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回来收拾一下行李箱,然后要再回陈列厅待几个小时,然后乘船出发。如果你有需要,就叫医生过来。帕夫林娜尽心照顾你了吗?早起后吃东西了吗?”科姆尼诺斯的陈述和提问之间没有丝毫停顿。
“我不在的时候一定要照顾好她。”他对女管家做最后指示。
他朝一动不动的妻子微笑,她却扭过头去。她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落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这一刻,大海和天空都暗了下来,一扇落地窗砰地撞在窗框上。起风了,她感到脸颊上有微风拂过,这才舒了口气。
她把杯子放到小桌上,两手抚着隆起的肚子。这条裙子剪裁完美,掩饰了她的身孕,但最后的几个月,一个劲儿隆起的肚子会把裙子的褶皱撑到极点。
“我过两周就回来,”科姆尼诺斯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头顶,“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吗?还有,照顾好宝宝。”
他们望向同一个方向,窗外大海的方向。雨水已经开始抽打窗帘,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如果有急事,就给我发电报。但我相信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她一言不发,也没有起身。
“我会给你带些可爱的小东西回来哦。”他最后说道,用的是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
除了满满一船丝绸外,他还计划给妻子带些珠宝回来,要比上次的祖母绿项链和耳环更好。她的头发乌黑亮泽,他觉得她应该戴红色的东西,所以他打算买红宝石。如同定制的衣服一样,宝石也能彰显身份地位。不论他想要展示什么东西,他的妻子都会是无可挑剔的模特。
在他看来,生活无比美满。他步伐轻快地离开了房间。
奥尔加盯着窗外的大雨。此前让人闷得透不过气的湿热总算让位给了暴雨。天色暗下来,雷电大作,灰蓝色的海面上仿佛有一群狂怒的白马直立起后腿搏斗,然后跌落下去,摔作泡沫。科姆尼诺斯府邸下方的街道很快漫上了水。每隔几分钟就有一道巨大的弧形海浪涌上海滨大道的路沿。这是一场异常狂暴的风雨。奥尔加看着海湾里的船只随着大浪起起落落,几个月来一直纠缠着她的可怕的恶心感又一次袭来。
她站起身想要关窗,但闻到了雨水落在鹅卵石上产生的古怪却又令人愉悦的味道,于是决定开着窗户。跟下午那令人窒息的炎热比起来,现在的空气简直称得上清新了。她又躺了下来,闭上眼,享受着带咸味的空气轻拂脸颊的感觉。她睡了一小会儿。
现在,她独自一人,在一艘小渔船上与狂暴的海浪做斗争。她的裙摆被吹得鼓胀翻飞,头发贴在脸上,眼睛被海水里的盐分刺痛。天空中没有太阳,地平线上看不见陆地,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一股强劲的西南风吹鼓了船帆,带着小船以惊人的速度航行。船身剧烈颠簸,海水从两边翻涌进来。突然间,风止歇了,船帆空荡荡地垂挂下来,左右飘荡。
奥尔加竭尽全力,一手紧紧把住光滑的船舷,一手紧紧抓住桨架,脑袋躲避着来回摆动的船帆下桁。她不知道是在船上安全些还是在船下安全些,她从来没坐过这样的船。海水已经开始浸湿她的裙子,溅到她脸上和喉咙里的浪花开始让她感到窒息。海水还在不断涌进船里,风又刮起来,吹鼓了主帆。顷刻间狂风大作,掀翻了小船。
可能淹死时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吧,她这么想着,完全放弃了挣扎。衣服的重量拽着她,让她开始下沉。她随着小船缓缓地向大海深处坠去,看到一个婴孩形状的灰影朝她游过来,于是朝他伸出手去。
随后她听到巨大的撞击声,似乎小船撞到了礁石。那个赤裸的婴儿已经消失了,奥尔加竭力的喘息变作了啜泣。
“奥尔加夫人!奥尔加夫人!”
在窒息和心烦意乱中,奥尔加恍恍惚惚地听到一个声音。
“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奥尔加认得那声音。也许有人来救她了。
“我想你一定是晕倒了!”帕夫林娜惊叫道,“你一定是跌了一跤!夫人啊!你一定是摔倒了!在楼下都能听到,那么大的撞击声。”
奥尔加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帕夫林娜的脸,就在她跟前。帕夫林娜跪在她身侧,焦急地望着她。在女管家身后,她看到巨大的落地窗帘像船帆似的一会儿卷起,一会儿舒展。即便到了此时,风还大得足以掀起沉甸甸的锦缎窗帘,将它水平地吹向房间内。窗帘的边缘拍打着一张小圆桌,扫过空空的桌面。
奥尔加一时辨不清方向,甚至头晕眼花。她开始意识到是什么制造出了那巨大的撞击声,这不但惊醒了她,也引得帕夫林娜冲进房间。她抹开贴在脸上的一缕头发,慢慢挪动身体坐起来。
她看到房间里四下散落着两座陶瓷人像的碎片,它们的头和身体分开了,手和胳膊分开了。原本价值不菲的艺术品变得一文不值。是锦缎的重量和风的力道将它们扫到地板上,砸碎了。
她用手背擦了擦湿漉漉的脸,意识到自己在噩梦中流泪了。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听见自己喊道:“帕夫林娜!”
“什么事,奥尔加夫人?”
“我的孩子!”
帕夫林娜伸出手去,摸了摸女主人的腹部,然后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他好好的,千真万确!”她欢快地说道,“但你稍微有点发烧……而且你看上去在哭!”
“我做了个噩梦……”奥尔加轻声说道,“很逼真的噩梦。”
“要不要叫医生?”
“不用了。我知道我没事。”
帕夫林娜跪在地板上,开始把那些陶瓷碎片捡起来放入她的围裙里。要修复一件摔成这样的装饰品,就算是专家,也要伤一番脑筋;而若两件装饰品的碎片混到了一起,就算是专家也无能为力了。
“只不过是一些陶瓷而已。”奥尔加看到她闷闷不乐,安慰她说。
“嗯……我刚才以为情况更糟呢。我真的以为你摔倒了。”
“我没事,帕夫林娜,你看得出来的。”
“科姆尼诺斯先生不在家,照顾好你就是我的责任。”
“好吧,没错。你做得真的很不错。请不要担心这些小雕像。我相信康斯坦丁诺斯不会注意到的。”
帕夫林娜住在这儿的时间比奥尔加长,她身为科姆尼诺斯家的一分子已经有年头了,知道这些收藏品被赋予的高额价值。她迅速走到落地窗边,开始关窗。大雨扫得地毯湿了一块,她还看到奥尔加纯色丝裙的下摆也湿了。
“哦,我的天哪,”她焦虑地说,“我应该早点上来的。这里可真是一团糟啊,不是吗?”
“不要关窗,”奥尔加请求道,她站在帕夫林娜身边,感受着飞到脸上绽开的水滴,“真凉快啊。雨一停,地毯就会干的。天气还是很热。”
帕夫林娜已经习惯了奥尔加偶尔的古怪行为。奥尔加已过世的婆婆——老科姆尼诺斯夫人刻板地统治了这座房子好多年,而奥尔加带来了改变。
“好吧,别把衣服搞得太湿,”她怜爱地朝奥尔加微微一笑,“你现在这种情况,可不能感冒。”
奥尔加坐到离窗户稍远的一把椅子上,看着帕夫林娜一点一点仔细地捡起那些碎片。即便她能弯下腰去,帕夫林娜也不会要她帮忙的。
奥尔加的目光越过跪在地板上的身形笨重的女管家,看向狂野的大海。透过雨幕,借助偶尔照亮天空的闪电,她看到那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艘船。
壁炉上华丽的时钟敲响七点,提醒她科姆尼诺斯已经出海至少一个小时了。这样的天气很少能阻挡大船出航。
“如果顺风的话,我想,这样的天气会加快科姆尼诺斯先生的行程的。”帕夫林娜想了想,说道。
“说得有道理。”奥尔加心不在焉地答道,此刻她关注的是肚子里轻微的动静。她不知道她的宝宝是否听到了这场暴雨,是否感觉自己被大海抛了起来。她爱她未出生的孩子,胜过一切,她想象着他轻松地在子宫里清澈的液体中游来游去。眼泪和着雨水滚落她的脸庞。
2
热不可当的八月来临,塞萨洛尼基的市民开始无比怀念五月惬意的温暖。现在,就连树荫下都有四十度。人们纷纷关上窗户、合上百叶窗,把可怕的热浪挡在外面。
大约也有一点点风,但这并不能给人慰藉:西边的瓦达瑞斯区呼出的热气吹遍整个城市,把一层层细灰吹进家家户户。在一天中最热的几个小时里,街上空空荡荡,寂静无声,路过的旅人可能会误以为这里的房子都是荒弃的。房子里也一样安静,人们都躺在黑暗中,呼吸轻浅,都尽量不去吸入那酸臭的空气。
空气和大海都是一样的厚重、凝滞。孩子们一头扎入大海,只在海湾激起百米的涟漪。他们一上岸,转瞬间身上就干了,只留下灼烧着身体的残余盐分。夜里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空气还是不流动,气压表上的读数亦如是。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从土耳其返家的行程被耽搁了,最终,在月初,他才回来。这时的奥尔加感觉她的孕期简直像一生那么漫长。她纤巧的脚踝变得浮肿,匀称好看的胸部胀得再也穿不上她为怀孕定制的裙子,但康斯坦丁诺斯不支持她在这个阶段再做新衣服,所以她只好穿着一条肥大的白色棉布睡裙。就算怀孕后期变得更加臃肿,她也能穿上这条睡裙。
回来几天后,康斯坦丁诺斯搬去了另一个卧室。
“你需要更大的空间,”他对奥尔加说,“如果床被我占去一半的空间,你会不舒服的。”
奥尔加没有反对。夜晚变得越来越难熬,一整夜总是只能勉强睡着一小时。房间的窗关着,漫长的夜里她就平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向无边无际的漆黑,感受着腹中胎儿有力而有规律的踢打。有时候,胎儿简直是在手舞足蹈。她想象着他的样子,他是多么强壮、多么活泼、多么精力充沛啊。她不允许自己想象那是一个女孩,如若如此,康斯坦丁诺斯的反应将不仅仅是失望。奥尔加明白,为了成功受孕他们耗费了太多时间,她的丈夫已经表现出了不耐烦。结婚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岁上下;而大夫确认她怀孕四个月且情况稳定的时候,他们已经结婚十多年了。在这些年间,她经历过许多次自以为成功怀孕的心跳加速时刻,但一两个月后的“姗姗来红”,令她一次又一次心碎。
她把一只手放在鼓起的腹部,手指随着胎儿的踢打而弹动。但愿他能平安诞生,她想,然后唱起歌抚慰他,这也让她自己平静了许多。
壁炉上方的时钟嘀嗒嘀嗒走着,走廊里还有一个时钟。客厅里的时钟每隔十五分钟报时一次,使她在起床之前一直数着过去了多少时间。她真希望这些时钟不存在。
奥尔加确实需要占更大的睡眠空间,但这对于康斯坦丁诺斯来说并非最重要的原因。他隐隐嫌弃她那严重走形的身材,他几乎认不出现在的她了。他娶的那个苗条婀娜、纤腰一握的时装模特,怎么会变得这样不堪?满是妊娠纹的圆肚皮和硕大的紫黑色乳头,都让他感到厌恶。
最后的几个星期,她清醒地躺在那里数着时钟刺耳的报时声的时候,常常会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楼梯的声音,以及走廊尽头几乎无声无息的关门声。她猜,康斯坦丁诺斯趁她上床后悄悄溜了出去,钻进了城里的高级妓院。她从没想过她有权抗议。也许有一天,她能赢回他的殷勤。
奥尔加知道,康斯坦丁诺斯娶她只是图她的美貌。她不抱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曾在城里一个顶尖裁缝手下美女如云的模特队里工作,她就是在那里被相中的。她没有嫁妆,因为父母在她十岁时就过世了,她觉得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幸运的。塞萨洛尼基的许多模特最终的归宿都是这个城市迅速兴盛起来的红灯区。
她也曾好奇,有爱情的婚姻是什么样的。她明白,美貌是一把双刃剑,既拯救了她,也惩罚了她。她知道身为商品,比如一卷丝绸或是一尊镀金的雕像,被购买、陈列起来的滋味。
随着年纪渐长,她开始懂得完美的身材也是一种负担,但在失去它的时候,她又陷入了焦虑。过去的几个月里,她看着自己变得越来越臃肿,担忧也与日俱增:血管青筋毕露;肚脐突出;腹部隆起,皮肤被撑得超过极限,表层仿佛裂开了似的,出现无数的灰白色横纹,好像沿着窗玻璃往下淌落的雨水。
因为反胃呕吐,她几乎吃不下什么,但身体仍在膨胀。每天早上,当帕夫林娜为女主人编的乌黑发辫盘起来的时候,她们俩会看着镜子聊天。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漂亮,”帕夫林娜安慰她,“只是腰部稍微丰润了一点儿。”
“我变得臃肿了,帕夫林娜。跟漂亮一点儿也不沾边。我知道康斯坦丁诺斯受不了我了。”
帕夫林娜和镜子里的奥尔加四目交接,她看到了她的悲伤。奥尔加不开心的时候,看上去愈发漂亮。她那蜜糖色的双眼噙着泪时显得更加深邃。
“他会回心转意的,”帕夫林娜说,“孩子出生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等着瞧吧。”
帕夫林娜的话并不是全不可信。她在二十二岁前生了四个孩子。前三个孩子出生后,她证明产后身材是可以恢复的。然而,第四次怀孕后,她的身体终于失去了弹性。奥尔加看着胖胖的女管家,她可比奥尔加更像马上要生孩子的人。
“希望你说得没错,帕夫林娜。”她说道,把手中的一块布放到一边。她正在笨拙地给这块布镶绲边。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做完这东西?”帕夫林娜取笑道,然后拿起那块小小的布片,检查女主人的手工活儿。“孩子是这个月出生,对吗?还是明年?”
奥尔加六个月来一直努力给这块布镶绲边,但几乎不见进展。针总是从她汗漉漉的指间滑落,好几次她都扎伤了自己,让奶油色的亚麻布沾染了血滴。
“完全是一团糟,对吧?”
帕夫林娜微笑着将它拿走了。她无法否认这一点。奥尔加的双手不是为了刺绣而生的。她的手指虽然又细又长,却完全掌握不了用针的诀窍。对她来说,这只是用来打发时间的。
“我把它洗洗,然后帮你做完,好吗?”
“谢谢你,帕夫林娜。你不介意就好。”
怀孕以来的这几个月,奥尔加就从没舒服过,但是,在这个八月的清晨,这种不安感如排山倒海一般将她袭倒,让她难以平静地躺上哪怕一分钟。站起来,背上就疼得厉害;坐着,则比站着疼得更厉害。肚子已经隐隐作痛一个星期,现在疼得更厉害了。每隔一小会儿,她就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那一刻终于到了。
尽管是星期六,康斯坦丁诺斯还是如往常一样,在六点半出门去办公室。
“再见,奥尔加,”他说着走进卧室,这时正好阵痛未发作,“我要去陈列厅了。如果你需要我回来,就让帕夫林娜来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