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妮娅默默地接受了可能需要一直照顾卡捷琳娜的事实。类似的情形屡见不鲜。每个家庭都被打散得七零八落,而吸收了新成员的家庭也在组成中。玛利亚和索菲亚开始把这个外人视作亲生妹妹。一如许多九岁的女孩,她们有着强烈的母性本能。原本她们只能共享唯一一个布娃娃,现在倒有了一个活生生的大娃娃。卡捷琳娜愉快地接受着她们的照顾,甚至允许她们帮她包扎胳膊。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但可能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十月里天气温和,她们可以一整天都在室外玩耍。这儿孩子非常多,她们三个很快就交到了新朋友。等到天气变冷,她们越来越多地待在帐篷里。尤金妮娅随身带了些绣花丝线与织完一块地毯后剩下的羊毛线。在她的指导下,女孩们开始利用在营地里找来的材料拼织布毯子。美国的一个慈善机构偶尔会送来一些旧衣物,她们也就能穿上“新”衣服,借以丰富的想象力,用彩色棉线、贴花加以装饰。这一天,玛利亚闲来无事,开始拿针装扮帐篷的帆布门帘,很快,她们就在“门”上用红、绿、蓝的三色线“写”上了各自的名字,并绣上花朵和叶片。
最后,尤金妮娅用大大的针脚勾勒出“Spiti mou,spitaki mou”,锦上添花。这帐篷就成了“家,甜蜜的家”。
至少对于孩子们来说,背井离乡的创痛开始在记忆中减弱,睡梦重新变得香甜。
大人们尽管通过种种努力让孩子们重拾快乐,但他们十分清楚,营地的条件日渐恶化,而且他们也厌倦了这种遥遥无期的滞留。
尤金妮娅明白,她们是再也过不了昔日小亚细亚的生活了,但她也无法想象在米蒂利尼岛这片并不友好的土地上永远生活下去。他们在玩一个叫作等待的游戏。营地里接二连三地有人病死,很有可能下一个就轮到她们。多么讽刺啊,尤金妮娅想,历尽千辛万苦抵达了士麦那,却要葬身在这么个地方。
食物还算充足,但冬日的严寒正在逼近,气温陡降,大雨滂沱。
据说,当局正努力通过外交手段让他们摆脱困境。这好歹令人宽慰。孩子们对于时间没有什么概念,但成年人都感觉到了时光的无情,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生命可以这样挥霍。
一天,他们听到了好消息,说他们都将被转移到大陆上去。虽然希腊和土耳其双方人数悬殊,但两国仍将进行一次官方的人口迁移。
经过近些年一场场由仇恨和暴力酿成的毁灭性战争,当政者们认为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穆斯林已经无法安全地生活在希腊,而希腊人也无法在土耳其与穆斯林和平共处。土耳其国土广袤,人口众多,所以经得起这样的大变动;但希腊将因此变得人满为患,几个月之内,这个面积狭小、资源匮乏的国家的人口将由四百五十万转而变成六百万,激增四分之一。而更戏剧性的是,这些新移民中的绝大部分除了身上的衣服外,两手空空,不名一文。
一九二三年一月,双方在洛桑签署了协定。两国之间这场空前的人口大迁移预计在一年内完成。
7
整个春天,营地里的人都蠢蠢欲动地等待出发前的最终安排。卡捷琳娜一次次地在无意中听到了关于去向的对话,有一个词在脑海里萦绕:雅典雅典雅典雅典。她听到妈妈说的最后一个词,正是“雅典”。
找到妈妈和妹妹的希望重新燃起,卡捷琳娜兴奋不已。她开始数日子。每一天,她都在裙子的下摆绣上一个小小的十字,盼着在绣满一圈前与妈妈重逢。
大人们也按捺不住兴奋,都说到时候有人会为他们准备房子。卡捷琳娜相信,她一定能和家人团聚。
终于,一艘巨轮停靠在了米蒂利尼岛。每个人都翘首以待,企盼着能在乘客名单上听到自己的名字。一听到自己的名字,尤金妮娅便带着小姑娘们收拾起东西。
这几个月来,营地中拥入了更多的家庭,这儿的条件严重恶化。春日气温升高,疾病便迅速蔓延,健健康康的孩子在几个小时内就被夺去了生命,只剩下悲痛欲绝的父母。
尤金妮娅和女孩们打点着行李,门帘上那“家,甜蜜的家”,显得不那么合拍了。
她们来到下面的码头上,喧哗声不绝于耳。这像是一场大规模的远足,到处洋溢着盛宴的氛围。她们第一次感觉到了春日艳阳照在脸庞上的温暖。
已经上船的朋友们大声喊着,挥着手,内心的欢喜与期待溢于言表。有了雅典可能提供的各种机会,也就终于有了开始新生活的可能。
卡捷琳娜站在尤金妮娅身后,两侧是孪生姐妹。她们现在已经在队伍的最前面,这一刻,没有比柴油油烟和引擎机油的恶心味道更香甜的气味了。
尤金妮娅抬头张望,她们帐篷街上的一个邻居在甲板上朝她挥手叫喊。后面的人不断挤上船去,那张熟悉的面孔瞬间消失在汹涌的人流中。大船已经装不下了。
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开始拉上栅栏。
“对不起。已经满员了。事实上,已经超载了,夫人。这艘旧船已经超载了一百人。”
“再多装四个会怎么样!有多大区别呢?”
“您必须等下一班。”
“可下一班什么时候才会来?”尤金妮娅竭力忍住眼泪,诘问道。
“我们等着下一班。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但每个人早晚都能离开这座岛。”工作人员用礼貌而漠然的语调回答,想来他今晚准能回到自家床上睡觉。
这些事件并不会影响这个男人的私人生活,倒能令他致富。几天前他发了一笔横财——接受贿赂,把一些人的名字调到了名单的最顶端。
她们绝望地看着轮船驶离港口,眼睁睁地看着朋友们的面孔消失不见。工作人员背对着她们站在那里,像是想要挡住她不可及的希望。
她把装着全部家当的包裹扔到地上,差点砸着那人的脚。
“我们就坐在这儿吧,”她说,“那么我们就在队伍最前面了。”
“随你的便。”他傲慢地说道,然后走开了。
不到一个小时,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二艘船。在煎熬的等待中,船总算靠了岸,需要再次办理烦琐的登记手续。尤金妮娅让三个小姑娘去找吃的,然后把自己和孩子们的名字告诉了一个新的职员。先前那个没再现身,新来的看上去似乎比较有同情心。
“要多久才能到雅典?”她问他。
“你们去的不是雅典,”他照实说道,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继续填着尤金妮娅告诉他的信息,“你们去的是塞萨洛尼基。”
“塞萨洛尼基!”尤金妮娅被惊慌的浪潮席卷,“可我们不想去塞萨洛尼基!我们在塞萨洛尼基一个人也不认识。我们村里的人都去了雅典!”
“好吧,随你的便。你身后的队伍里,有很多人非常乐意顶替你们上这艘船。我可不能让他们都等着。”
尤金妮娅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说:“可卡捷琳娜不是我的女儿。她的妈妈在雅典!我们得把她送去那里。”
工作人员丝毫不为所动。现下,这样的分离和错位已是司空见惯。
“现在没有船去雅典,只有一艘去塞萨洛尼基。”
“那什么时候会有去雅典的船呢?”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您瞧,夫人,这并不是一次愉快的远足,所以您最好尽快拿定主意要不要登记您的名字。”他把表格放到桌子的另一边,“如果您现在往旁边迈一步的话……”他不耐烦地接着说,“您后面还有几百个人,他们好像不会像您这样介意目的地。”
尤金妮娅看见微风掀起那张纸的边缘。要是风再大一点,她登船的权利就会被吹走了。
她只有转瞬的时间来做决定。尽管雅典是她同村的那些人共同的目的地,但塞萨洛尼基更近;但说到底,现在没有其他可靠的选择。
“我们去!”她说,啪的一声用手压住表格,“麻烦你,我们要上船。”
“非常好,”那人说,“你能在这里签下名吗?确认你是这两个小姑娘的母亲,然后……在这里签名,确认你对这第三个小姑娘负责。”
尤金妮娅没有迟疑,笨拙地在那两条线上签下名字。她从来没有动摇过,她会照顾卡捷琳娜直到她找到母亲。这仿佛天经地义。自打在士麦那的那艘船上接纳这个穿着条破白裙的漂亮小姑娘,她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呵护了。要不是和土耳其人冲突的不幸中她的丈夫离开了——他已经被官方确认失踪了——她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也许,这就是她乐意用温暖拥抱这个新成员的原因。
她们四个最先上船,感觉好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船才终于满员起航。想到即将开始的新旅程,孩子们一直在甲板上兴奋地跑来跑去,直到铁链的当啷声响起,她们才回到尤金妮娅身边。
她没有告诉她们目的地。女儿们会因为不能和伙伴们重聚而沮丧,卡捷琳娜则会知道旅途的终点没有妈妈在等着她。另外,可能她们也根本不明白雅典和塞萨洛尼基有什么区别。
轮船在夜里破浪前进,一轮满月映照着水面。孩子们睡得香甜,行李被当作枕头,营地里分发的毯子抵御着咸咸的海风。
尤金妮娅整夜未眠,躺在那里聆听病患的动静,祈祷姑娘们能逃开疾病的魔掌。一些人上船时已经得了痢疾,如今发起了高烧。有那么五六次,有人抱着病人甚至死人从她的腿上迈过。他们尽量把患病的人安置在船上的同一个区域内,这是减少传染的唯一办法。寂静中,尤金妮娅能听见甲板上两个牧师的不断低语,或是在安抚濒死者或是在低诵葬礼辞。有几次,她清楚地听见了尸首被扔下船溅起沉闷的水花。
她看着孩子们,端详她们那一绺绺柔软的深色头发、光洁的额头、轻轻颤动的长睫毛。安睡在她身边的这三个天真的孩子,在月光下似乎散发着冷色的光芒,就像天使一般。她们没有犯过什么错,不应该被厄运击中。即便是片刻的痛苦,也不该属于她们。
她向圣母玛利亚祷告,求她庇佑她们四人。不知圣母是否听见,至少轮船仍在无情地驶过漆黑的大海。
尤金妮娅的眼皮开始变沉。当希腊大陆的海岸线在远处隐隐可见时,她陷入了沉睡。当她醒来时,她们将身处一个新的国家。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8
对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来说,这个五月的早晨很寻常。他六点钟起床,收拾好准备迎接一天的工作。仓库和陈列厅两年前就已经恢复营业了,他正着手修造第三座建筑。尽管火灾后许多生意还有待重振,但他已经在废墟上建起了更多更大、更结实的房屋。他起诉了保险公司并赢得了官司,也赢得了如凤凰浴火重生般的机会。长期的征兵和小亚细亚持续不断的冲突都给他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商机。
可战争不光给予,它也掠夺。
十月底,他收到通知,说他的弟弟失踪了。列奥尼达斯随军团穿越小亚细亚,撤退到了士麦那郊外,但此后就杳无音讯了。据幸存者说,列奥尼达斯·科姆尼诺斯所在团的大部分士兵都被屠杀了。
对于康斯坦丁诺斯来说,重建库房、扩大生意要比重建海滨家宅更为急迫。所以,尽管家宅已经开工了,但他并没有放多少时间和精力在上面。老房子被推倒了,它唯一还有价值的,就只有地基了。
奥尔加和小迪米特里·科姆尼诺斯仍住在伊里尼街,而康斯坦丁诺斯则仍住在宾馆里。他总是在办公室里工作到深夜,因此说什么“免得打扰熟睡的家人”,并不是不在家里住的正当理由。
奥尔加热爱在这个古老而充满活力的街上生活,她不急于让快乐而满足的儿子搬去别的地方。但人口交换所造成的影响正改变这座城市,伊里尼街同样无法逃脱。
埃克雷姆一家要搬走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在为出发做准备:打包行李、和亲密的朋友道别、向这条街上他们所爱的人赠送小礼物。他们被迫离开这里的家,他们得到承诺,说他们会获得某种补偿,并在小亚细亚开始新的生活。但那里对他们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国度,他们一点儿也不想和塞萨洛尼基的快乐生活说再见。
临走前一晚,埃克雷姆一家受邀来到莫雷诺家中共进告别晚餐,他们带来了一本伊本·扎姆拉克的珍贵诗集作为礼物——他的诗歌被镌刻在阿兰布拉宫[4]的墙壁上。
两家人都认同他们之间有着如此多的共同点。犹太人和穆斯林被从西班牙逐出只是其中之一。
“格拉纳达[5]永远是和平与美好憧憬的家园。能去那里就心满意足了。”埃克雷姆家的一个女儿翻译道。
“你永远也不知道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不是吗?”埃克雷姆太太用半生不熟的希腊语说。
“我猜,在写下那句话的年代,没有任何人意识到阿拉伯人会被驱逐。”索尔漠然说道。
那天早上,奥尔加特意早早起床去送别埃克雷姆一家。若是科姆尼诺斯正好在去理发的路上经过这里,看到妻子因几个穆斯林的离开而伤感,他一定会感到十分震惊。他一直都理解不了她为什么和埃克雷姆一家走得那么近。
不到七点,他已经去理发师那里刮好了脸,四十五分钟后,他的擦鞋工收到了每日小费。七点五十分,他已经坐在码头边新办公室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里。八点不到,他已经喝上了第二杯咖啡,在数十份当天的本市报纸中匆匆翻阅了三份。此刻,他浏览着金融版面,估算着他的存货和股票的价值。
羊毛布料的进货渠道和需求量在他的可控范围之外,但凭借一个技巧便可预测何时买进、从哪里买进,其他布料也是如此。他必须把握住“时髦”这一点,不仅关注当下,也要关注走势;不仅关注时装,也要关注家居装饰。不知塞萨洛尼基的富人是否意识到了一点:他们中大部分人的服装和家居装饰都使用了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出售的布料。
最近几个月,国家的政治形势,尤其是这座城市的政治形势,越发引起了康斯坦丁诺斯的注意。在和土耳其签署最终和约的时间——七月——到来之前,已经有一百万名从小亚细亚来的希腊人抵达希腊,每天仍有更多的人抵达。
几个月间一直有不同的数据散布着,引起了全城恐慌。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塞萨洛尼基,他们吃什么、住哪里最能引发广泛的焦虑。报纸很乐于煽动市民。一份报纸的头条唯恐天下不乱,写道:超过一百万。另一份则预测:塞萨洛尼基将被席卷。据说将有十万难民留在塞萨洛尼基,另一份报纸发问道:我们该如何安置他们?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和城里许多富裕的居民一样,十分担忧大批穷困潦倒的难民拥入的后果。大火之后,许多人仍住在棚屋中,许多人借宿在别人家,就连他们一家也还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在这家咖啡店里开始每一天的商人,这片地区最出色的裁缝之一——格里格瑞斯·戈戈瑞斯,也有同样的习惯。他们都坐在自己惯常坐的桌边,抽着同一个牌子的雪茄,读着同样的右翼报纸。尽管他们已认识三十年,却仍只有生意上的往来,并无私交。戈戈瑞斯用的布料绝大部分都是从科姆尼诺斯那里购进的,但是,尽管这样相互依赖,他们彼此间还是培养出了一种有益健康的不信任感,因为他们都坚信:对方总是从中赚得比自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