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握奥尔加的手,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本是想令她安心,却敷衍得如一片羽毛拂过,倒令奥尔加觉得心寒。他进屋时,她在轻声地呻吟,但他好像并没有听见,也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痛苦。
很快,剧烈的疼痛裹挟了她,她开始哭号,拼命抓住帕夫林娜,在她胳膊上抓出道道指痕。这样可怕的痛苦无疑只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不是生命的开始。
路人也能听见这不时爆发出的痛苦尖叫,但这在这座城市里却也寻常,很快就淹没在电车、手推车和街头小贩一起制造出的刺耳杂音中。十点,帕夫林娜请来了帕帕扎基斯医生,医生确认孩子就要出世了。以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在这一带的地位,医生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孩子安全降生。
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奥尔加一刻也没有松开帕夫林娜的手。如果不拉着她的手,奥尔加害怕自己会被无情地拽入一条漆黑的疼痛的隧道,直至被它牵引着离开人世。
帕夫林娜用另一只手为女主人擦拭额头,凉水不停地从厨房送上来。
“尽量帮助她放松一点儿。”医生建议帕夫林娜。
帕夫林娜体验过这种简直要把身体撕作两半的疼痛,因此她知道这一建议有多么愚蠢可笑。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其实毫无意义。她咬住下唇。这个男人已经七十多岁了,即便他这辈子接生过成千上万个孩子,也完全无法想象出奥尔加现在所承受的痛苦。
床单已经湿透了,那上面有汗,有水,也有如洪水般从她身体里喷涌而出的液体。奥尔加感到自己就要失去意识了,她想起数个星期前做的噩梦——这几天来,那个噩梦时常以各种形式重现。
医生坐上一把舒适的椅子,开始看报,不时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再瞥一眼奥尔加。看上去,他好像是在对她做监测,也可能只是在计算还有多久才能吃上午餐。
沉甸甸的窗帘差不多都拉上了,房间里一片昏暗。他举高报纸,凑近钻进来的一束光线。听到她的尖叫简直要震碎镜子时,他才会站起来。他与床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免弄脏那身干净的灰色西装。他开始发出更多的指示。
“我能看到孩子的头了。现在你应该用力了,科姆尼诺斯夫人。”
对她来说,这样做再自然不过了,她身体的每一寸都感受到了这样的催促。但同时,这又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好像要她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一样。
大约一个小时过去了。帕夫林娜却觉得仿佛过去了一整天。而对于奥尔加来说,这一个小时简直漫长到无法估量。在这一个小时里,她的生命只能用疼痛的次数来计算。她进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不知道自己的心跳差点停止,也不知道婴儿脆弱的心脏也差点停止跳动。她只能意识到疼痛的感觉。在最后的艰难时刻,疼痛对她来说就是现实的全部。
婴儿游出了黑暗,来到这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啼哭声响起。奥尔加的疼痛已经过去,所以她知道,这哭声不是她自己的。这是一个新的声音。
她一动不动,沉默地躺了一会儿。气喘吁吁。交织着精疲力竭与如释重负的泪水滑落她的脸庞。她意识到,那两个照料她的人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他们现在关心的是房间另一头的什么东西。他们都背对着她,她本能地明白,不能去打扰他们。
她闭上眼睛,听着他们轻声的嘟哝。她无须担心。她感觉到了房间里第四个人的存在。她知道,他在那里。
“奥尔加夫人……”
奥尔加看到帕夫林娜站在床边。在她白色的上衣和丰满的胸脯前,那个小小的白色襁褓一点都不显眼。
“你的……孩子,”她哽咽着,“这是你的孩子。你的儿子。你的小家伙,奥尔加夫人!”
是的,他在那里。帕夫林娜把小小的襁褓放进奥尔加张开的臂膀中。母亲和儿子第一次对视了。
奥尔加说不出话来。母爱波涛汹涌地袭上她心头。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她是那样那样钟爱自己臂弯里这个小生物。目光交汇的瞬间,一种牢不可破的纽带建立了起来。
有人把消息带给了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他抵家时,帕帕扎基斯医生正在楼下等他。
“你后继有人了,是个小子!”他骄傲地向他宣告,好像这全是他的功劳。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科姆尼诺斯回答道,那欣喜的腔调就如同得知中国丝绸安全交货了一样。
“恭喜你!”帕帕扎基斯补充道,“母子平安。我该走了。”
已近三点,医生急切地想要离开。他一直希望能够安心享受没有工作的周六,自然不愿错过今天下午一位来访的法国钢琴家的独奏会。音乐会曲目都是肖邦的作品,塞萨洛尼基的整个社交圈都为此兴奋不已。
“我下周会还会过来看他们,这之前需要我过来,请随时通知我,科姆尼诺斯先生。”他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说。
二人握手告别。医生还没走出大门,科姆尼诺斯已经迈上了盘旋而上的楼梯。该去看看自己的儿子了。
这时,帕夫林娜已经帮奥尔加清洗过,并重新编好了发辫。也换了干净的床单。婴儿在床边的摇篮里睡着了。这是一幅宁静而有条不紊的画面,正是康斯坦丁诺斯乐意看到的景象。
他没有看一眼妻子,径直穿过房间来到摇篮边,静静低头凝视襁褓中的新生儿。
“他长得漂亮吧?”帕夫林娜说道。
“我都没法好好看看他。”他答道,语气中有一丝不满。
“等他醒过来,你就可以看个够了。”帕夫林娜说。
科姆尼诺斯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意思是,现在最好让他好好睡。他一醒过来,我就抱他去您那儿。最好不要惊扰他。”
“行了,帕夫林娜,”他反驳道,“能不能让我们单独待会儿?”
帕夫林娜刚走出房间,他就望向奥尔加。
“他是不是……”
“是的,康斯坦丁诺斯,他是的。”
经历了这么多年不顺遂的怀孕,奥尔加清楚丈夫最怕的,是她终于产下的孩子有什么缺陷。她也担忧过,倘若不幸如此,康斯坦丁诺斯会采取什么行动。如今,这种担忧可以放到一边了。
“他绝对完美无缺。”她简洁地说。
科姆尼诺斯满意地离开了房间。他还有生意要去忙。
3
就在这个闷热的星期六下午,也许正是小迪米特里·科姆尼诺斯来到世上的那个时刻,一个妇人开始为全家做粗陋的晚餐。她的住所和科姆尼诺斯府邸大相径庭,坐落于城市西北部老城墙内一个人口密集的区域。这里居住着成百上千户人家,是塞萨洛尼基最穷苦的阶层居住的地方。基督徒、穆斯林、犹太人和难民挤在层层叠叠的房子里。这里钱财少,人却很多。
有一些房子直接以城墙为壁,屋与屋之间窄得连件衬衫都晾不下。家家都有很多人,却没什么钱,人们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这个家中,有四个已快成年的孩子,都还没结婚。这样的情况很常见。母亲一刻不停地操劳,好让这小小“部落”里的大家都能填饱肚子、穿得干净。火炉上不是在煮饭,就是在烧一大锅水。对热水的需求是持续不断的,每天从港口干活回来的人需要洗衣服洗澡。
三个儿子睡客厅,她和丈夫睡唯一的卧室,十六岁的女儿睡床尾处的沙发。没有其他合理的安排了,除非她出嫁,但对于出不起嫁妆的家庭来说,女儿的婚事是桩大难题。
这一家的主妇一贯精打细算,从不大手大脚。她一般都从那些挎着篮子从乡下过来兜售洋葱、土豆和豆子的小贩那儿买菜。肉类是奢侈品,只有在特殊的日子里才能吃到。但他们时常能喝上羊杂汤——如果屠夫在收摊时还有羊杂没卖出去,就会送给他们一些。那天下午就煨着这样的一锅汤,她让丈夫在回家的路上买些大块的粗面包,一家人好就着汤吃。她往沸腾的锅子下面加柴,汗水顺着赤裸结实的胳膊淌下来。每逢周六晚上,家里的男人会和堂兄弟、侄子们在烟雾缭绕的咖啡店里碰面。他们边喝酒边谈论一周的见闻。如今不光在欧洲,其他地方也战火纷飞,硝烟四起,所以总会有许多谈资。
这户人家在房屋的底层养了一头老骡子和一头产奶的山羊。还有几只母鸡养在乱蓬蓬的干草堆中,它们知道躲开骡子的后腿,也会在山羊蹄趾间啄食。这里有数不清的苍蝇横飞,污秽不堪。厨房里不做饭时,就会弥漫着牲畜粪便的臭味。
那天下午,一粒火星掉进了这个幽暗恶臭的空间。此前有无数次,犹有火光的余烬借着柴火噼噼啪啪的燃烧而迸溅,慢慢飘落在地板上,发一小会儿红光后熄灭。然而这次,火花就像瞄准的箭一般,精准地穿过地面上木板间的缝隙,在运动轨迹中不断加速,获得了热量。
火星落在骡子的屁股上,被骡子飞快地用尾巴扫开了。如果这畜生不停甩尾巴的有节奏的动作把这粒余烬扫到左边,它就会掉落在散发着尿臭味的湿漉漉的地面上。但它飞到了右边,落在了干草堆上,没有停在表面,而是下滑了几层,停驻在母鸡孵蛋的位置附近。这里的温度让仍在闪烁的星星之火有了燎原的完美条件。
楼上,锅里还在煨着汤。饱经沧桑的主妇估摸着男人们会在大约一个小时后回家,便走上楼去歇息。她的女儿已经在那里了,躺在黑暗中。现在是她补点觉的好机会,比起和父母同在一间房里的时候要容易入睡得多。大多数夜晚,父亲会大声地、粗暴地对待母亲,之后两人才鼾声大作地一直睡到天亮。
底层,一股火苗开始点燃一堆稻草。隔着两层楼板,昏昏然的母女俩没有留意到羽毛烧焦的味道和牲畜的惊惧尖叫。
眨眼间,火舌已蹿上木横梁,沿着天花板蔓延。很快,屋子底层全烧了起来,墙壁、天花板陷入一片火海。火势毫不停步,飞快地向上层和邻居家扩散开去。
屋子里迅速升高的温度仍没能唤醒她们,因为塞萨洛尼基夏天也常有极端的高温。终于,爆炸声一般的巨响才把她们惊起。那是厨房的地板整个塌陷进地下室的声音。
两个女人迅速起身,紧拉着彼此的手,瞬间无比清醒,在炙热和恐惧中汗如雨下。火已经烧到了楼梯上,她们明白,从那里逃生是不可能的。她们听到了街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在叫她们的名字。
十万火急下,已顾不上考量风险。她们爬上窗台,先是女儿,然后是母亲,接连跳向在底下接应的男人们。随后,他们的房子慢慢坍塌,他们开始逃命,这才发现人群已经汇聚成河,迅速朝东边奔流。他们很快融入其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这场火灾中的核心角色。
邻里很快注意到了滚滚翻涌的浓烟,闻到了令人垂涎的烤山羊肉的香气。他们都赶在自己的家被烈焰吞噬前逃到了街的另一端,没有时间去推测火灾的起因,当然更没有时间旁观。火势正借着暖风,迅速、猛烈地蔓延。
一个小时内,已经有数十户人家化为灰烬。这些大量采用木结构的房屋,加之炎夏的旱情,使这座城市对烈火毫无抵抗之力,一点便着。自六月以来就没下过雨了,没有什么能阻挡来势汹汹的大火。城里有几台消防车,但都老旧不堪,更要命的是,大部分的本地用水已调给了城外大规模扎营的协约国部队。
市中心还没有火灾的迹象,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正要去视察陈列厅。他步履轻快。到底,他还是有了儿子。
除了一个人,没有谁可以分享这则喜讯。科姆尼诺斯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就有这样一个看门人和守夜人,他日日夜夜坐在陈列厅入口处一个憋闷的小房间里。塔索斯在这里已经工作了逾半个世纪。他每天都会沿着那一排排的布料来回走上一两次,偶尔溜达到街上,找小贩买柠檬水或烟草,但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只是坐在那里,环顾四周或是睡觉。他可以望向一扇面向街道的高高的窗户,瞥见一方天空。到了夜里,这个深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则蜷缩在小房间内侧的长椅上睡觉。科姆尼诺斯不知道他在哪里吃饭、如何洗澡。他是受雇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作的。自打认识他,这些年来,科姆尼诺斯从没听他抱怨过。
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塔索斯从栖身处走出来迎接老板。他知道科姆尼诺斯是被人叫回家去的,所以热切地想知道消息。
“科姆尼诺斯夫人还好吗?”他问。
“她已经平安生产了,”康斯坦丁诺斯回答,“我有了一个儿子。”
“恭喜您,科姆尼诺斯先生。”
“谢谢你,塔索斯。有什么要报告的吗?”
“没有,这里就像墓地般安宁。”
康斯坦丁诺斯已经打开了通往陈列厅的大门,走进去,正要关门,塔索斯在后面喊道:
“科姆尼诺斯先生,我忘了——你弟弟大约二十分钟前来过。”
“噢?”
科姆尼诺斯为此而恼怒。他习惯单独在陈列厅度过这个关门谢客的时段。这时他可以计算收支、掌握现金流与损益账、撰写信函,做一切能够毫无疑义地将他置于老板位置的事。
“他听说北边有个地方发生了火灾,想过来看看我知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我成天坐在这里,我不清楚。”
科姆尼诺斯耸耸肩。
“列奥尼达斯总是这样,一休假回来就听信谣言。”康斯坦丁诺斯说,“好在总有些人没那么无聊。”
科姆尼诺斯喜欢在安静的陈列厅中漫步,用手指划过他那一卷卷丝绸、天鹅绒、塔夫绸和毛料。他只需用手指触摸,就能说出料子每米的价格。这是他最大的乐趣所在。对他来说,布料比女人的肌肤更能激发欲望。一卷卷布料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梯子安装在滑道上,可以在五十米长的陈列厅里来回滑动,轻松拿到放在最顶端的布料。从房间的一端到另一端,所有的布料都按颜色码放,深红色的丝绸挨着猩红色的毛料,绿色的天鹅绒紧邻翠绿色的塔夫绸。他的销售员们不是分别负责不同的材质,而是负责不同的颜色区域。他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当中是否有人怠慢。此刻没有销售员的嘈杂,这里的整齐和完美让他感到极度满足。他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生意的。那时父亲总是鼓励他来这里,享受陈列厅里没有职员和顾客时的有序与静谧。
“这个地方,”他总是会对只有五岁的康斯坦丁诺斯说,“就是我们生活的A与O。”
然后他会指向一张张擦得亮堂堂的切桌,每张桌子的正中央,都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一把大剪刀。
“这就是A,”他比画出剪刀的“A”字形,说,“而这是O。”他指向布料顶端形成的完美“O”字形,“在这个家里,你只需要认得这两个字母。”
康斯坦丁诺斯时刻记着父亲的话,现在,他可以展望自己向儿子复述这些话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