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尼街所在区域幸免于火灾,也就未被列入重建范围。这里确实有些拥挤,但这里居民和谐地生活着,其乐融融,并没有人想过改变。
康斯坦丁诺斯的仓库终于建成,在火灾过去一年之际,仓库已经投入使用,他的月收入和过去一样高——利润甚至更大。他现在可以着手陈列厅的建造了。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这场把地球上每个角落的国家都卷进来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在马其顿前线作战的希腊军队协助摧毁了德国和保加利亚的抵抗,德军终于全面溃败。停战协议已签署,胜利者开始瓜分庞大的奥斯曼帝国时,埃莱夫塞里奥斯·韦尼泽洛斯想要希腊的贡献得到承认。多年以来,他构建了一个宏伟的梦想——“梅加丽计划”:从土耳其人手中收回小亚细亚的大片土地,复兴拜占庭帝国。当时,有超过一百万名希腊人散布在小亚细亚各处,其中不少生活在君士坦丁堡。韦尼泽洛斯梦想的核心就是夺回这座曾经属于希腊人的、在一四五三年被夺走的城市。
起草协定的条款期间,韦尼泽洛斯提出希望能够控制君士坦丁堡和小亚细亚西岸城市士麦那。对于塞萨洛尼基的大部分穆斯林居民来说,这是一段不安的时光。协约国打败了他们在土耳其的穆斯林同胞,可暗地里他们祈愿奥斯曼帝国得胜。
然而,在同德国签署和平协定前,韦尼泽洛斯野心勃勃地让希腊军队挑起了一项危险的任务。一九一九年五月,列奥尼达斯朝小亚细亚开进。此时,他的哥哥正在计算在羊毛毛料和卡其布生意上赚了多少,而他的小侄子正和伊里尼街的朋友们玩着捉迷藏。在法、英、美三国战舰的援助下,两万希腊军队占领了士麦那,这个公认的爱琴海上最好的港口之一。
这次入侵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防止它落入已从南边登陆的意大利人手中,不过韦尼泽洛斯还声称,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居住在这里的几十万希腊人免受土耳其人的侵害。五年前,近百万名亚美尼亚基督徒被迫离开家园小亚细亚,赤足走进沙漠并丧生。人们担心世代居住在这一地区的希腊人也会有同样的遭遇,这一想法鼓舞着列奥尼达斯·科姆尼诺斯和他的战友们的士气。
希腊军队没花多少力气就成功占领了那儿(因为土耳其指挥官被告知无须抵抗),但期间也发生了一些暴行,有几百名土耳其人遭到屠杀。
这年夏天,列奥尼达斯所在的军团乘胜向东推进,以期把占领区扩张到士麦那的邻近地区。但随着土耳其民族主义运动兴起,他们遭遇的抵抗越来越顽强,但最终还是成功占领了小亚细亚西部的大部分地区,并摧毁了沿途的土耳其村庄,杀掉了全部居民。
希腊军队占领士麦那的行动如扣动扳机一般引发了席卷土耳其的民族主义浪潮,这种浪潮进而演化为复仇之焰。他们以牙还牙地杀了上万名希腊人,包括居住在黑海边的。双方都制造了惨无人道的大暴行,村庄与城镇尽遭摧毁。
在这段时间里,列奥尼达斯只请假回过一次家。他去仓库看望了哥哥,但更多的时间都静静地坐在伊里尼街的那座房子里。奥尔加发现他变了。这一年内,他好像老了十岁。
然而,有一件事情没有改变。尽管他已精疲力竭,但仍然愿意分出时间精力逗小迪米特里。这次过来,他带来了一个铁环,并花了几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教孩子滚铁环,逗得他开心不已。
一九二一年初,列奥尼达斯随军团展开了新的进攻。这次的目标是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尽管在两次大型战役中失利,他们仍设法占领了小亚细亚中部的几个战略要塞。夏天来临时,占领整个区域已经胜券在握。这个时候上面命令他们止步,于是整个军团只好服从,放弃了一举拿下的机会。正如列奥尼米斯所担心的,土耳其人利用这段时间,在安卡拉以西一百公里处的萨卡里亚河那一侧筑起了一道新的防线。
希腊军队最终攻到了河边。凭借优势兵力,胜利本来轻而易举,但事实上,经过与居高临下的敌军长达二十一天的血战,他们的弹药告急,不得不撤退,退回到两个月前就已经夺下的阵地上。
虽然他们并没有被彻底打败,但士气已经消沉,包括列奥尼达斯在内的许多初级军官都在为西撤士麦那做准备。也有些人紧抱着占领君士坦丁堡的幻想不放,所以希腊军队被迫留守阵地。将近一年,就这么僵持着。
与此同时,土耳其人忙着组织兵力发起决战。他们无意与希腊军队签署城下之盟。他们的领袖凯末尔·阿塔蒂尔克出生于塞萨洛尼基,距离列奥尼达斯的家只有几百米之遥。他四十岁,有着一双水蓝色的眼睛,领导着小亚细亚的民族主义运动,受安卡拉新政府的支持,决意粉碎希腊军队,将他们逐出地中海。
一九二二年八月末,阿塔蒂尔克带兵进攻希腊军队的防御点。短短几天时间,作为入侵方的士兵就有一半被俘虏或杀戮。溃败的军队来不及在被暴晒得硬邦邦的土地上为战友掘墓,因而原野上四下里遍布横七竖八的尸首,其中有许多被脱去了靴子,夺走了武器。成群的绿头苍蝇黑压压地在空中盘旋,嗡声慑人,等着秃鹫来饱餐。没有鲜花,没有葬礼,无人哀悼,希腊的战争英雄就躺在那里,不久便腐烂不可辨。幸存者为求自保,往西逃向士麦那,沿途还制造令人胆寒的暴行——强奸、屠杀、劫掠,直至将整个市镇夷为平地。有一个穆斯林村庄,所有的居民,不论男女老少,都被锁进清真寺,丧身于熊熊烈火中。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包括列奥尼达斯在内的成千上万名希腊士兵抵达士麦那,希冀乘船离开这个国家。土耳其军队紧随而至,他们的胸中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土耳其人失去这座城市已三年之久,但他们不曾放弃过将它夺回的念头。
* * *
[3]《一千零一夜》中新娘的名字,以夜复一夜地给国王讲饶有趣味的故事而幸免一死。
5
列奥尼达斯背靠一座谷仓外墙躺在那里,脑袋耷拉在胸前,破烂不堪的军装上布满干血迹,脏兮兮的瘀青的脚趾从靴子的破洞中伸出来。
几百米开外,一个妇人和她的女儿走上这条街,她们都穿着干净清爽的浅色连衣裙。小女孩如玫瑰花瓣糖浆般甜美,蹦蹦跳跳地边走边说着话,她四下张望,动作中表露出急切与好奇。她知道城里有事发生,但不知道是什么事。
母亲紧紧搂着一个婴孩,细棉布衣裳上面缀着粉色的雏菊。
短短几天内,这座美丽的城市发生了陡转。尽管最近土耳其的其他地区变故很多,但士麦那自一九一九年希腊军队攻占期间的短暂动荡后,一直是相对平静的,居民们都莫名地忽略了发生在小亚细亚其他地方的剧变。在这温暖的夏日里,有人在街上叫卖无花果、杏仁和石榴;做本地人打扮的人中间有包着头巾的波斯人,也有戴着土耳其毡帽的土耳其人,他们用各种各样的语言为鸦片、缎子和乳香讨价还价。
上个月,歌剧院的票夜夜售罄,露天咖啡馆人满为患,客人伴着弦乐四重奏哼唱小夜曲。
仅一个星期前,这条街上还飘散着茉莉花的芬芳和面点作坊里新出炉面包的香气,现在却充斥着久未洗澡的男人们散发出的恶臭。几天前,成千上万希腊士兵突然出现,从内陆城市逃来的希腊难民也随之大批拥入。和士兵们一样,他们也是为了躲避土耳其军队而狼狈逃亡。
士麦那的居民开始害怕,尤其是听闻土耳其骑兵已逼近市郊。
“快,亲爱的,我们快点走。”年轻母亲的口吻中流露出克制的警惕。
路过歪七扭八躺着的一排希腊士兵时,她匆匆瞥了一眼。他们的脑袋全都耷拉着,双腿大张,一副好像倒在了行刑队枪口下的模样。他们意识模糊,因为几千公里的跋涉中只是吃了点从市镇和居民区劫掠的食物,此外几乎没有获得任何供给。他们是精疲力竭得昏睡过去的。
正在此时,妇人突然发现有个士兵在瞪着她们看。
“我们得回家去。快走!”她说道,拉起孩子,几乎跑了起来。
各条街上都是一片诡异的沉寂,好像即将被唤醒的死尸,也似悄悄行走的野狗——一切都昭示着一个不同于往日的士麦那。她不是害怕,而是心神不宁。她万分警觉,像是躲在阴影中的长了癣的老狗。他们都知道存在不可知而又逼近的危险。
与此同时,在列奥尼达斯的意识深处,回忆与幻觉正旋转着跳起魔鬼之舞。尽管他还没意识到,他所目睹的、所犯下的劣行将永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了。甜美的睡梦永不再有。几天前,他和几个幸存的士兵来到士麦那郊外,希望能够乘船返回塞萨洛尼基。海港中,英国、法国、意大利和美国的战舰沐着阳光,却看不见一条飘扬着希腊国旗的战船。他们来得太迟了。希腊舰艇已经载着他们成千上万名战友离开了。
后来,他们终于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找到了休息的地方。休整一下也不失为权宜之计,于是他们便在这些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躺下,陷入了不安的昏睡。
几个小时后,列奥尼达斯身上覆了一条灰色的毯子,那并不像过去冬日里母亲为他盖上的舒适被单。那是爬进他的鼻孔、钻进他的肺中的浓烟。他梦见了摧毁他家生意的那场大火,记忆中的温度和凶猛的烈焰都是那样逼真。随后传来了尖叫声。
“火!火!着火了!”
叫喊声将他惊醒,他这才猛然意识到,那辛辣苦涩的烟雾味道并非仅仅存在于梦里。士麦那的局势原本还是相对有序的,但这几天来城里增加了好几十万人,此刻的骚动如地震一般撼动整个城市。人们尖叫着、哭喊着跑过一条条街。无论富人还是穷人,眼中都充满恐惧。整座城市都烧起来了。
士兵们跳了起来。恐慌将疲惫一扫而光。人群拥挤着在他们身边经过,向海那边奔去。有的人怀抱婴孩,多数人什么也没带。成群的孩子从学校和孤儿院跑出来。有个贵妇匆忙中抓上了最昂贵的貂皮外套,突兀地立在人群里。这几天来投奔这个城市的难民紧紧攥着已经随他们奔走了成百上千公里的包裹,里面是全副家当。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冲去——港口。
士麦那的亚美尼亚区被土耳其骑兵放了一把火。他们骑着马在城里横冲直撞,大肆破坏。躲在家中的希腊人在楼上惊恐万分地听见自家的大门被撞倒,屋子被洗劫,接着便闻到汽油的味道,然后——汽油被点燃了。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逃出去被剁成碎片;要么等着葬身火海。
有些故事和大火传播得一样快:关于强暴与凌迟,关于木桩上一排排被斩首的妇人的首级,关于饱食内脏的老鼠。对希腊人犯下的任何罪行,土耳其必定要加以百倍地报复。人们唯一切实的希望就是出城,去海边。士麦那已在他们身边消融了。
“我们必须试着出去。”列奥尼达斯对手下的士兵说。他感到自己有负于他们——让他们困在这个城市中。
“我们这样目标太大了,不是吗?”一名最年轻的新兵扯着自己的军装衬衫说道。
“遇到土耳其人,谁都逃不了,”上尉说,“但如果我们分散行动,走不同的路线去港口,就可能是安全的。不会太惹眼。”
“那我们在哪里碰头?”
“只要能上船,就一定要上。我们会在塞萨洛尼基再见面的。”
他们已经相伴了两年,暂别后每个人就必须自己照顾自己了。列奥尼达斯注视着衣衫褴褛的战友加入汹涌的人潮。很快,他们就融入了众人。
跟上去之前,列奥尼达斯朝身后看去。一柱柱火苗和烟雾正腾空而起。他的脚下突然随着一阵爆炸晃动起来,接着,他听见一幢楼房轰然垮塌、玻璃迸裂飞溅的声响,还有石质结构坠地的重击声。和几十万人一样,他也感到来不及逃出这座燃烧着的城市了。
港口,市民和难民正为上船争得不可开交。人群本是有序而安静地排着队等候上船的,后来却上演了骚乱。城市着了火,仅几百米开外就有暴行在发生,人们恐慌得失了控。越来越多的人拥塞在这片沿海延伸一公里、宽几百米的空地上,恐惧持续升温。大难就要来临。
独自一人又无包袱拖累,列奥尼达斯挤到人群中央。他能看到海面上成排起航的小艇中高高堆着的椅子、床垫与皮箱。另外一种本应只搭乘一个人和一张渔网的船上,生生挤了二十个人。不停有人扑通一声跳进海里,试图游向一艘意大利船乞求获救。偶有枪声响起,那是土耳其狙击手射中了游水的人。
列奥尼达斯不由得深感羞耻。每一个无辜受死的希腊人都是土耳其人为其逝者复仇。这好像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数字游戏。在他的注视中沉入水底的那个人死得倒也算干脆,他想起他和手下的士兵曾一次次慢慢地折磨人至死。
过去几个月来,一闪而过的羞耻和恐惧一直萦绕在他的梦中,可如今,这些情绪在他清醒的时刻也来纠缠他了。他转过身,背向大海,逆着人潮挤出去。烟雾刺得他落下泪来,内心的苦楚更让他哽咽。他不能离开。良心已背负着沉重的罪行,他怎能推开这些男女老少冲上前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他更有理由活下去。在进攻的日子里,士兵们沉溺在仇恨和自我辩白的浪潮中,可如今,只剩下自厌自憎撕扯着他们的心。种种暴力兽行浮现在他的眼前,一件一件,又一件,再一件……士麦那港口消失了,他的眼前唯有昔日那些黑暗的影像。
若有人未全然投入逃离,定能留意到一个瘦骨嶙峋、皮肤黝黑的士兵正梦游般地离开海滨。乱草似的头发上布满白色的粉尘;泪水在未老先衰、遍布深壑般皱纹的脸上纵横奔流。
从相反方向走来一个带着两个穿绣花连衣裙女儿的妇人。她竭力想为自己和女儿找到容身之处。“雅典?”她不停地询问着,跟随着指引走向一艘驶往距雅典最近的港口比雷埃夫斯的轮船的等候队列。她彬彬有礼的举止给了周围人力量,大伙儿为她们母女三人让了路。孩子们可怜的哭声足以在最硬的心肠中唤起柔情。
妇人前行之际,附近的一座房子也燃了起来,火星四溅。此时,她距队首只有数米之遥了。
就在这时,一粒火星掉落在小女孩的衣袖上。布料迅速熔化,灼烧着下面的皮肤,小女孩痛得缩回拉着母亲的手去拍掉火星。而这时,她的母亲被匆匆向前推去,转瞬间已被推上了一艘小艇。这小艇将载她去换乘停泊在不远处的前往比雷埃夫斯的轮船。
妇人意识到女儿没有跟上来,尖叫起来。
“我的卡捷琳娜在哪儿?我的女儿!卡捷琳娜!卡捷琳娜!卡捷琳娜!我的孩子!”
她嚷嚷着要求下船,拼命想要站起来,使小船剧烈摇晃起来。这样的慌乱显然给每个人都带来了风险。
“大家都拼了命想上船,你倒好,想下船!”一个壮实的男人说,他抓住她的手腕,拽她坐下,“赶紧给我坐好,这样大家才能离开这儿!会有人帮你把孩子带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