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他回来的时候,卡捷琳娜一动不动地躺着装睡,直到听到他鼾声大作。一肚子的美食和白兰地可以保证他一觉到天明。
下午那可怕的发现在她脑海中如推磨般地转啊转,她该如何应对?古尔古利斯“收购”的这家工厂其实是他通敌的报偿,工厂的人都知道吗?她该把这件事告诉谁?或者泄露这一真相有没有意义?她记得有几个投敌卖国者曾被审判,但旋即便被赦免,或者即使判刑也不过是走个形式。比起投敌卖国,参加共产党仿佛是更严重的罪行。
第二天早上,她一直等古尔古利斯离开家才睁开眼,之后迅速穿上衣服去了伊里尼街。有一个人可以为她分担这可怕的重负。
尤金妮娅听得一脸惊愕。
“我真难过,我真的十分十分难过。”她一遍遍地说着,摇着头,对卡捷琳娜满怀同情。“要早知道,我就不会让你嫁给他了。”
“这不是你的错,”卡捷琳娜说,“除了我自己,谁都没错。我自作自受。”
“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尤金妮娅说,“你可以来这里住一阵子。”
“这样他还是会找到我的,”卡捷琳娜说,“我还得解释。我本来就不该打开那个抽屉。”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尤金妮娅说。
“我知道……”
“这样的事你不知道倒还好,现在是知道了。”她说,“但这是事实,你知道了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呢。”
“我本来就够讨厌他的,现在……”卡捷琳娜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脑袋哭起来。她的右手还只是潦草地包扎着。“……现在我知道他竟是个刽子手。”
“你尽量别那样想。城里到处都是通敌分子。”
“可我竟然嫁给了其中一个!”
“可是,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草率行事。”尤金妮娅建议,“除非你要离开他,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现在有一件事,卡捷琳娜很有把握,不管谁告诉她“你可能会对古尔古利斯日久生情”,都是错的。爱没有产生,恨与日俱增。
“让我看看你的手,来,把绷带解开。”
伤口还敞着口,露着肉,尤金妮娅给她清洗,疼得她身子直想往后缩。
“你确定不要找医生看看?”她问。
“不用,它肯定会自己愈合的。伤口一长好我就告诉古尔古利斯我要回厂上班。至少每天下午在那里干几个小时。一天到晚关在那房子里,老琢磨这些事,我都要憋疯了。”
卡捷琳娜离开伊里尼街,决心当天晚上就和丈夫谈回去上班的事。
“哦,你只要能把家务打理好,可以每天来几个小时。”他勉为其难地说,“但是你的重点,还要照顾好你的古尔古利斯先生。”
“好的。”她说。
“我们收到不少应聘女仆的申请,所以这件烦心事就算解决了。”
“很好。”卡捷琳娜答道。
跟这个卑鄙小人对话她尽量用语简洁,他问她是怎么啦,她说她手疼。
“啊,是了,”古尔古利斯说,“你还是等伤好了再来工厂吧。现在还不到流行红色婚纱的时候呢。”
说罢他龇牙一笑,被自己的玩笑给逗乐了,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并没有笑。
* * *
[14]原文中“你好”、“请”、“非常感谢”与“谢谢”均为德语。
26
千百里之外,在伊欧亚尼那之外的山区,迪米特里负责一个资金和人手长期短缺的医疗队。他听说塞萨洛尼基正遭到民主军轰炸,尽管很想家,他却庆幸自己这一次远离现场。他不会忍心下手攻打家乡,那里还住着他最爱的一些人。
这些进攻在市区并没造成过分的混乱,工厂还在正常运转。卡捷琳娜开始去上早班,女工们似乎也为她的回来而高兴。有好几天时间,她都在琢磨她们有没有人知道古尔古利斯买到工厂的内幕,却并没有开口问。
每天八点整,她开始在成衣车间工作,中午下班回家做晚饭。古尔古利斯嗜吃如命,做饭是头等要求。
回来上班几周后,她受命去看望科姆尼诺斯夫人。奥尔加还在服丧,但多少恢复了点体重,于是需要做几件新衣服。
卡捷琳娜婚后,这两个女人就再没见过面,奥尔加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
“卡捷琳娜,帕夫林娜告诉我说你那件婚纱很漂亮。婚礼那天开心吗?”
卡捷琳娜尽力不去想婚礼的事,还有她在上帝面前发下的誓言——今生今世,与古尔古利斯白首偕老。
“还好。”她含糊地答道。
“给我讲讲你的家吧,卡捷琳娜。帕夫林娜告诉我,那是索卡拉托斯街上的一处别墅。你学做饭了吧?”
“学了,”卡捷琳娜答道,“厨房设施都很现代,还有一个新式的电饭锅。”
“可那也不会自动替你做饭,对吧?我想那些累活还得你自己动手吧。”
“是啊,我是得做。而且古尔古利斯先生对吃十分上心。”
“我想象得出来。”奥尔加说。她冲卡捷琳娜一笑,但注意到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
后来,奥尔加对帕夫林娜谈到她的发现。
“她大没有新婚燕尔的样子。”她说。
“我看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帕夫林娜说,“可她本来也不爱他,对吧?”
“是没有,可我希望她会日久生情,慢慢喜欢上古尔古利斯先生呢。”奥尔加答道。
“怎么说呢,现在为时尚早。”帕夫林娜说。
“我觉得她可能不舒服。”奥尔加试探地说。
“你是说她有可能怀了孩子?那可够快的!”
“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
“那倒是,可要是那样,她应该会告诉我啊。”帕夫林娜答道,有点家长的口气。
“哦,下周我再请她来,希望那时候她身体会好些。”
卡捷琳娜再来时,帕夫林娜注意到她比上次还要无精打采。帕夫林娜还上下打量她,看有没有怀孕的迹象。女裁缝原先的神采似乎渺无踪迹。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卡捷琳娜时的情形。那天尤金妮娅带几个女孩搬到伊里尼街,那时卡捷琳娜只有六岁,天真无邪的小脸光彩照人。周围所有人都笼罩在恐惧疑惑之中,只有这个身穿浅色罩衫的小女孩仿佛熠熠闪着光。这些年过后,这盏灯熄灭了。那个总是蹦蹦跳跳的孩子,如今成了一个步履沉重的女人。她眼中的光彩和随时绽放的笑容早已消失,仿佛精力已流失殆尽。
已是八月中旬,夏季最炎热的一天。银色的海面平展无波,倒映着迷蒙而单调的天空。帕夫林娜把卡捷琳娜迎进来,递给她一杯冷饮,坐在了餐桌边。
“你没事吧,卡捷琳娜?你好像不爱说话了。”
“我没事,帕夫林娜,只是今天太潮了。”
“你肯定就因为这个吗?我觉得你有些不对头。古尔古利斯先生一切都好吧?”
“很好。”卡捷琳娜突兀地答道。她不想打破对自己的承诺:默默忍受,毫不抱怨。“一切都好。”
卡捷琳娜站起身,想逃开帕夫林娜的盘问。
“我能去见科姆尼诺斯夫人吗?”
她往楼上走去,胳膊上搭着两条裙子,在楼梯平台上遇到了奥尔加。
“您好,科姆尼诺斯夫人。”她问候道,有意带着些热情。
“上午好,卡捷琳娜。一起去梳妆室吧?”
卡捷琳娜跟她进了房间,很快就开始拿褶子,量袖子和下摆的长度。通常情况下,她们会先聊聊。但卡捷琳娜眉头紧锁,奥尔加无从开口。
奥尔加并不想打探隐私,可问题显而易见:卡捷琳娜不开心。她本能地知道这与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有关。那个多次坐在她家餐桌前的自命不凡的家伙,那个为自己讲的低级笑话而哈哈大笑的男人,定然与卡捷琳娜脸上阴云般笼罩着的忧愁有关。奥尔加太了解不幸的婚姻了,她看得出那听天由命的表情。她同这年轻姑娘一样隐隐心有戚戚之感,她们俩犯下了同样的错误,如今只得忍受这无期徒刑。
卡捷琳娜一抬头,注意到五斗橱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迪米特里的照片,正与帕夫林娜给她的那张相同,是尼基街这幢豪宅中迪米特里唯一的照片。
奥尔加看到卡捷琳娜在看照片。
“他长得真帅,是吧?”
“是啊,”卡捷琳娜迟疑地说,“十分帅,而且还勇敢。”
说话时,眼泪涌了出来。她凝望着那个为了将德国人赶出希腊而战斗的人的脸,可她自己呢,夜里却要和一个巴不得德国人能占领祖国的人同床共枕。一个投敌卖国的败类。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随后几个星期中,卡捷琳娜多次出入科姆尼诺斯家。帕夫林娜总努力想套话,可女裁缝却不想倾诉烦恼。
自收到迪米特里的死讯已过去两年,奥尔加服丧期满。一天,卡捷琳娜在熨烫一条白点淡蓝底的新裙子。
“穿点有颜色的衣服是不是挺好的?”卡捷琳娜问。
“我说不准,”奥尔加答道,“感觉会有些怪呢。”
帕夫林娜出现在门口,满脸绯红。她是跑着上楼的,因为激动和费力而上气不接下气。
“科姆尼诺斯夫人……我得给您说说,发生了一件事。”
“帕夫林娜!什么事?出什么问题了?”
“没出什么问题。可太让人震惊了,太震惊了!”
“帕夫林娜,告诉我是什么事!”女主人的声音透出几分着急。
卡捷琳娜拿着裙子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帕夫林娜堵在门口,她没办法溜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可是……”
“帕夫林娜,到底是怎么回事?”奥尔加快没有耐心了。
女管家的举止实在太奇怪了,她竟然忍不住哭起来,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心。
“我知道他死了,可是……”
卡捷琳娜看到帕夫林娜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奥尔加晕了过去。是卡捷琳娜叫出了他的名字。
“迪米特里?”她说着泪流满面。
“是的,是我。”
奥尔加醒过来时,儿子正坐在她的床边。
“很抱歉让你们受惊了,”他说,“我本来想先写封信的,可那样太危险了,所以就直接来了……”
母子二人久久拥抱着。之后他转过身,握住卡捷琳娜的手,举到唇边吻着。
“我的卡捷琳娜,”他说,“我的卡捷琳娜。”
“你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她说,“可见到你我真高兴啊!”
帕夫林娜刚才下楼去给奥尔加端水,拿了四个杯子上来。
奥尔加用枕头支着身子躺在床上,其他人围着床坐在软垫矮椅上。
“可我们收到过一封信……是共产党总部寄来的,”奥尔加说,“他们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也许错不是他们犯的,妈妈。”他谨慎地说。
停顿了片刻,他问父亲什么时候回家。
“他不在,土耳其有个丝绸厂,他想买下来。”奥尔加答道。
在随后几个小时里,他把故事的另一面透露给母亲。她很虚弱,但他不能对她隐瞒真相。
他透露了他在民主军成立后的行踪,关于激烈进行的内战,他讲述了一些报纸上不曾报道的事情。他讲的内容有所选择,但他承认确实存在不必要的残忍,不论伤者是敌是友,他都试着去救治。当有人生病或奄奄一息时,他尽可能不去区分什么敌我。痛苦就是痛苦,不论承受者是谁。
“我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他说,“就目前来看,形势对我们有利。我只是尽我所能,双方都在死人,死伤让人痛恨,而且毫无意义——但我现在不能抽身而退。我仍然相信右派应该同左派共同执政。”
“我们在报上读到一些孩子被从父母身边带走,送到共产主义国家去了,他们呢?”帕夫林娜问,“那是真的吗?”
“有些是宣传,但也有些是真的。”迪米特里说,“初衷是要保护这些孩子,而不是给他们灌输什么观念。”
“你父亲认定你是共产主义者,”奥尔加说,“对他而言,共产主义就是妄图霸占这个国家的大恶魔。”
“有很多人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可我不是,妈妈。”他温和地说,“我也不打算去共产主义国家生活。我的祖国是希腊,我一直都在为希腊而战。”
整个下午,四个人一直待在卧室中。帕夫林娜跑前跑后地端来几盘饭菜,卡捷琳娜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奥尔加不禁注意到,久违的笑容又回到女裁缝的脸上,当她望着迪米特里的时候,眼睛闪闪发光。
钟表声被谈话声淹没。帕夫林娜下楼时没关卧室门,卡捷琳娜数着钟的敲击声。
“我得走了!”她吸了一口气说。
“干吗这么突然?”迪米特里说,“我也快要走了。”
“我得回家做饭,”她说,“还没买肉呢。”
“尤金妮娅不会怪你,对吧?”
“不是尤金妮娅,”卡捷琳娜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已经结婚了。”
“结婚了!”迪米特里喊道。那句话在空气中回荡着,带着分明的沮丧。
卡捷琳娜注意到迪米特里低头看她的手,仿佛要核实她的话——在她右手第三个手指上,结婚戒指幽幽地闪着光。她能摘下它抛出窗户,可这样做有什么用?
“哦,”她突兀地说,“我得走了,希望你能尽早回来。”
她悄无声息地走出去,几乎一路跑回家,只在屠户那里停留了一下。她内心五味杂陈。
她到家时,古尔古利斯已经回来了。
“这么说,我的宝贝,科姆尼诺斯夫人还需要你给她缝窗帘,是不是?”他说,语气中带着暗暗的嘲讽。
“对不起,”卡捷琳娜说,“我们说话来着,不知不觉就晚了。”
“那晚饭呢?你想到过晚饭吗?”他吼道,“我辛辛苦苦忙一天,回到家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连饭也没做!”
“我说过对不起了。”卡捷琳娜温顺地说。
“我希望你们那些话都是值得谈的,”他愤愤说道,“格里高利斯可不喜欢削皮切菜。”
古尔古利斯气得呼呼直喘。他的肺活量不足以维持这样的长篇大论。
“我觉得不舒服。”她回头说道,顺手将那包肉丢在餐具柜上,冲出房间往楼上的卫生间跑去。她知道就凭他那身肥肉,是追不上来的。
不久,她听到前门咣的一声关上,丈夫出了家门。他会去餐厅,风卷残云般吃掉足够一家子吃的饭,然后回家。到那时她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