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五岁的小姑娘和大海之间隔着一道人墙,她看不见也听不见母亲的哭泣。
但小姑娘表现出不可思议的镇静。这是她的故乡,她明白自己一定能找到人帮她。四下里的喊叫声、恐惧与火焰仿佛织成了一个大旋涡,她却慢悠悠地离开了港口,皮肤上的灼伤开始生疼。
这时,列奥尼达斯仍漫无目的地离开人群。他的脑袋一阵阵剧痛,周围的尖叫声仿佛都刺进了他的头骨里。他在一处门廊里颓然坐下,双手捧住脑袋想要阻隔喧嚣。
他好像感觉到了孩子注视的目光,终于抬起头来。她一袭白裙,就像没有翅膀的小天使,远处的火光为她苍白的身影镀上了一圈神奇的光晕。她是一个小仙女,是一个精灵,但她在哭泣。
这幅景象让他的心活了过来。他站起来。
这个小天使让他重新鼓足了勇气。他看到她抓着自己的胳膊。
“痛。”她勇敢地开口说道。
“让我看看。”
皮肤已经裸露在外,伤口需要包扎。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衬衫的袖子。
“你需要好好包扎一下伤口,但这会儿,这也能管点用。”他把那块布缠在她的胳膊上。厚实的卡其棉布与精致的白色细棉布并列,看上去很不协调。他注意到她衣服上绣着的精巧花朵。
“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晃悠?”
“我妈妈和妹妹已经走了……”她转身指向大海,“坐船走了。”
她的纯真无与伦比。
“那我们得把你送上船去,对不对?”
她伸出胳膊,让他抱起来,一道前往那片吵嚷不休的人群。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从哪里来?”
“我叫卡捷琳娜。我不从哪里来。”
“你一定是要从什么地方来的呀。”他逗着她,用欢快的谈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不需要从什么地方来。我已经在这里了。”
“那么,这儿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士麦那?”
“是的。”列奥尼达斯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他难以置信。她在这种处境下有种孩子气的超脱,颇有神秘感。他自己的绝望倒好像被连根拔起了。
臂弯里的卡捷琳娜轻飘飘的。像仙女一样轻,他暗想。在这之前他只抱过一个孩子,就是侄子迪米特里,那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即便在那时,迪米特里也比这小姑娘重些。尽管周遭尽是令人作呕的汗臭和烟味,他仍能闻见这个紧搂自己脖子的小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干净亚麻布的味道和清新的花香。
密集的人群因他命令式的话语和身上残缺的军装而让开了道。他能感觉到地上嘎吱作响的碎玻璃片,并小心地避开丢满地的家居日用品。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尤其是这样一个如许多孩子一样赤足的孩子,在这片骚乱中是活不过一分钟的。
列奥尼达斯向一个看似掌管船只的女人解释说孩子受伤了。她很快被送到了一条船上。
“照顾好我的袖子!”他欢快地喊道,“我还要的!”
“我保证!”小姑娘大声喊道。
她的脸上绽放出微笑,这是他一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微笑。在战争的历程中,他真的很少见到这样的坚忍与淡然。
列奥尼达斯挥着手,直到她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才又扭头走向仍在燃烧的城市废墟。
6
船桨每划动一下,他们就距离那艘停泊着的大船更近一分。卡捷琳娜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妈妈,兴奋不已。挨着大船了,她抓住金属扶梯往上爬去。她的胳膊还在疼,当陌生人伸手将她抱上甲板时,有一只手碰到了她的胳膊,她疼得皱起眉头。一个好心的妇人拍拍她的头,递给她一片面包和一杯水,让她坐在一条长椅上。船上挤满了妇女儿童。做丈夫和父亲的都在军队里,近几个月来成千上万的军人死去。这些妇人几乎都是寡妇。
“你是独自一人吗?”一个看起来好像负责管事的女人问道。
“我妈妈在这里,”卡捷琳娜回答,“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那我们一起去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好吗?”
她牵起卡捷琳娜的手,在船上走了一圈。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摇摇晃晃的,因过去二十四小时内的变故而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创伤。
卡捷琳娜紧紧握着妇人的手。
“你能说说她长什么样吗?”妇人问,“她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她穿着一条和我一样的裙子,”卡捷琳娜肯定地说,“她给自己做裙子的时候,总是给我也做一条一样的。”
“真是一条漂亮裙子!”她微笑着说。尽管小姑娘的裙子脏兮兮的,她仍能分辨出它的原貌。那上面缀着雏菊,装饰着蕾丝,只不过一条袖子好像是用另一种布料做的,看起来很不协调。
“可你的胳膊怎么了?”
“碰到火了。”卡捷琳娜回答。
“噢,天哪!好吧,我们一找到你妈妈,就来好好看看是怎么回事。”妇人关切地说,“你在甲板上看到她了吗?如果没有,那她一定在舱内。”
“她还带着一个婴儿,”卡捷琳娜没有怯意,“只有几个月大。”
妇人开始觉得这次寻找可能会无果而终,于是努力和卡捷琳娜交谈着分散她的注意,问起了那个婴儿,是妹妹还是弟弟,叫什么名字,等等。二十分钟后,妇人明白不可能找到那个母亲了。她不愿残酷地伤害孩子欢快的心灵,但迟早得告诉她:她们找不到了,她妈妈不在这船上。
“我们一定能找到她的,但过一会儿我们得另外找一个人来照顾你……”
另一艘船划来了,上面的人也要上这艘船。船上珍贵的位置没剩下多少,妇人要去帮着安排,于是焦虑地四下张望。
“打扰一下!”她朝一个坐在两个孩子中间的妇人说,她们的座椅是一个巨大的包裹,里面装着她们全副家当,“你能帮我照看一会儿这个孩子吗?”
那个妈妈朝卡捷琳娜伸出双臂。
“当然可以,来,和我们坐在一起,”她和气地说,“挪一挪,玛利亚。”
卡捷琳娜听到一种有点儿陌生的口音,但并不难懂。其中一个孩子与妈妈贴得更紧了一些,给卡捷琳娜腾出了地方。
“舒舒服服地安心在这儿坐着吧,”那个妈妈说,“我是尤金妮娅夫人,她们是我的女儿,玛利亚和索菲亚。”
此时已是黄昏。引擎开始轰鸣,沉重的起锚声提醒大家马上就要启程了。卡捷琳娜的脑袋倚在玛利亚的肩膀上。在轮船的晃动中,三个小姑娘很快都睡着了。她们是那些可怕的日子里从士麦那撤离的二十万人中的最后一批。
太阳升起前,轮船靠岸了。
前一夜因为太疲倦了,卡捷琳娜都没发现和她同行的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她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揉着眼睛,纳闷她们是不是在逗她玩。姐妹俩咯咯地笑起来。她们对这样的反应早已习惯了,而且善于利用这种不可思议的相似度逗人玩。
“谁是谁?”索菲亚问。
“你是玛利亚!”卡捷琳娜答道。
“错!”索菲亚开心地大喊,“现在闭上你的眼睛!”
卡捷琳娜照做了,直到索菲亚喊“开始!”她才睁眼。
“我叫什么名字?”索菲亚问。
“玛利亚!”
“又错了!”
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像的人。头发的长短都分毫不差,红裙子也完全相同,就连鼻子上的雀斑都一模一样。在下船前的一个小时里,她们和卡捷琳娜这样玩了许久。船还没靠岸她们就成了亲密的朋友。她们三个手牵着手,像布娃娃一样跟着尤金妮娅走下跳板。
一名士兵把尤金妮娅的包裹扔上一辆卡车,她们也跟着爬了上去。
“我们去哪儿?”卡捷琳娜听到尤金妮娅问,但没听见士兵的回答。她对周围环境感到陌生,自从和妈妈失散以来,她一直相信妈妈就在附近,但此时,这种信念消失了。距上次看到她们,好像已经过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有一天了吗?还是一个星期?一个月?她精疲力竭地靠在一堆板条箱上,双手搂住膝盖,无声地哭起来,不想惊动旁人。她知道,这是最好的做法。
不久前,妈妈曾拉她坐下来,对她说:“我的孩子,你必须勇敢。”
她记得当时妈妈在抽泣,她想,她应该是为了妈妈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号啕大哭。
“你的父亲不会从战场上回来了。他非常非常勇敢,他是为了救别人而死的。”
卡捷琳娜为父亲感到骄傲。小小年纪,她已经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悲伤,懂得如何不让这样的情绪感染他人。
她们要去的营地已经安置了上万人。抵达时,她的信心又回来了,开始向尤金妮娅夫人打听。
“他们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了?我们为什么在这儿?我们能见到我妈妈吗?”
“噢,卡捷琳娜,”她无比温柔地说,“我们在一个叫米蒂利尼的岛上。但我相信,他们会努力寻找……”
“但我妈妈要去的是雅典!”小姑娘惊慌地说道,“离这里远吗?”
“并不是很远。”尤金妮娅捏捏她的手,安抚道。
没必要告诉孩子实情。负责组织从士麦那撤离事宜的人考虑的只是如何把数量庞大的人口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让他们逃离烈焰和一心复仇的土耳其人是首要任务,至于谁和谁一道、去了哪里,暂且顾不上。有至少一百万人在迁移,追查到卡捷琳娜妈妈的去处基本上不可能。
“我相信过一段时间我们就会找到她的,小乖乖。”
“我饿,”路过一个领汤的队伍时,索菲亚提出,“我们能吃些东西吗?”
“我们先找个睡觉的地方,然后再找东西吃。”她的母亲回答。
四下里尽是人,她想今天晚上可能只有百分之一的难民能睡在帐篷里。帐篷不够用。
她们耐心地等了几个小时才分到了一顶帐篷,其间卡捷琳娜一直不停地左右张望,渴望能看见妈妈的身影。没有人告诉她,米蒂利尼岛距雅典有将近两百五十公里的距离。
一进入帐篷,索菲亚又开始抱怨。这姐妹俩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卡捷琳娜已经注意到,她们在其他方面有很大的不同。
在船上的时候,索菲亚曾骄傲地告诉她,她是“先出来的”。玛利亚抗议说,相差不过几分钟。但显然,先出生这一点足以让索菲亚自视为两人中的领导者,而孪生妹妹玛利亚则是她的追随者。她总是附和索菲亚,没有自己的见解,就像是索菲亚的回声。在两人中,她明显是温和的那一个。
最终,三个精疲力竭的孩子躺倒在一张草垫上,忘记了饥饿,陷入熟睡。
尤金妮娅站在外面,上下打量着这一排帐篷。大多数难民都失去了一切,包括亲人。许多人都处于类似催眠或梦游的状态,遍布皱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看到旁边帐篷里走出来一个妇人,便朝她打招呼。她们的住处相距不超过一米,只有薄薄的一层帆布作隔,可以说是最近的邻居,但她却对尤金妮娅孰视无睹。
尤金妮娅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因。那妇人身上裹着层层叠叠的裙子,那是庞蒂亚克希腊农民的典型打扮,她抱着一个病孩。尤金妮娅注意到她在哭泣,孩子在她手中软塌塌的,毫无生气。
那妇人用头巾遮住脸,迅速走开了,没有看一眼尤金妮娅。痢疾。据传,在这个居住区里,痢疾正以每天数以百计的速度夺走一条条性命。尤金妮娅感到胃里一阵痉挛,那是恐惧在作祟。她希望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小姑娘们醒来后,享用了一顿有面包、土豆和牛奶的大餐。她们已经有一天多没吃饭了。孪生姐妹很快就接受了卡捷琳娜,把她当成她们生活中的另一个改变。过去几个月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多一个人和她们一起生活只是桩小事而已。
一吃完饭,尤金妮娅就带着卡捷琳娜来到急救点。护士小心翼翼地解下她胳膊上的“绷带”,露出从肩部延伸至肘部的伤口。
“我们最好马上清洗伤口,敷药包扎,”一看伤势这么严重,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疼吗?”
“疼,但我尽量不去想它。”小姑娘答道。
涂药膏的时候,卡捷琳娜疼得龇牙咧嘴,但很快,刺痛的部位就裹上了干干净净的绷带。小姑娘骄傲地低头瞧着包扎完美的胳膊。
“四天后再带她过来,”护士对尤金妮娅说,“我要确认伤口有没有感染。这里有太多细菌,眨眼间就能把我们大多数人吞噬。”
尤金妮娅牵着卡捷琳娜的手,飞快地走出了帐篷。护士当着孩子的面说那样的话令她感到愤怒。
她们俩沿着难民营里狭窄的过道,走向她们的帐篷,孪生姐妹正在里面等待着。突然间,卡捷琳娜想起了什么。袖子。
“尤金妮娅夫人!我们得回去一趟!拜托你了!我落了东西在那里。”
孩子语气中的急切让她别无选择。几分钟后,卡捷琳娜拽着尤金妮娅的手,把她拖回了医疗点。护士正在护理一个受伤的妇人,小姑娘径直走了过去。
“我拆下来的绷带还在你这里吗?”
护士停下手中的工作,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卡捷琳娜朝四周看去。地板扫过了,帐篷门帘边上堆着碎片。
“在那儿!”她雀跃地喊道,跑过去捡了起来。
“可是,卡捷琳娜,它很脏。把它扔掉不行吗?”尤金妮娅恳切地说道,满脑子都是病毒在帐篷区肆虐之类的话。
“可我答应过……”她紧紧地捏着那只袖子。
尤金妮娅深知小姑娘们固执起来有多厉害,她在卡捷琳娜的脸上看到了决心。
“好吧,那我们一有机会就好好地把它洗一洗。”
离开帐篷前,尤金妮娅留意到了护士脸上的厌恶表情。她暗暗对自己说,在这样的环境中,让一个孩子开心没什么不好。卡捷琳娜现在一脸的满足,看来拿回这块破布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我答应过要把它还给那个士兵,”她解释道,“这上面还有一颗他的纽扣。”
尤金妮娅凑近一看,那上面确实还有一颗纽扣。虽然已经暗淡无光,但它还在,由一根线连着。
卡捷琳娜把袖子放进兜里,和尤金妮娅一道返回。
找妈妈的念头仍然占据着卡捷琳娜的脑海,她和尤金妮娅花了很久在成排的临时帐篷间来回走,试图找到她的妈妈。她们遇到的许多家庭都和尤金妮娅母女三人一样,是庞蒂亚克希腊人——黑海一带的居民。尤金妮娅甚至发现了来自特拉布松附近某个村庄的乡人。从家乡逃往士麦那的一千公里路途中,许多家人和朋友都失散了,她很高兴和故人恢复联系。
卡捷琳娜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营地管理者也向尤金妮娅确认,这里登记的人中,并没有一个叫泽尼亚·萨拉福格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