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肯定吓坏了。”卡捷琳娜焦急地说。
“我当初应该坚持,要她再雇个管家。”迪米特里一边急匆匆地走一边说,他们还得避开不时掉落的砖头石块。“可她根本不听。你知道我跟她提过多少次了……”
自从十五年前帕夫林娜去世,奥尔加一直独居在尼基街的宅中。她越来越不愿离开那片无与伦比的海湾风景,常凝神眺望,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瞬息万变的海面和神秘莫测的奥林匹斯山一直让她如痴如醉。孙子孙女出国前,隔天便去看望她一次,他们俩在那里各有一间卧室,在里面做功课。对两个大孩子来说,伊里尼街的房子实在过于局促了。
迪米特里和卡捷琳娜沿着海滨疾行,月光照亮一片废墟。有些大楼损毁严重,有些倒安然无恙。他们手拉手,加快脚步。
卡捷琳娜紧张地攥着衣兜里的那把钥匙。相距还有十五米远时,他们看到那座房子仿佛没有受损,不禁松了一口气。
只是走近时才发现眼前矗立的只剩房子正面的墙体,其余都已经坍塌。
“哦,天哪!”迪米特里低声念叨着,“我可怜的妈妈!”
在这样沉重的砖头石块、钢筋水泥之下,根本不存在幸存的可能。
卡捷琳娜呆立在那里,难以置信。她浑身发木,一句话也说不出,站不住脚,只得抓住迪米特里的胳膊,手中的钥匙也丢落到地上的尘埃之中。
“你确定没救了吗?”她终于忍住抽泣,问道。
“我去看能不能找人来,光是进去就够危险的。”
搜救难度很大,迪米特里还是找到了救援的人,他们保证天一亮就派搜救队来。
卡捷琳娜和迪米特里守了一夜,他们要陪着奥尔加,无论她是生是死。天亮时,一队人带着铁锹和锯子,冒险进入废墟。迪米特里跟了进去。
仿佛一个世纪后,卡捷琳娜终于看到迪米特里,他头发蒙着一层土,白花花的,脸色惨白,神情悲伤。
“找到她了……”他说。
卡捷琳娜将他搂进怀中。他无声地抽泣着,身体剧烈地震颤着。
一根房梁斜砸在奥尔加的胯骨和胸口。他们现在正等着机械装置固定好,把房梁从她身上移开,把她抬出来。
“她看上去好像躺在躺椅上,”迪米特里说,“我看了一眼她的衣服,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怪,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觉得她神态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安详。”
卡捷琳娜勉强一笑。
她很欣慰,在迪米特里心目中,母亲美丽的容颜并没有被损毁。
看着奥尔加的遗体被小心翼翼抬出来,他们俩肃立了几分钟。卡捷琳娜在祷告。有人告诉迪米特里第二天要去市政停尸所,正式辨认母亲的遗体。他们知道早晚还得回趟伊里尼街。
他们正要离开,一个救援队员出现,将手里的什么东西递给迪米特里。
“我们发现了这个,”他说,“这些东西一定是放在你母亲胸口的,房梁砸到她身上时把它们楔在底下了。我们想你可能想要。我不敢肯定还有多少东西能抢救出来,已经砸得一塌糊涂了。”
迪米特里没有介意这人欠委婉的说话方式,他接过那沓信点头致谢,匆匆扫了一眼,揣进衣兜。父亲收藏的那些无价的艺术品、钟表、绘画和小雕像都已化为齑粉,但他根本不在乎。
离开时,他最后转身望了一眼那豪宅孤零零立着的一面墙。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的财富帝国,如今只剩下了这堵墙。
多条道路被散落的砖瓦堵住,他们屡屡绕道,回到伊里尼街。
他们转过弯,迎面看到一片狼藉。
街上的房子无一幸免,全都被夷为平地,成为一堆建筑材料:石头、木头和泥灰。伊里尼街侥幸躲过了六十年前那场火灾,但终究毁在了地震中。
夫妻二人默默环顾眼前的景象。迪米特里多少有心理准备。邻近几条街都是一片惨状,甚至在那晚逃出车间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一条裂缝,不过没指给卡捷琳娜看而已。
有一阵,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奥尔加的去世沉重地压在心头,他们仍旧头脑发蒙,浑身麻木。远处什么地方传来救护车的哀鸣,在他们心中触发了同样的念头:谢天谢地,孩子们离这儿很远。
到了下午,天逐渐热起来。一阵微风吹过,他们化为废墟的房屋上扬起漫漫尘土。
有居民正在瓦砾堆上翻找着。
“没用,”一个邻居说,“我家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抢救的了,连刀叉都不剩。”
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大多数人都认为冒险进入不复存在的家毫无意义。财产毕竟是身外物。
卡捷琳娜很着急,她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放弃希望。
“迪米特里,”她说,“我们必须去咱家房子看看,得抢救点东西。”
“那东西值得冒生命危险吗?”她丈夫问道。
“也许吧。”她答道。
卡捷琳娜话音未落,迪米特里已经推开前门,门连同门框哗啦一声倒下。卡捷琳娜大惊失色,向前奔去。
她听见迪米特里向外喊:“别担心,我没事。亲爱的,找到了。”
几分钟后,他两手抱着一只小箱子重新出现,费力地跨出门槛。
“我抬另一边把手。”卡捷琳娜看到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把箱子放在离房子几码远的石子路上。箱子外壳是金属的,所以没被塌下来的天花板砸坏。卡捷琳娜掀起箱盖,里面的东西安然无恙。
住所问题很顺利就解决了。老朋友们都力邀他们去住,他们借住了几星期。除了门后挂的几件衣服和放在墙角的那个箱子,他们一无所有。
首要任务是安排奥尔加的葬礼。她的去世对整个家庭是个打击,最悲伤的是迪米特里。他从未遭遇过如此刻骨铭心的悲痛。奥尔加早已以她安静的存在成为他生命的磐石,即使在离家的岁月中,知道她爱他并且理解他为之奋斗的事业,他便有活下去的勇气。她没有能力影响他的父亲,但他从来没有责怪过她。
下葬的时候,迪米特里脑中一片空白,眼中只看到那具细长的棺材,看着它缓缓沉入黑暗之中。泪水模糊了双眼,只有妻子耐心地拉着他的手引领着他,穿行在迷雾般的世界中。
神父开始吟诵慈悲经,四位亲人每人往棺材上抛下一朵鲜花,大理石棺盖合上。石匠已经刻好碑文:
奥尔加·科姆尼诺斯
迪米特里挚爱的母亲
卡捷琳娜珍贵的朋友
提奥多里斯和奥尔加深爱的祖母
我们永远怀念您
公墓中有一百多座坟墓,大多由乳白色带纹理大理石建成,被悉心照料。科姆尼诺斯家族墓地占了相当大的面积,有五代人长眠于此,一条石级引往地下灵堂。
那天,有样东西吸引了卡捷琳娜的目光。列奥尼达斯·科姆尼诺斯的墓前摆了一张他身着戎装的照片,他胸前佩戴着一排勋章,脸上笑眯眯的。让她奇怪的不是这张照片,而是旁边一小束枯萎的玫瑰。旁边迪米特里父亲的墓前,却什么也没有摆。
一周后,奥尔加的遗嘱公布,那些花的来历多少有了眉目。
她赠予两个孩子丰厚的财产,几件在银行里寄存了好几年的首饰留给了卡捷琳娜。她还留给小奥尔加一条红宝石项链,宝石大得让她的美国朋友都不相信是真的。迪米特里不想继承父亲的一分钱,他的要求得到了尊重。家族企业早已卖掉,用来建造新医院的一翼,以弥补他破灭的从医梦。
遗嘱还有一项附录,要求每星期五上午去列奥尼达斯·科姆尼诺斯墓敬花。没有解释。迪米特里知道母亲很敬佩叔叔的勇敢,而且他从小就知道他是一个重荣誉有勇气的人,与他父亲截然相反。
宣读遗嘱的律师竟是当年古尔古利斯死时卡捷琳娜找过的那个,两人同时认出对方,都大感意外。他幸免于难,而且居然依旧继续发灾难财,这让卡捷琳娜顿觉人生之荒诞。
地震后的十天内,夫妻二人心力交瘁,他们到处寻访,找可租住的房子和营业场地。遗嘱宣读后当天,他们早早休息了。卡捷琳娜穿着朋友借给她的克林普纶睡衣,坐在借来的床上。迪米特里在看报。
“迪米特里,”她说,“你母亲对你叔叔的感情大家都知道吗?”
“这倒未必,”迪米特里说,“但是我想大家都很敬佩他,可能只有我父亲例外。”
“你还记得你叔叔的样子吗?”
“还有些模糊的印象,那时候我还很小。”迪米特里说,“只记得他个子很高,还有就是有他在的时候,总会有爽朗的笑声。”
他忽然想起那沓信。
卡捷琳娜看他打开箱子。
“你还记得地震那晚我妈妈在读的这些信吗?是我叔叔寄来的,我看到信封上有他的名字。”
他把那沓信递给她。
“好像不该看吧。”她谨慎地说。
“我想既然写信人和收信人都已过世,应该可以看的。”迪米特里打消她的顾虑。
卡捷琳娜感觉自己像个间谍,她从丝带下面抽出第一封,读了起来。还有十几封,邮戳都不一样,是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二二年间写的。信中并没有一句不当之语,但明显很温暖很亲密。很多信结尾都是:请代我问候哥哥。
一个多小时后,卡捷琳娜打开最后一封,寄自士麦那,时间是一九二二年九月。
亲爱的奥尔加:
此时此刻,我以身为希腊人而羞耻。我们许多人的所作所为与土耳其人一样卑劣,我亲眼目睹的一切再也难以在我心中抹消。在过去的几个月中,只有那一刻还有意义,只有这一件事让我相信自己还残存着一丝人性。我救了一个孩子,她站在混乱的人群中,我一把将她抱起来,把她举到人群上方。她胳膊上的皮肤严重烧伤,烧得皮肉分离,我撕掉我的衬衣袖子给她包扎伤口,将她送到船上。我觉得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
我做的别的事,我一想到就感到恶心。我祈求过上帝的宽恕,但是无论神父如何为我赐福,那些记忆还是挥之不去。我想到那个孩子,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希望渺茫,但我已经尽力了。
请替我吻吻小迪米特里,希望他永远不要看到我所看到的景象。告诉他叔叔想他,而且我一回来就会让他拿我的纽扣玩儿。奥尔加,那上面染了血,需要好好擦擦。
你时刻在我心里,一如既往。
致以最温暖的祝福。
列奥尼达斯
迪米特里正在脱衣服,一边还絮絮地对妻子说着话。
“真可惜,他不在了,”他说,“你要是也能见见他该多好啊。”
卡捷琳娜又看了一遍信,然后抬起头凝视着丈夫。
“我想我见过他,迪米特里,”她轻声说,“我想我见过他。”
* * *
[17]乔治·帕帕多普洛斯(Georgios Papadopoulos,1919-1999),1973年军政府时期的希腊总统,全国政治联盟主席,准将。1967年12月秘密组织军事委员会,发动军事政变。1973年3月宣布废除君主制,推翻康斯坦丁二世,建立共和国,当选总统。
尾声
米特索斯随祖父母回到公寓,已经待了好几个小时。
卡捷琳娜拉着孙子的手,慈爱地抚摸着。
“每天醒来,我都为能来到这个城市而深感庆幸,米特索斯。我的人生本来可能大不相同——很可能死在士麦那或者米蒂利尼,或去雅典忍饥挨饿。怎么说呢,可以说这是命运的安排。”
“我明白您为什么对这里依依不舍,”年轻人答道,“我以前不知道……”
“要不是列奥尼达斯叔叔救了我,我根本不可能来到塞萨洛尼基,是不是?”她微笑着看着他。
迪米特里说:“我一生中真正不幸福的岁月,就是离开这里的那些年。那时候我盼啊盼,盼望恐怖赶快结束,好回到这个城市,同你奶奶结婚。”
米特索斯静静坐着,出神地听两位老人满怀着爱意和激情讲述家乡。
“所以你瞧,米特索斯,我们经历的一切都在这里,根也扎在这里。我们可以去别处生活,这些记忆也永存在我们心中,只不过留在这里记忆会更鲜活。”
“如果去伦敦或波士顿生活,我们也可以为那些亲友点上蜡烛祈祷,但那不一样。”他祖父继续说。
每次他来看望祖父母,都会被带到公墓,他看着奶奶照料家族坟墓。他知道她每周都会去扫墓,确保长明灯一直亮着,还会敬上鲜花。这一切也被奥尔加的一尊雕像俯视着。奥尔加去世一年后,她的孙子孙女请城里最出色的雕刻家为她雕了一尊坐像。雕像四肢修长,体态优雅,表情安然,栩栩如生。
米特索斯坐在那里陷入沉思,想起那天早上那位盲人对他说过的话。所有曾在塞萨洛尼基生活过的人都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这里了。忽然间,这话好像变得那么真实。
“除了记忆,还有些东西,是我们为朋友珍藏的。他们还留下一些珍宝。”
客厅一角放着一个木箱,上面覆盖着镶蕾丝边的白布。卡捷琳娜小心地挪开箱子上的一瓶假花和镶着孙子孙女照片的相框,揭开上面的布叠好。然后她掀开箱盖。
“这是我们留下来的又一个原因,”她说,“这些东西不属于我们,虽说它们的主人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但好像还是不该把它们带到别处去。我们只是保管人。”
她捧出那床绣花的红绸被子,里面缝着古老的祈祷披巾,还有几只小靠垫和两本书。此外还有一尊圣安德烈的圣像,那是从黑海长途跋涉而来的。尤金妮娅去世后,卡捷琳娜用一块丝绸把它包好,珍藏起来。
“将来我们会把被子送给圣米娜街上的犹太博物馆,”迪米特里说,“那次我们告诉他们说我们手里有这件东西,他们好像很高兴。”
“但我想留下靠垫,”卡捷琳娜说,“万一那些人家回来要。伊莱亚斯说不定哪天会回来呢。这封信是一个穆斯林家庭留给我们的,还有这两本书。”
“箱底还有样东西呢。”米特索斯说着,伸手拿出一片血渍斑斑的磨损的棉布。“这可不像是‘珍宝’——除非上面的纽扣是银的!”
“哦,说不定真是呢,”卡捷琳娜说,“这个对我而言很珍贵,因为这个袖子救了我一命,它提醒我不要忘记今生蒙受的最大恩惠。”
她几乎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胳膊。米特索斯经常忘记祖母胳膊上有块很重的疤痕,因为她常穿长袖开衫。但今晚屋里太热,疤痕便露在外面。
“更重要的是,我答应过要好好留着它,说不定哪天要还给救我的那个士兵呢。”
他们都笑了。
快要夜里十一点半了,公寓里依然闷热。温柔的祖母给米特索斯倒了一杯水。他望着她,想象她还是个小女孩,离开士麦那,踏上漫漫旅程。他终于明了他们为什么执意留在这个城市,但还有一个问题没有答案。他看着摊在桌上的珍藏,再看看老迈的祖父母。他们离去后,谁来照看这些珍宝呢?如果物品的主人回来,该怎么办呢?
“我们出去逛逛好吗,米特索斯?”爷爷问道。他最喜欢深夜带孙子到海滨酒吧喝啤酒,希望能在那里遇到老朋友,炫耀一下这么帅气的小伙子。
米特索斯也喜欢晚上这个点出去。大街上依然熙熙攘攘,天气依然温暖。他想到自己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海格特,精心修剪的树篱后面整齐排列着火柴盒般的住房;钟敲十一点酒吧就关门,把人逐到大街上。
他们在酒吧外面找到一张桌子,就挨着港口。酒保招呼他们,端上冰镇啤酒。游船载着游客夜航,船上白色的灯光在乌黑的海面上摇曳。幽暗的海水仿佛深不可测。夜空繁星无数,每过一会儿,便会有一颗星坠落。
他在这静谧黑暗之中,感受到一种未曾觉察的美,心潮澎湃。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开始懂得,在一条条人行道之下,在栋栋建筑中,都埋藏着什么。
他望着祖父。他如此深爱着他,却如此肯定、如此痛苦地意识到,他不可能永远陪伴他。
定居塞萨洛尼基,把这里当作永久的家,会怎么样呢?在这里,从黄昏到黎明,街上都会有摩肩接踵的行人;每一块铺路石,古老的、现代的、光滑的、破碎的,都凝集着历史;在这里,大家都亲热地打招呼。他知道,这个城市总会遭遇各种挫折,但它一定会永远丰富而充实,充满音乐和故事。
一瞬间,他意识到,他会留下来,去聆听,去感受。
献给我的挚友与导师
托马斯·维基亚查斯
特别感谢
伊恩、埃米莉和威尔·希斯洛普;
婶婶玛格丽特·托马斯,
感谢她慷慨的爱与鼓励;
大卫·米勒;
弗洛拉·里斯;
康斯坦提诺斯·帕帕多普洛斯;
艾孚瑞皮迪斯·康斯坦提尼蒂斯;
米诺斯·玛萨斯,感谢他启发灵感的音乐,
且允许我引用《黎明小调》;
《岛》的演职人员,感谢他们教会了我许许多多;
雅典市贝纳基博物馆的摄影档案;
伦敦市希腊中心;
伦敦图书馆,感谢那里安静的环境让我得以写完本书,
感谢那里的人静静地陪伴我写作。
书中的故事发生在希腊第二大城市塞萨洛尼基。一九一七年,这里有基督徒、穆斯林和犹太人。三十年后,只剩下了基督徒。
本书展现的是两个人传奇的一生,他们生活在这座城市最为动荡的时期。因为一系列的政治和人为灾难,这座城市变得面目全非。
书中的人物、许多街道和场所纯属虚构,但那些历史事件都曾真实发生。希腊至今仍保留着许多相关遗迹。
希腊和小亚细亚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