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初音没事吧?她好像病了。”
一阵沉默过后,牧本抱着胳膊转换了话题。初音称不舒服,没有来画室,独自一人留在了别墅。
“她总是这样,太神经质了。”弥冬把之前对秀之等人说过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是吗?”牧本想了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感觉她比平时更加神经过敏。”
弥冬介绍牧本的时候,说他跟初音是认真的。牧本任教的大学的美术老师曾是初音所在乐团的成员,两人通过那个人介绍相识后越走越近,进而开始交往。两人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以结婚为前提交往很正常。
“她就是感情太细腻了。”
听到弥冬这么说,堀咧着嘴笑了。“跟你比是个人都很细腻,包括我在内。”
“少来了,你一个大直男,哪里细腻了?”
“好了好了,不要人身攻击。”牧本露出从容的微笑对气势强硬的弥冬说道。
他似乎已经习惯为这二人调停了。看到牧本沉稳的态度,面带怒气的弥冬没有继续说下去。堀也收回好色的笑容,表现出乖巧的样子。
“其实我想带初音去夏威夷散散心。她的确太神经质了,到了能令人放松的南方岛屿,或许能心情舒畅些。”
听到夏威夷,弥冬原本满是怒气的脸突然明朗起来。她发出猫一样甜腻的声音,扭动着身体问:“什么时候去呀?”
“预计黄金周的时候。”
“那我也要去。可以的吧?我也想去游泳。好不好嘛。”
“嗯?”
“人多的话姐姐也会比较开心。结花你呢?一起去游泳吧!”
感觉结花偷偷叹了口气,然后抬起脸轻轻摇了摇头,说:“那段时间我不太方便……”
“不是去见男人吧?”垣尾把狡猾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不依不饶地说。
“不是的,我还没有安排。”
“那不就行了吗?结花也去,垣尾君也去,大家都去。”
牧本还什么都没说,弥冬就擅自决定了。
“不知道初音想不想游泳,她背上有小时候被烫留下的伤疤,所以我想我们会以观光为主。”
“没问题的。”弥冬摇了摇头,“不用担心,姐姐喜欢游泳。”
“这样啊,那我也去,可以请年假。”
堀在镜片后面露出好色的眼神。看来,只要是对自己有好处的事,他会用跟对待工作时完全不同的态度,充满热情地去做。
“可以请那么久的假吗?那我不当医生,去当公务员吧。”垣尾用指甲里藏有污垢的手指挠着鼻头,故意触及对方神经的语气说道。
“你说什么呢?医生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我接到过很多举报,说医生给老婆开两千万的工资,就让她接接电话什么的。世上哪有做那么点事就给两千万的工作啊?根本就是为了少交点个人所得税。”
受到刺激的堀突然对着垣尾怒吼,气势汹汹得让人害怕,就像是在发泄平日里的积愤。
“那是因为我老妈是护士。”
“问题不在这里!”
堀在区政府的税务部门工作,知道税务结构表里不一的现状,也了解制度上的矛盾。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恨得牙根痒痒。他在窗口肯定接到过类似的投诉,却又不得不为制度辩护。秀之的理想是成为警察,而警察也是公务员,想到自己今后也有可能面临同样的问题,多少能够理解堀的痛苦。
“低薪的公务员都穿得起拉夫劳伦,证明日本也富裕起来了。”大概是觉得应该换个话题,弥冬突然聊起时尚品牌。
“没错,我这可不是假货。”
衬衫上的LOGO的确是真的,没有POLO CLUB或WORLD POLO的字样。
“有钱人却穿得如此破烂,我可不好意思穿着那样的衣服出门。”
“哼。”
垣尾笑了,厚厚的嘴唇向两侧撇开。他的笑容在别人眼里只觉得下流,他本人应该是想冷笑吧。
“结花说跟我走在一起不觉得丢人,所以穿成这样也无所谓。”
“哦,你们在外面见过面吗?我都不知道。”一直作壁上观的牧本露出很是意外的表情。
“我们经常外出的!”
看到垣尾有些遗憾的表情,秀之才确信,结花怀孕这件事果然不是自己听错了。今早弥冬和久子说话的时候,秀之从旁边路过,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内容。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结花的脸色那么差,以及之前为什么会吐了。但在这之前,秀之对于这两个人的关系依然是半信半疑。如今看到垣尾的态度,秀之终于确信,肯定没错,结花和垣尾之间存在男女关系。而且,结花肚子里的孩子就是这个男人的。
“两三天前我们还一起去了迪士尼乐园,玩了飞跃太空山呢。”
垣尾一赌气举出了具体的例子。从不苟言笑的结花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实际上她心里很不情愿吧。
“你是说那栋建筑物里的云霄飞车吗?”
“对。”
弥冬少有地露出了害怕的神情。“我坐不了那种的。我天生心脏就很脆弱,遗传自我父亲,所以从来没坐过云霄飞车。”
大概是不生气了,堀露出牙齿笑道:“你的心脏要是脆弱,世界上就没有心脏强大的人了。”
弥冬双手按着胸口,反驳道:“是真的。我要是受到强烈刺激的话,很可能会突发心脏病而死。”
牧本面带泰然自若的笑容,看着二人争吵的样子,从内兜里掏出烟盒,把细长的香烟在桌子上磕了磕,问弥冬:“这里没有烟灰缸,我忍了半天了,可以抽一根吗?”
弥冬还没有回答,理抢先站起身,由于用力过猛,椅子发出很大声响。
“我先回去了。”
听到理突然说要回去,弥冬惊讶地盯着他的脸。理皱着眉头整理着裤子上的褶皱。
“怎么了?我们才刚聊了一会儿不是吗?”
“走回去要用三十多分钟呢,我又坐不了车。”
来的时候理也是提前问好路线走着来的,这次秀之没有陪着他。
“可是,你走了就无聊了。再待一会儿吧。”
弥冬完全不顾忌在场的堀,发出猫儿嬉戏时的甜腻声音挽留理,眼睛像是要把人吸进去。理却完全不理会,鞠了一躬朝着门走去。不知道他离开的真正理由的慧子目瞪口呆。
“理,我也跟你一起走。”
自去年前辈自杀后,理就对香烟的味道变得很敏感。以前明明没问题的,最近他都尽量避开,肯定是一点烟味儿都不想闻到。明白他心情的秀之追在后面,提出要一起回去。
弥冬对牧本解释说,画室里存放着画,所以跟客厅一样都是禁止吸烟的。说罢她无奈地站起身,拿起电话听筒。只见她微微缩着肩膀,肯定是在联系末男,让他来接人。
天快黑了。天空染上火红的颜色,好几朵拖着长尾巴的云悠闲地飘在那里。原本柔和的风开始夹杂丝丝凉意。秀之拉起外套的领子,加快脚步追赶走在前面的理。
☆☆☆
“折雪花的方法有很多种,这是我自创的。”牧本嘴角勾起微笑,用低沉的嗓音得意地说。
慧子看着他的脸,感觉他应该很适合留胡子。
客厅中央玻璃面板的桌子上放着一堆大小不一的彩纸。叠好的作品都快把咖啡杯之间的空隙填满了。除了纸鹤、纸气球、纸娃娃、三方这类传统式样,还有螃蟹、蜻蜓、始祖鸟、剑龙等创新式样,种类繁杂。据牧本自己说,只要是有形状的东西都能折。其中研究得最多的就是雪花,他一直强调,其中好几种都是他自创的折法。
“猛犸象唯独牙齿是白色的,真厉害。”
似乎是真的很佩服,理目不转睛地看着折好的作品。他生性单纯,像小孩子一样对任何事都充满好奇,觉得很新鲜,这是好事。理拿起眼睛和腿都惟妙惟肖的螃蟹、后背有四个尖刺的剑龙,开心地笑着。
“那虽然不是我的作品,不过也是钻研了很久才叠出来的。”牧本又叠了一个新奇形状的雪花,清了清嗓子说。
他的表情虽然和蔼,老成的眼睛却依然没有笑意。
猫想进来,被弥冬赶出去了。应该是牧本不想让猫毁了自己的折纸吧。三只折尾的黑猫长得一模一样,完全分不出来谁是谁。刚刚那只猫是出音,还是迷冬,又或者是节花?有谁知道呢。
“大学老师有这样的兴趣挺少见的吧?”见没人说话,慧子硬着头皮找了个话题。
弥冬知道牧本的坏毛病又要开始了,像没兴致的猫继续躺在那里不打算理会。秀之的表情也像是在听大学里的无聊讲义,玩着勺子。理则是盯着折好的作品两眼发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嗯,以兴趣来说的话,的确比较少见。”
慧子一直认为,折纸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在活动中心一类的地方会办的课程,而学折纸的也都是一些带着孩子的主妇和为了预防老年痴呆、需要活动手指的老年人。
“不过,折纸和几何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哦。”
说着,牧本给每个人发了几张彩纸。觉得无聊的堀大概预感到对方会强迫自己做一些麻烦的事,马上皱起眉头。垣尾的脸上带着看不起人的笑容,斜眼看着牧本。初音因为害怕而手抖,连彩纸都拿不稳,掉到了地板上。愣神的结花连接过彩纸的力气都没有,始终垂着眼皮。
“先从简单的一分为二说起吧。折一个这张纸一半面积的三角形,斜着,对,沿着对角线一折就行了。想要长方形就从中间对折。接下来是问题,想要得到一个一半面积的正方形该怎么折?”
正如牧本所说,这个问题不算难。先横向纵向各对折一次留下折痕,再对准交叉的中心点将四个角折上去就好了,也就是纸坐垫的折法。慧子看了看旁边,理和秀之马上就明白了,折出了正方形。而参与的人也就只有他们三个,其他五个人不知是不是没兴趣,完全没有动作。
“接下来是把角分三份。选其中一个边的中点,把这个一百八十度的角平均分成三个角。”
慧子没有立即想到答案,倒是知道怎么分成四个角。看向旁边,理已经一脸清爽地开始折三等分的线了。看来他跟自己大脑的构造不一样。她观察了一会儿,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折成三个六十度的角,只知道如果能让三个角完全重合就成功了。
“只有多根井君折出来了吗?”牧本的声音有些着急。“真够笨的。喂,初音,你在干什么?动脑子想想啊。”
初音神经质地活动着手指,推了推银框眼镜说:“我眼神不好……”
“姐姐不擅长折纸,因为她连角都对不上。”
听到弥冬这么说,牧本用从容不迫的态度说:“是眼镜的度数不对吧?”
“她裸眼视力太低了,没办法呀。你也知道的吧?要是没有这副眼镜,她就跟个瞎子一样。有次需要她开车,结果她还把眼镜摔碎了。”
“就是弥冬小姐的腿骨折,来我们大学医院看病那次吧。”垣尾插话道。
“对,”弥冬点点头,“就是我滑雪的时候骨折,姐姐送我去医院那次。当时姐姐说要去买东西,下了车进到店里之后过了好久都没回来。结花当时也在,她就代替骨折的我去购物中心里找姐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姐姐因为眼镜碎了,瘫坐在以前结花工作过的美容院前。”
“是怕得动不了了吧?”垣尾还是那么爱挖苦人。
“到了医院,下了车,姐姐和我都需要扶着结花的肩膀才能走路。”
“这么严重已经不能叫视力差了。”
堀也用开玩笑的语气插了一句,脸上马上有了光泽。
“自那之后,结花出于担心,每次复诊都会跟着,也因此幸运地认识了我。”
听到垣尾一脸得意地说出这种话,堀的脸上露出下流的笑容,没有看着任何一方,说:“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灾难。”
看来他是那种对几何学这类难题完全不在行,可一聊起无聊的话题就一定要插句嘴的类型。
堀无视折着雪花、等待时机继续讲解的牧本,露出好色的笑容继续用语言刺激垣尾:“穿着有汗臭味衣服的妈宝男,萝莉控,游戏宅。现在也散发着异味呢。”
垣尾却打起了太极,鼻子发出一声冷哼:“总比变态大叔强。你不是在收集AV封底吗?”
“那不叫变态。”堀像章鱼一样噘起嘴,用浓重的大阪腔反驳道。
自己喜欢攻击别人的痛处,却不喜欢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本质上他就是个自私的家伙。
“算了,懒得理你。”垣尾不再理会堀,少有地露出严肃的表情。“我为了继承老爸的衣钵,放弃了绘画。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要成为一名画家,所以从这层意义上来说,不能再画画的结花遇到这样的我是一种幸运……”
“不能再作画了?”理没有放过这个信息,马上反问。
“对。想画却画不了的人的心情,只有同样不能再画画的人才能理解。”
垣尾的话似乎不是在回答理的疑问,完全是一副同病相怜的语气。他靠在沙发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结花小姐不能再作画了吗?”理转而询问弥冬,语气像是在强忍着急切的心情。
慧子注视着结花。结花低着头,遮着脸的手微微颤抖。齐肩的黑色短发和黑框蛤蟆镜挡住了一半表情,但还是能看到她的脸色就像昨天一样苍白,感觉她随时都会因为不舒服跑去洗手间。就像一个没有生气的精致的玻璃人偶。
“是的。”
过了一会儿,弥冬才低声回答。不知是不是在犹豫,答完之后,又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这样就能解释结花之前为什么会从引以为傲的肖像画上移开目光了。慧子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她为什么会把之前的作品都烧掉。结花的画仅剩下一幅也很正常。弥冬为什么对结花获奖的事冷嘲热讽,而结花表现出来的严重的无力感,一切都解释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