远处看到小木屋时,纯一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南乡先生,那边有一个小木屋!”南乡也有一种从苦役中解放了的感觉,他两眼放光,叫道:“过去看看!”他们跑到小木屋前一看,那是一个建筑面积约为三坪、纵向细长的二层建筑。入口处一侧虽然挂着一块牌子,但由于常年风雨侵蚀,牌子上的字难以辨认,写的好像是某某营林署什么的。门上有把生锈的挂锁,用力一拽,连钌铞都被从门上拽下来了。
“我要第二次非法侵入住宅了。”
南乡的话让纯一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南乡笑道:“不用看,没人监视我们。”说完一把将门推开。
二人往里边一看,立刻就失望了。因为这座小屋从外面看确实是二层,但并没有上二楼的楼梯。
“他们怎么上二楼啊?难道是用梯子?”
南乡一边往里走,一边往二楼看,纯一跟在他身后。他们仔细观察着这个只有六叠大小的空间。
到处散落着打碎的玻璃杯、四棱木材,还有沾满了泥沙的被褥等,看样子是营林署的工人们休息用的小屋。
他们并没有放弃,而是立刻把整个小屋包括地板下面都仔细搜查了好几遍,希望能找到台阶或相关证据,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
扑了个空。南乡和纯一呆然站在小屋里。他们必须回到门外茂密的森林里去,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就像在寒冷的早晨从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爬出来一样,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南乡在木板铺就的地板上躺下来,对纯一说道:“休息一下吧。”
“好吧。”纯一靠着墙壁坐下来,喝了几口装在水壶里的运动饮料,腿脚的疲劳似乎得到了一点缓解。纯一听着野鸟的鸣叫声,对南乡说道:“我想了一下……”
“怎么说?”满脸疲惫的南乡只转动眼珠看了一下纯一,他累得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关于存在第三者的假设,可以认为是罪犯胁迫树原亮进入森林中的吧?”
“可以这样认为,为的是掩埋证据。”
“当时树原亮上了台阶。”
“是的。”
“问题就在这里。掩埋证据的地方有台阶,是偶然的吗?”
“这个问题提得好!罪犯应该是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在有台阶的地方掩埋证据。也就是说,罪犯是个对本地的地理状况很熟悉的人。”
“我也这么认为。”
“说不定是营林署的职员。”南乡说的是玩笑话,但对纯一的意见也是尖锐的反驳。
纯一听出了南乡话里的弦外之音:“您说得对。即便是当地人,对森林里的情况也了解不了那么清楚。”
“我也这么想过。尽管如此,关于树原亮对台阶的记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树原亮真的上过台阶吗?”
“也许是做梦或幻觉。”
“搞不明白。”南乡也感到困惑。他思考了一会儿,振作起精神说了句“继续干”,随后站了起来。他扬起细细的眉毛,脸上浮现出淘气的笑容,看着纯一问道:“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也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嗯?那,先听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
“坏消息呢?”
“我们的工作还有一半没有完成。”
-3-《死刑执行草案》被送到法务省保护局的时间,是6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
参事官立刻到恩赦科科长那里去,确认关于树原亮请求恩赦的情况。
“我也跟中央更生保护审查会确认过,树原亮一次也没有请求过恩赦。他本人一直坚持说不记得犯罪时的情况了。”恩赦科科长说道。
“记忆丧失不能成为停止执行的理由吗?”
“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关于树原亮的情绪是否稳定的问题,矫正局已经审查过了。”
参事官盯着矫正局局长等三人在执行草案上盖的大红印章,看了很久。他们已经认可了对丧失记忆的树原亮执行死刑。作为只负责审查恩赦理由的保护局,并没有对矫正局的结论提出异议的权力。
从恩赦科科长那里回来,参事官开始阅读执行草案。阅读执行草案的时候,他知道要想停止执行死刑已经不可能了。但是,他还是希望对得起自己的职业良心。现在连详细情况都没有掌握,怎么能把一个人送上绞刑架呢?
尽管如此,参事官在阅读执行草案时,内心经常有的那种空虚感又开始袭扰他。所谓的恩赦制度真能发挥作用吗?他对此抱有很大疑问。恩赦,实际上是根据行政部门的判断,对司法部门下达的命令,即对刑事裁判的效力进行变更。简单地说,就是可以根据内阁的判断,让罪犯免于刑事处罚或给罪犯减刑。有人批判说这是违反三权分立原则的,但恩赦制度还是被维持了下来。恩赦制度源于一种高尚的理念:在根据法律的单一性作出了不妥当的判决时,用其他方法无法补救误判,而恩赦则可以挽回。这种理念使恩赦制度得到了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