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让她深受打击。嫁给一个自己厌恶的人,心爱的人竟又死而复生。但真正折磨她的是,她还得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勉强度日。“这是真的吗?”那天晚上奥尔加问帕夫林娜,“他真的回来过?”
科姆尼诺斯先生还有两天才会回家,所以她们敢谈论迪米特里。
“是啊,真是他。真奇怪我们都没有震惊得死过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知道我们以为他死了,还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回来了?”
“我想我确实死过去了,至少在那一刹那。”奥尔加笑眯眯地说,“我肯定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嚯,你有一刻钟多不省人事呢。假如得去请医生,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呢。”
“你有没有注意到卡捷琳娜看起来有多开心?”奥尔加问,“她真的是欣喜若狂呢。”
“哦,她和他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嘛,”帕夫林娜没有直说,“把他当哥哥一样。”
“她爱迪米特里,帕夫林娜,”奥尔加说,“我今天才意识到。”
帕夫林娜很反常地没有回应。
古尔古利斯认为,卡捷琳娜那天没有按时回家,说明她没有能力兼顾家务和工作。
“重新开始做缝纫对你来说绝对不是好主意。”第二天晚上他向她宣布,“至少不该离开家。家务就够多了。”
卡捷琳娜点点头。跟他唱反调是没有用的。她往丈夫碗里盛了勺汤,又加进一汤匙奶油搅了搅。他只要一吃起饭来,就不会注意到她几乎不吭声,而且去厨房端菜时在里面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每天除去买菜做菜满足丈夫惊人的食量,余下的时间她就一头扎进刺绣中,忘掉一切。
偶尔她也去看看尤金妮娅,当然得确保按时回来做晚饭。回家的路上她会顺道去圣尼古拉斯孤儿教堂,为莫雷诺一家点上蜡烛。
她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祷告。每当她请求上帝消解她的苦难时,脑海中就浮现出古尔古利斯死掉的画面。她一合上眼睛,波兰死亡集中营中的惨象就在她脑海中盘旋。她知道那些人被送到波兰,她丈夫是有责任的,于是心头涌起复仇的冲动。
盼别人死似乎与谋杀无异,而知道下一次独处时,她还会跪地祈祷他死去,简直如同已经犯下了罪行。犯罪的同时又祈求上帝饶恕,好像是徒劳无功的行为。
要决定祈祷什么不祈祷什么,就如同在战场上决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一样艰难。到处流传着关于暴行的故事,不管是流言还是真相,两方都脱不了干系。卡捷琳娜想到迪米特里。
想到自己心中奔突的仇恨,卡捷琳娜说不准上帝是否会聆听她的祈祷,但她还是为所有置身危难中的人祷告。之后她匆匆回到家,尽职尽责地做晚饭。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做的饭越来越精细,曾经倾注于女红的热情如今都转移到了烹饪上。她要一丝不苟地履行职责。
27
卡捷琳娜不是唯一一个为求自保而做戏的女人,奥尔加·科姆尼诺斯也是如此。几十年来,她在这方面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早年做时装模特时,她就被人教导做出或矜持、或高贵、或娇羞、或威严的姿态,假装她是别的什么人。搬回尼基街后,她患上广场恐惧症,扮演起另一个角色——完美的女主人。
假如丈夫发现迪米特里回来过,发现他还并把个中情由告诉了她,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一定会恼羞成怒,母子二人恐怕会有性命之虞。她相信康斯坦丁诺斯会打探出迪米特里的下落,而她没法想象,要是他知道她曾让儿子进门,会气成什么样子。所有这一切都让奥尔加决定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服丧期已经过去,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决定重新大宴宾客,也好让人看到,尽管别处风云变幻,这里还一如既往。这几个月来,政府军从共产党手中夺取了一些土地,科姆尼诺斯认为光这件事就值得庆祝。
“我已经邀请了古尔古利斯先生和他的夫人。”他告诉奥尔加。
可怜的卡捷琳娜,奥尔加心想,她一定紧张坏了。
想到这姑娘以前都是以裁缝身份来她家,而现在要以贵宾身份来做客,不知道她会不会别扭。她还记得自己刚由模特转变为女主人时的那种不自在。好在来客都是些自以为是的人,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卡捷琳娜的羞怯。
那个星期六晚上,在座又是十个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持相同政见,谈话主要围绕内战的情况。伊庇鲁斯和马其顿交界的格拉莫斯山中的战事进入新阶段。去年,这一地正由共产党把守,现在政府军已经发起进攻,战斗如火如荼地持续了多日。客人们看的是右翼报纸,密切关注着每天的战局。虽然大多数报道都带有明显的偏见,但有一点却是客观的:报纸详细报道了美国方面给予政府的大规模援助,包括枪支弹药、装甲车辆和战斗机等,使他们的实力大大优于共产党军队。
当科姆尼诺斯他们都在祝愿政府军获胜的时候,卡捷琳娜和奥尔加脑海中出现的是迪米特里腹背受敌、命悬一线的画面。
卡捷琳娜身穿一件亮闪闪的橘黄色新长袍。这颜色根本不适合她,是依古尔古利斯的意思做的。她把食物在盘子里推来推去,一副没胃口的样子,时不时机械地将杯子举到唇边,却并不喝。她紧张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也咽不下东西。她知道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奥尔加同样担惊受怕,心里便安慰了许多。帕夫林娜知道女裁缝根本没心情吃,所以进来上菜时基本不给她加菜。
吃罢晚饭,宾主一齐来到楼上客厅和露台。客人们喷云吐雾,缕缕烟雾在夜色中缭绕。他们举杯相庆,预祝政府军战胜共产党,房间里回响着觥筹交错之声。奥尔加和卡捷琳娜终于瞅准机会对视了一下。没有客人注意到这两个女人交换的交织着理解和同情的眼神,他们都忙着敬酒、倒酒,脑袋凑在一起相互点烟。
他们脚下就是街道,路上漫步着不少人,很多手挽着手,听到头顶上笑语喧哗时抬起头,看到富人们正寻欢作乐。
一弯细细的银光悬在头顶。夜空如墨,新月如钩,繁星无数,一望无云,奥尔加和卡捷琳娜站得很近,可以轻声交谈几句。
“看见猎户座了吗?”奥尔加举目凝视夜空,问道,“你知道他是猎手,对吧?迪米特里以前很喜欢指给我看。”
她带着抚慰地捏了一下卡捷琳娜的胳膊,走过去和一个独自站着的女宾客说话。
数百公里之外的格拉莫斯山中,几乎不见月光,四周一片漆黑,可这对迪米特里倒是有利。他和同旅的战友正在尝试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在被包围之前撤出这一地区。虽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山黑夜中很难找到路,好在这儿也隐蔽。
迪米特里疲惫不堪,他已经不眠不休地照料伤员五天五夜了。那些行动不便、走不出这里的人将被围困其中。路途凶险,一旦暴露,很可能被当场射杀。
八月余下的日子里,奥尔加和卡捷琳娜都心急如焚。她们看报纸,听广播,心中的希望有多大,恐惧便有多深。格拉莫斯山区遭到大举进攻,山中还隐匿着一万二千名民主军士兵。政府军野心勃勃地想把敌人全部消灭,当局势渐渐明朗,共产党领导人发现他们败局已定时,便命令全军走唯一可以通行的路线逃往阿尔巴尼亚。
最后一役打响四天后,报纸宣布政府军已经完全控制希腊。内战结束,许多人在庆祝胜利,包括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十月份,一份正式的停火协议签署。
不久之后,三个记挂着迪米特里的女人在尼基街的厨房里相会。
“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知晓他的情况了。”帕夫林娜说。
“但我们一直知道他在为信仰而战。”卡捷琳娜答道。
倘若迪米特里去了阿尔巴尼亚,终有一天她们会收到他的信。倘若他没有去,便会被追捕。倘若他死了,她们就得接受现实。至于他到底什么情况,她们没办法弄清楚。
塞萨洛尼基渐渐恢复正常,三个人的生活也一如既往,至少表面上如此。
卡捷琳娜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照菜谱给丈夫做日益丰盛的菜肴。食材不那么难找了,每天都买得到上好的肉和奶制品。
一空下来,她就为客房做被子。虽然他们家很少有客人过夜,这条被子恐怕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索尔、艾萨克、伊莱亚斯、萝扎、埃斯特·莫雷诺的首字母,还有一个代表波兰和巴勒斯坦的字母P,围成一个圈,中间再绣一只鸽子。她极为满意地念着那个词:“SIEMPRE”。
她不太懂拉迪诺语,但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永远”、“始终”,这些针脚让他们活在她的记忆之中。
被子四边是石榴和藤蔓相缠绕的图案,她借用犹太教中一些富有深意的符号写下对朋友们的私人记忆。每天一到下午,她就会坐下来缝上一小时左右,不能说那时自己是快乐的,但却充满希望。有收音机做伴她就知足了,每当听到喜爱的歌曲,她都会努力记下歌词。如今她最喜爱的一首歌是《黎明小曲》:
醒来吧,我的小宝贝,来听
黎明拨响轻柔的小曲。[15]
真挚动人而伤感悲怆的曲调深深拨动着她的心弦。
十一月的一天早上,她照例去伊里尼街看望尤金妮娅。前一天邮差来过。
“有封给你的信,”她微笑地看着卡捷琳娜说,“写信的人不知道你结婚了,还把你的姓给拼错了!”
“那也不奇怪,”卡捷琳娜接过信,“还没有谁能把萨拉福格罗这个姓拼对呢!”
她看着那几个字:“卡·萨拉福奥尔加欧小姐”。很明显不是她妈妈寄的,她已经很久没写信来了。名字的写法让她心中一动。
卡捷琳娜撕开信,激动地跳起来。
“我就觉得嘛!”她神采飞扬地说着,把信抽出来,“是迪米特里的!他把奥尔加的名字藏在我的名字里面了!”
她立即把信塞回信封中,高兴得手舞足蹈,亲了尤金妮娅一口。
“我得走了,”她说,“必须马上给奥尔加送去!”
卡捷琳娜打开门,沿街飞奔而去。几个月来,她让丈夫敞开大吃,自己的腰围也粗了不少,等跑到的时候已经累得满脸通红。
她一把抱住莫名其妙的帕夫林娜,压低嘶哑的声音把消息告诉她,以防康斯坦丁诺斯在家。
“帕夫林娜!他还活着,迪米特里还活着!奥尔加在哪儿?有他的信!”
帕夫林娜热泪盈眶地指指楼上。
奥尔加在卧室里,卡捷琳娜嘭一声闯进来。
“看!”她喊道,“打开看看!”
两个女人并肩坐在床边。奥尔加打开信,双手哆嗦得厉害。
亲爱的妈妈:
我没有随大部队越过边境去阿尔巴尼亚。我奋战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当流亡者。我战斗,是因为我热爱祖国。现阶段我还看不清未来,但我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在那座山上,成百上千勇敢的战友在我周围倒了下去。他们和我一样,相信自己是在为正义而战。我是少数幸运者之一。
如今我被通缉,回来看您的话得格外小心,不想牵连到您。下一次回来时我会事先告诉您,我可不想再害您犯心脏病了!
“他还担心我的心脏!”奥尔加叹道,“我这会儿高兴得心脏都快要爆炸了!”
“这也够危险的啦!”帕夫林娜笑着说。
信的结尾这样写道:“请转达我对我们的管家和女裁缝的爱。你们都是我珍视的人。”
没有署名。只有filia——吻你们,唯一可以帮助辨认的是字迹。信中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没有人会被牵连。
迪米特里信守诺言。几周后又有一封信寄到伊里尼街,信上号称寄自一家医院,收信人依然是“卡·萨拉福奥尔加欧小姐”。
“医生约定下一次登门时间为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三,十点钟。”
那一天,奥尔加、帕夫林娜和卡捷琳娜坐在厨房里,焦急地等待着,门铃终于轻轻响了起来。帕夫林娜去开门时,楼梯平台上的钟正在报时。和上次见面时相比,迪米特里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虽然身材依然消瘦,但脸刮得干干净净,穿了一件外套,戴着一顶深色的软呢帽。
迪米特里先拥抱了母亲,然后是帕夫林娜。卡捷琳娜稍微退后站着,心怦怦直跳。
“卡捷琳娜,”迪米特里说着,握起她的双手,“我一直在想念你。”
她满脸洋溢的笑容告诉了他期待的回应。
大家跟奥尔加上楼进了客厅,女人们意识到迪米特里可能不会待很久,便立即开始谈起来。帕夫林娜出出进进地端来咖啡和刚烤好的黄油小点心,这是迪米特里最爱吃的。
“你看起来真精神!”奥尔加说。
“其实只是为掩人耳目,”迪米特里说,“我的假证件上的身份是律师,所以我得打扮成律师的模样!”
“你这样子你父亲会喜欢的!”帕夫林娜诙谐地说。
“是啊,他倒是会呢!”迪米特里答道,“唉,这也是我最接近律师的一次了。他怎么样了?”
提到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房间里的气氛片刻间起了变化,她们意识到,从官方角度来看,迪米特里已经不在人世了。
“老样子。”他妈妈简单地答道。
大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喂,卡捷琳娜,告诉我,”迪米特里想换个话题,“你还在把塞萨洛尼基的女人们打扮得像女神一样吗?”
“恐怕没有,”她尽量用欢快的口气说,“我丈夫更愿意让我在家待着。”
“哦,”迪米特里答道,“这好像是浪费人才啊。我母亲说你是城里最出色的裁缝!”
“是啊,”奥尔加说,“太可惜了。卡捷琳娜的才华如今都被锁在家里了。”
“我们在山里的时候,女人和男人并肩作战,不分高下!我肯定她们再也不会对丈夫百依百顺了……”
卡捷琳娜笑眯眯地看着迪米特里,“可是恐怕大多数丈夫还是希望妻子对他们言听计从呢。”
迪米特里转向母亲。“您知道我不能留在塞萨洛尼基。眼下还不安全,为了您好,我想我还是不说我要去哪儿吧。”他说。
“你知道怎么做,迪米特里。我们只要能时不时收到你的信就行。我要知道你平安无事。”奥尔加答道。
“我想带几件东西走。”他接着说,“几本医学方面的书。我想重新学习。在山上的时候我就想,很多东西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合格的医生的。”
他站起身。“卡捷琳娜,我去收拾东西,你来陪我说说话吧。”他说。
她跟着他走出去。
迪米特里的卧室几乎和十年前一个样,所有的书也都在原地,有些在书桌上敞着,有些书靠在一起立着,多少有点乱。是奥尔加告诉帕夫林娜不要动的。每一个角落都打扫过,但都小心翼翼地按原样摆好。那儿有一部医学辞典,还有一个迪米特里曾引以为豪的人的头盖骨——墙上挂着几张科学但却有种奇特美感的解剖图,几页笔记上躺着一支钢笔。近处的一个架子上不协调地摆着些孩提时代的东西——一只算盘和一把弹弓,靠墙还倚着一只旧铁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