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待在这里的时候,他可以舒服地享受没有雇员的目光包围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并不招人喜欢,虽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但总归不舒服。他很清楚为什么看见他经过时,大家会停止交谈。走过去以后,他能感受到背脊上目光的温度。
他的办公室在高处,三面都是玻璃,下面宽大的陈列厅一览无遗。雇员们很难透过窗帘看到他,可他在这瞭望塔上能看清一切动向。重要的主顾会被邀请到他的办公室,还能喝上咖啡。科姆尼诺斯会向上拉起窗帘,他知道,下面那一抹抹彩虹能震撼人心,从未落空。客户们从希腊各处赶来这里采购并满载而归。除他之外,没有哪个布料批发商备有这么多的种类,即便在雅典也没有,他的订单多得简直要供不应求了。
况且,他还是活动在希腊北部的军团羊毛料的唯一供货商。这时,协约国派遣了大规模的部队在城外扎营,市场上的所有东西,从麦子到羊毛,价格都在上涨。对于富人来说,这是赚钱的好机会。科姆尼诺斯一向都对数字高度敏感,他是天生的投机商。
生意事业原本是均分给他和弟弟的。列奥尼达斯小他八岁,无意待在陈列厅中打理生意,更无心去计算市场上的毛料价格走势。列奥尼达斯是一个军官,比起做生意,还是战斗更适合他。除了是同一对父母所生之外,这两兄弟毫无共通之处,就算在小时候,大家也很难相信他们是亲兄弟。列奥尼达斯身材高挑,金发碧眼,他们一个是阿波罗[1],一个是赫菲斯托斯[2]。如今,父母既已去世,两个人彼此间的反感更大于爱。
康斯坦丁诺斯坐在办公室里,研究分类账,心算这周的收入与利率以及增加的开支。新增的开支要用一个制作军大衣的一万五千米毛料的新订单抵销(货其实屯了两年了,以今年的价格卖出)。这时,他弟弟正拼了命似的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跑过来。
列奥尼达斯冲进门,惊醒了午睡中的塔索斯。
“塔索斯……”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说不出话,“……我们得把康斯坦找来。”
“他在这里。在办公室里。”看门人回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少见你这么急!”
列奥尼达斯从他身边跑过,跑进陈列厅,一步两级地冲上通往办公室的旋转楼梯。
“康斯坦,城里着火了!我们必须把一些存货搬出去!”
“塔索斯告诉我了,说你跑出去看什么火之类的。”哥哥答道,他的目光仍没有从数据表格移开。他自恃身份,不屑于对弟弟的话做出响应。“火还没扑灭吗?”
“没有!火势凶猛,康斯坦!控制不住了!你下来到街上闻闻看!已经朝这边扑来了!天哪,我没有胡说八道!”
康斯坦丁诺斯听出了弟弟声音中的恐惧。这不是他开玩笑时的腔调。
列奥尼达斯抓起他的胳膊,拉着他下了楼,来到大街上。
“现在你还什么都看不到,但你闻不到吗?看看天空!离太阳落山还早得很,可是天开始黑了!”
列奥尼达斯没说错。空气中有火的浓烈气味,原本明净的午后天空已罩上了烟霭。
“我想看看它在哪里,列奥尼达斯,我们可不能无端地恐慌。”
“唉,现在和十分钟前可能已经大不一样……好吧,我们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控制住火势了。”
匆匆前行中,康斯坦丁诺斯告诉弟弟他现在有了个小侄子。在这个时候宣布这样的消息显得有些突兀,但康斯坦丁诺斯很乐于让弟弟知道生意有了继承人。
列奥尼达斯非常喜欢这个嫂嫂。每次回来休假时,他总是先去尼基街,其实就是去看望嫂嫂的。如果成家,他希望能找一个像嫂嫂那样美丽沉静的女人。他有时候会疑惑,康斯坦丁诺斯那样冷漠的人是否配得上那样一个好女人。他努力克制自己想象,如果是他先遇见奥尔加,一切会是什么样子。
“太好了,”他说,“那你不是应该陪在她身边吗?”
“一切都顺利着呢。”康斯坦丁诺斯说。
列奥尼达斯怀疑地摇摇头,他不仅惦记奥尔加和小婴儿,还惦记着好心的帕夫林娜,他也很喜欢她。
他们往北面匆匆赶去时,烟雾变得浓重起来。康斯坦丁诺斯停住脚步,把丝绸手帕蒙在脸上系好,以免吸入周围飞舞的尘灰。转上一条大街时,迎面走来一群人。康斯坦丁诺斯在近几年的政治剧变中见过许许多多的暴民,但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不同寻常。
他们大多拖曳着物品——那些辛苦攒下的庞大的东西,有碗橱、穿衣镜,甚至床垫。这些东西太过宝贵,实在难以割舍。全城的搬运工好像都被这场灾难中的商机吸引过来了,他们的手推车塞满了街道,上面满载着人们五颜六色的收藏品,几乎要溢出来了。
往稍远处的地平线上望去,康斯坦丁诺斯分明看到,熊熊的火焰正冲天而起。
“现在相信我了吧?”列奥尼达斯说着停住脚步,咳嗽几声,大口喘息。
“我们得回陈列厅,”康斯坦丁诺斯说,他声音虚弱,透着恐惧,“我需要搬运工,越多越好。”
可是已经太迟了。但凡有点劳力的男人都已经被雇了。看着眼前的混乱,两兄弟意识到,他们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塔索斯是唯一能帮忙的人。他们转过头,加紧脚步,一路近乎小跑地朝陈列厅赶去。
“我估摸着,除非火势很快得到控制,否则我们最多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列奥尼达斯转过头说道。
康斯坦丁诺斯咕哝着答应了一声,努力跟上弟弟的步子。列奥尼达斯比他高一个头,而且健壮得多。而他已经至少有二十年没跑过步了,感觉胸膛都要炸开了。然而,一想到他的那些货物会有闪失,他就马上变得劲头十足。十分钟后,他们冲进了大门,向塔索斯解释马上要做的事情。
“我挑出最值钱的布料,”康斯坦丁诺斯说,“你和列奥尼达斯先运走它们!把它们堆在门边,每装满一车,就送到伊格纳提亚大街的对面去。每趟应该可以装三十卷。”
伊格纳提亚大街是一条自西向东贯穿整座城市的大道。
“大火绝不可能跨过那条街,所以,只要我们把东西运到马路南边,就安全了。”列奥尼达斯说。
三个男人开始忙碌。康斯坦丁诺斯十年来第一次在那些梯子上爬上爬下,拉出一卷卷的布料,扔到地板上。列奥尼达斯搬起布料,挪到屋外,塔索斯把它们装到手推车上。第一车装完,塔索斯和列奥尼达斯一道推着车沿街走去。五分钟后,他们把布料卸在了一个主顾的商店外。
“帮我们看一下,好吗?”列奥尼达斯对那个裁缝说,“我们马上回来。”
没有解释的必要。不少商贩也正将货物倾倒在街的这一侧。每个人都认为,大火不会跨过这条街。
每条街上都充斥着叫喊声,浓烟制造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在原本就凝滞闷热的空气中。
列奥尼达斯和塔索斯回到陈列厅时,过道里已经堆起了上百卷布料。
“先装紫色的丝绸,然后是红色的天鹅绒。最后装羊毛毛料。所有的双绉纱都放到下一车——无论什么颜色——尽量不要把淡黄色的弄脏了……”
一开始处理这些布料,康斯坦丁诺斯的干劲就源源不断。他不停地发出保存和爱护它们的命令,一条接着一条,好似丝绸从布料卷上滑落般流畅。
自打向弟弟告知婴儿的消息后的这一个小时里,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他刚出生的儿子或是他的妻子,没有想过他们的安危。只要他们和他宝贵的毛料和丝绸处在马路的同一侧,他就设想他们是安全的。
塔索斯和列奥尼达斯已经送完了四车布料。在装第五车之前,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脱下衬衫擦脸。
“浅色的布料尽量注意别弄脏了,行不行?”
颜色浅的布料容易被男人的汗水弄脏。这一指令对于列奥尼达斯来说难度不小。
“唉,康斯坦丁诺斯,我只是弄脏了一小片儿……”
“如果我们打算抢出这些婚礼用的布料,就必须保证它们还能用,那匹一米值几千德拉克马!”
“老天,那又怎么样呢?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回家看看你的老婆孩子!”
“因为我知道他们很安全,而这间陈列厅不安全。我为了这份生意,每周工作七天,投入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你不明白,列奥尼达斯,但我知道这里一切的价值。咱们的父亲也明白。”
“如果不把它们搬出去,就全都一钱不值了。”塔索斯插话道。
他刚到街上去看过,现在烟味更浓了,人也越来越多。不知是不是他的幻觉,空气中热浪也更猛了。
“我觉得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两兄弟相互对视,各自为对方的态度而气恼。
列奥尼达斯从地上搬起一卷深色的天鹅绒,走到街上。塔索斯是对的。他们必须离开陈列厅了。
他把布料扔到手推车上,跑回陈列厅中,拉起康斯坦丁诺斯的胳膊。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列奥尼达斯能感觉到哥哥的抗拒。
他把他拽向出口,即便在这种时刻,康斯坦丁诺斯还是抽出时间反锁了大门。这时,塔索斯已经推着手推车奋力走到街道尽头,然后右转朝伊格纳提亚大街走去。空气中浓烟滚滚,还有爆裂的声音传来。
他们很快追上了塔索斯。布料卷像金字塔一般堆在人行道上。路人不失教养地绕过这一大堆障碍,一心只想逃离灾难。
“我们得把这些布料搬进屋里去。”康斯坦丁诺斯催促道。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去偷你的天鹅绒?”列奥尼达斯怒气冲冲地驳斥。
那裁缝已经在帮着塔索斯把布料移到他的店里。很快,店内地板上就结结实实地堆起了近两百卷布料。康斯坦丁诺斯顽固地无视弟弟的回应。现在他周围人足够多,他们会毫无异议地照他说的做。
突然,脚下的地面晃动起来,裁缝铺的整个地基都在震颤。就在刚才,这里似乎还是一个避难所,但现在,每个人——裁缝、他的家人、科姆尼诺斯兄弟和塔索斯——都冲回了大街上。城里不知什么地方发生了爆炸,在愈演愈烈的嘈杂声和恐惧中,第二声爆炸传来,然后是第三声。
正试图逃离火灾的人看上去都加快了步伐。
“是外国军队,”一个路人告诉他们,“他们开始炸房屋了。”
这并不是没头没脑的行为,而是唯一可能扑灭大火的办法。城里严重缺水,人们能想到的解决办法是制造一条防火道。协约国的士兵已经进城帮忙了。
“希望这办法有用,”康斯坦丁诺斯说,“我想我们得走了。几个小时前,我太太刚生了孩子。”
“恭喜你啊,科姆尼诺斯先生!这是值得铭记的一天!”裁缝说。“是啊,迄今为止确实如此!”他微笑着回答,“如果情况允许的话,我们明天就来搬走这些寄存在你家的货物。”
最后,他转向塔索斯。
“你能检查一下陈列厅,然后向我报告情况吗?”
塔索斯点点头。
“我想我们该走了,”列奥尼达斯催促道,他被哥哥确信一切安然无恙的信心搞糊涂了,“你不想回家安抚一下奥尔加吗?”
“她一定没事的。有帕夫林娜在呢。刚出生的孩子不是只知道睡觉吗?”
“我不知道,”列奥尼达斯答道,“我没有照顾过小孩。但我敢肯定,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失火了。”
这一个小时中,列奥尼达斯越来越替奥尔加担心。他亲眼看到哥哥一心扑在生意上的状态,这简直令他有些难以置信。他怎么能这样忽视他美丽的妻子和他们刚出生的孩子?如果他娶了奥尔加那样的女子,一定会视她为他生活的中心。
他们径直走到海边,沿着海滨大道前行。周围一派祥和,华美的别墅矗立在草坪上,港湾里安安静静地停泊着船只。
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味道。太阳已经西沉,乌黑的烟雾融入了夜色中。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家饭店仍在供应晚餐,咖啡桌边坐满了小口啜饮的人。塞萨洛尼基好像把自己分割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伊格纳提亚大街的南边,人们只是知悉了这场大火,但笃信自己是安全的。他们帮不上什么忙,而保持镇定是他们的责任。
塔索斯正朝北赶回去。他闻到了浓郁的烤羊肉味道,心想,卖肉的集市一定是被烧过了。他又看见几只沿街道一路小跑的发了狂的绵羊,便更加确信自己的看法。
看到牲畜在外自由奔跑就够奇怪了,然而紧接着他又看到一只巨鸟飞过来,在前面不到一米远的地方落定。这时他才看清楚,那其实是一把椅子,经过这么一摔,三条腿都断了。街上到处都是丢弃的物品,即便现在,也还有打算逃难的人往窗户外扔东西:缝纫机、桌子、橱柜……人们已经接受了可能永远无法再回家的事实,绝望情绪开始上涨。
塔索斯一直认为自己五十多年来都受着老板一家的恩惠,因此对他盲目服从,下定决心执行他的要求。他迎着汹涌的人流走,被堵住了去路,退到一处门廊下。最终,他走到了这条长街尽头陈列厅所在的位置。透过房屋上方的一扇窗户他能看见里面的火苗,但房子的正面仍完好无损。
“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他对自己说,“只要冲进去,抓起订单簿就跑,就行了。”
他知道,那是科姆尼诺斯先生最在意的东西之一。他把钥匙插到了锁上。
屋子里,火焰像一头饥饿的怪兽,在贪婪地吞噬掉一卷卷薄纱和塔夫绸后,开始慢慢地享用羊毛毛料和厚实的亚麻布。一卷又一卷的布料化为灰烬,就像盒子里的火柴,每一根在燃烧自己的同时,也引燃了下一根。
有人看到,因室内巨大热量的逆向气流造成的压力,所有的窗户瞬间同时向外爆裂。就算屋里储存的是炸药,爆炸的威力恐怕也不过如此。无数的玻璃碎片飞溅,掉落时形成锋利而致命的“阵雨”。整座房子携着里面的一切都灰飞烟灭。
塔索斯被火海吞噬的时候,兄弟俩已经接近了尼基街。
再走过几座别墅,就抵达目的地了。这时,康斯坦丁诺斯朝左边一条昏暗的小街望去,看到了道路尽头的火光。他惊恐万分,意识到大火做到了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它跨过了伊格纳提亚大街。现在,一切都将改变。
风已经变了方向,正猛烈地将大火扇往南边的广大地区,这里坐落着城市大部分的商业建筑和塞萨洛尼基最豪华的住宅。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不光他的家会受到威胁,最为严重的是,他的仓库——全希腊最大的布料仓库,就在大火的前进路线上。
显然,这场大火已经成为整座城市的灾难,但他仍然相信,这对他——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来说,不会是一场飞来横祸。城里那些廉价的木结构建筑也许会被夷为平地,但他那用钢材与砖块建成的巨大仓库一定会安然无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