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过去没多久,索尔·莫雷诺就开始裁剪新样式的服装,以弥补消失了的图样,这会儿已经制成了几套西装。许多人流离失所,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他预见到了即将爆发的需求量,并勤奋地干起来,好从中获利。韦里亚市的一个商人赊给他一些价格公道的羊毛毛料,六个月内交款,他得以马上上阵,登门拜访了一些客户,为他们量体裁衣。
“我想我们可以在这里应付过去的,奥尔加,对吗?”跨过门槛时,帕夫林娜说道。
“是的,我想我们可以的,”奥尔加说,“这里比家更像家……”
她们把仅存的家当——大部分是毯子、床单、尿布和其他婴儿用品,都搬到了这座房子里。过了一会儿,莫雷诺太太搬来一张由水果箱改造的婴儿床。她把里面垫得舒舒服服的,床单和小被子上还绣上了迪米特里的名字。
奥尔加和莫雷诺两家之间的五号住着穆斯林埃克雷姆一家,他们家有三个女儿。埃克雷姆太太那天下午上门拜访,带来了给婴儿的礼物和给奥尔加的蜜饯。她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因为不太会说希腊话,主要用微笑和手势同邻里交流。
能够回到从小长大的家,回到熟悉温暖的环境中,回到一条充满温情记忆的街上,奥尔加满心欢喜。她自幼就认识的这些家庭都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也都很高兴再次见到她。虽然她婚后很少回来探望,但大家很快就不介意了。
接下来几天里,温暖和亲密的氛围让奥尔加如鱼得水,但康斯坦丁诺斯不以为然。他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与邻里那么亲近:两侧的墙壁外都传来说话声,甚至能听见下方街上的人说话。大火之后,大多数的房子里都住了好几家人。尽管城外有供彻底无家可归的人居住的营房,但如果有兄弟或堂兄弟家的房子幸免于难,大伙儿会希望分享这份好运气。因此,伊里尼街上几所摇摇欲坠的房子里竟住了多达十五口人,楼板向外伸出一截,底层养着牲口,一片喧嚣和嘈杂。
康斯坦丁诺斯明确表达了他的感受。尽管奥尔加一直恪守着婚姻誓约中可能最重要的一条,即不顶撞丈夫,却也难免说出无心之言。
“这会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的。”度过一个喧扰不宁的夜晚之后,他抱怨道。
“我知道这里不是滨海区,但我喜欢这里。”
“你是在这条街上长大的,奥尔加,”丈夫反驳道,“所以你习惯了!”
“得了吧,我们已经比大部分人过得要好了。”她轻轻地说道。
奥尔加听说了城外难民中心的故事。那里由好心的外国人管理,收留了大火后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人。尽管井井有条,但所有东西都是定量配给的,冬天一到,那里的日子会十分艰苦。七万名无家可归者(如果他们的亲戚不能提供住处的话)仅有的另一个选择是,乘免费的火车去拉里萨,或是乘船去沃洛斯,这两个地方现在正在建新居。留在难民中心的多数是犹太人,他们中许多人别无选择,只得离开。
无论那些人失去了什么,康斯坦丁诺斯还是觉得自己的损失更大。他可不乐意跟那些人相提并论。他曾是城里最富有的人之一,现在他个人财富的损失超过了任何人。保险公司致函说,鉴于他们收到的索赔数目过大,他们无力全额支付他预期的赔偿。
“我可不打算听老婆说教,”他驳斥道,“你看不出这条街有问题,是不是?”
“在你的眼里,它哪儿都有问题。你为什么不另找地方住呢?”奥尔加没看到朝她脸上飞来的巴掌。她只感觉到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帕夫林娜带着孩子从外面回来,惊讶地发现奥尔加坐在床上抽泣。当女主人最终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解释时,帕夫林娜震惊地看到了她脸上的红印。
“真可耻,”帕夫林娜说,“他父亲永远也不会做这种事。他弟弟也不会。”
“我没有教训他,帕夫林娜。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
“然后他就走了,是吗?”
“是的,他还跟我说,他要去别的地方住。”
该喂孩子了,她们的谈话告一段落。但奥尔加知道,她和丈夫的关系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
从那一巴掌的震惊中回过神之后,奥尔加对自己和帕夫林娜承认,这小屋里少了丈夫怒气冲冲的身影实在让人轻松不少。他捎了个信来,说已经回先前那个宾馆去住了。那里离工地更近一些,这样向伊里尼街的人解释科姆尼诺斯先生为什么会搬出去住,倒也说得过去。
平静的日子只过了几天,迪米特里突然开始大哭大闹,即便熟谙照顾新生儿的帕夫林娜也束手无策。这孩子来到这个世界还不满一个月,哭闹的劲儿似乎令其他婴儿难以企及。
奥尔加和帕夫林娜轮流抱着他,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哄,但怎么都无济于事,连喂奶都不能让他安静下来。
一天早上,康斯坦丁诺斯突然过来了。
“我在街上都听得见我儿子的哭声!”他吼道,既是出于愤怒,也是为了盖过婴儿的尖声哭叫,“他一定是病了!你们为什么不请医生来?”
“婴儿都有这样一个阶段的。”帕夫林娜争辩道,因为她注意到奥尔加有些畏缩。
康斯坦丁诺斯猛地转过身对着她。
“我待会儿让帕帕扎基斯医生今天下午过来,”他说,“我知道你有点经验,帕夫林娜,但我想,还是训练有素的医学专业人士的看法更值得信赖。”
此后,除了偶尔过来看看,康斯坦丁诺斯一直住在外面。他每次都留下足够的生活费,但从不留下来吃饭。在这条牲畜数量比人还多的街上,他感觉自己也像头被圈起来的猪,找不到家的感觉。
帕帕扎基斯医生很快出现在伊里尼街。他和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一样,从没来过这个地区,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在短暂的停留中,他脸上始终是一副马上要走的表情。
他为母子俩做了检查,很快宣布,是母乳出了问题。奶水不够。她们需要给迪米特里找个乳母。
奥尔加伤感地接受了这个诊断。她是如此享受哺育孩子的亲密过程,但只要对他好,她做什么都愿意。
住在一条人口稠密的街上也有好处,你总能在附近找到需要的人,无论是修鞋子、抓老鼠,还是捎一封信去城市的另一端。要解决迪米特里的喂养问题同样容易。
“我基本不给伊莱亚斯喂奶了,”萝扎说,“但我的奶水还多得很。要我帮你喂吗?”
这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于是,一天不到,迪米特里就吃上了新的奶水。他的胃再一次装得满满的。在母亲一刻不离的爱意融融、笑意盈盈的凝视中,他又变得强壮了。她没有告诉丈夫乳母是谁。她知道他会反对的。
虽然在富人看来这条街上的人穷苦不堪,但这里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社区。亲密无间的生活让每个人都摒弃狭隘,变得更宽容。
孩子们一起玩耍,无论基督徒、穆斯林还是犹太人。他们会绕着附近的教堂、犹太教会堂废墟,或是仍耸立于大地上的某座宣礼塔玩“追捕”游戏,他们并不会在意这些地方是不是礼拜场所,而它们所代表的信仰的名称就更无关紧要了。
他们知道他们是有差别的。“为什么你不能像我们这样说话,艾萨克?”一个基督教男孩嘲笑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出来玩?”穆斯林男孩们也遭到了嘲笑。“我听我父亲说,你叔叔昨晚喝醉酒了!”“那又如何?我妈妈说,只要那酒不是他自己买的,那就没关系!”这就是他们在伊里尼街上生活的方式:包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一月,城里的一桩审判引起了每一个人的关注。那幢引发了大火的屋子的屋主夫妇被指控犯有纵火罪。康斯坦丁诺斯去伊里尼街看望妻子的频率如今不足一周一次,这天,刚好赶上裁决的日子,他强烈表示这场火灾是一桩非法行为。
夫妇俩被无罪释放了,但要让康斯坦丁诺斯接受这一如此惨重的灾难只是一次意外,是有违他的本性的。他需要发泄。
“那么,我们就应该相信,这座城市的毁灭,仅仅是一次意外?”他用拳头捶着桌子说。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这些日子里,奥尔加对丈夫百依百顺,不过她打心底认为,既然那对夫妇失去了他们所拥有的一切,就足以证明他们的无辜。
那天早上,科姆尼诺斯几乎没有搭理妻子和孩子。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报纸。奥尔加站在火炉边搅着咖啡,发现他怒意沸腾的时候刚好这深色的液体也开始蒸腾。她把咖啡倒进小杯中,放到他身旁的桌上,转身走开了。
贫苦难民获得无罪开释并不是那天唯一的大新闻。
整月里,每天都有国内重大的政治事件被披露。就在大火前,国王康斯坦丁一世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他的二子亚历山大一世取而代之,他公然反对父亲,支持韦尼泽洛斯。在肃清保皇党人的军队后,韦尼泽洛斯又一次出任首相,带领表面统一的希腊加入了协约国。因此,列奥尼达斯·科姆尼诺斯已开赴希腊北部的马其顿前线作战。
为军方提供布料无疑是桩好生意。日日无休的军事冲突给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带来了滚滚钱财。如果他能够东山再起,恢复过去的经营规模,挣上百万不在话下。尽管城市的基础设施还是一团糟,他仍然能够让现有的形势为他所用。
奥尔加看见丈夫飞快地翻着报纸浏览新闻却并没有花时间去研究战况,即便他的亲弟弟正在前线指挥部队。现在他唯一惦记的是回仓库去,今天脚手架要支起来了。
起身前,科姆尼诺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匆匆吻了一下奥尔加的脸颊,摸了摸孩子的头。迪米特里沉沉地睡着,头歪在左肩上,无忧无虑。萝扎·莫雷诺刚刚离开,他要睡几个小时才会醒来。他的满足和天真彻底而绝对。
“一切都好吧?孩子睡得好吧?”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但都不需要回答。他急着要走,奥尔加完全没有要留他的想法。
“再过几个月仓库就盖好了,”他说,“然后要解决陈列厅。再接下来,我们就能弄一弄房子了。”
然后他就出门了。奥尔加站在门口,目送那个精干的身影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街道迅速远去。他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装和呢帽在伊里尼街的居民们中间格外醒目。最令她感到挫败的是,他最终跑了起来。他是那么急着离开这里。
在伊里尼街,日子一个月一个月愉快地过去了。天气变冷了,大伙儿更多地待在屋里。萝扎·莫雷诺每天要过来五次,下午晚些时候,她会带着儿子们一起来,喂完奶后,总要多待上一个小时左右。有时候,奥尔加和帕夫林娜会去莫雷诺家,埃克雷姆太太也会带着女儿们一起过去。大家就着一支摇曳的蜡烛开始讲故事。总是会有一大块蜂蜜核桃蛋糕,那是萝扎按照犹太传统做成的,还有咖啡可以喝。伊莱亚斯坐在她的腿上,她讲述自己的祖辈四个世纪前是如何来到希腊的。她讲得活灵活现,好像他们就是在当天早晨下船的。
“我们有两万人被逐出了西班牙,”她带着一丝气愤说道,“但我们抵达塞萨洛尼基的时候,苏丹皇帝激动不已。‘天主教君主是有多愚蠢,蠢到居然驱逐犹太人。土耳其有了他们会更富有,西班牙会更穷!’他喊道。”
她偶尔会冒出一句拉迪诺语,然后再翻译。
“于是我们就在这里发展壮大了,成了这里最庞大的族群!这里有几十座犹太教会堂,塞萨洛尼基也因成为‘以色列之母’而闻名。”
她太健谈了。
“我们在这里,在塞萨洛尼基,重新开创当初我们在西班牙时的黄金时代。而且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熟悉的各宗教并存的情形:穆斯林、基督徒和犹太人。我们虽然信仰不同,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这里甚至有着同样的天气和同样的食物——石榴!”她微笑着说。
索尔的母亲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但她一句希腊语也不会说,只会说拉迪诺语。她总是坐在角落里,一身传统的塞法迪犹太人的服装:缀着珍珠的白色上衣、长长的裙子和围裙,厚实的缎面外套上有皮毛装饰;戴着头巾,头巾上也有珍珠装饰。有时候她会讲民间故事,由儿媳翻译成希腊语。
埃克雷姆家的女孩们被她口中那个遥远的城市格拉纳达(西班牙语中“格拉纳达”为“石榴”之意)迷住了,那里曾经有那么多的清真寺,还有一座带塔楼的城堡,墙上写着阿拉伯文。她们小口地吃着一片片甜甜的核桃蛋糕,把它想象成一个童话里的地方,那里有不可思议的美景和异国情调,总有一天,她们会一起去那里旅行。埃克雷姆太太常常会捧着一卷《一千零一夜》读故事,在昏昏沉沉的灯光中,她们会把自己的母亲想象成山鲁佐德[3],讲述关于前途和命运的动人故事。她会用土耳其语读一个段落,让大女儿翻译成希腊语。
她们聚在莫雷诺家小小的屋子里时,总会闻到一种古怪的混合香气:做饭用的药草香料、教堂的熏香、水烟斗的镇静香氛、蜡烛的味道、甜甜的糕点味、婴儿尿布的气味和母乳的味道。而当索尔·莫雷诺走进来时,她们又都闻到了汗酸味。他正卖力地工作,满足不断增长的军装需求。
迪米特里已经习惯了被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里,从一个膝头转到另一个膝头,听着各种各样的口音,望向不同的面孔。他呼吸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也喜爱来自不同家庭的每一个拥抱。在他初生的几个月里,他看到的都是笑容。每次看到笑容,他也会跟着笑起来。
“米兹,米兹,米兹,莫!米兹,米兹,米兹,莫!”孩子们会叫喊着他的小名,和他玩躲猫猫的游戏。
这几个月里,康斯坦丁诺斯一直在监督着码头边那个大型仓库的重建工程,并把它扩张到了旁边被夷平了的地盘上。他仍会象征性地去伊里尼街,但对于这些挤在不比衣橱大多少的房子里的人,他总是掩饰不了嫌恶之情。
列奥尼达斯休假回家,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伊里尼街。比起他自己那套脏兮兮的公寓所在的城中心,他好像更喜欢这里。他在这里很受欢迎:帕夫林娜的温暖饭菜,奥尔加的笑容,迪米特里的手舞足蹈。小男孩很喜欢这个叔叔,因为他会花好几个小时为他唱摇篮曲,或是变魔术,把太妃糖或钱币变得无处不在。只要列奥尼达斯叔叔出现,就会有兴奋的尖叫和大笑。
一个名叫欧内斯特·埃布拉尔的法国人起草了彻底重建整座城市的计划。这个计划明确提出,小巷子应该由林荫大道和大厦取而代之。此种城市的转型正合科姆尼诺斯这样的商人的心意,所以他为此欢欣鼓舞,而与他共享这座城市的穆斯林和犹太人却开心不起来。莫雷诺一家很沮丧,因为意识到,伊格纳提亚大街南边住着许多犹太人的曲折小巷区不会按照旧格局重建了,大部分的犹太社区将被推向城市的边缘地带。许多穆斯林聚居区也是如此,他们也要被赶出城中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