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米特里走到桌边,开始翻找起来。卡捷琳娜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
突然间,他转回身,手里拿着一个玩具。
“还记得吗,好多年以前,我们一起在街上玩,你和我,伊莱亚斯和艾萨克,还有双胞胎?”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中燃烧着激情和愤怒。
“当然记得。”她答道。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卡捷琳娜?那些年里发生了什么?那些人发生了什么?”
时光,还有世事的残忍,是部分答案。但她知道有一件事没有改变。她曾经爱过迪米特里,如今依然爱着他。
他轻轻搂住她的肩膀,知道自己心中有同样的爱。
迪米特里见过太多被毁灭和虚掷的生命,太多的残忍、恐怖和暴力。他遭受过父亲的仇恨,目睹过兄弟的反目。他看到整个国家陷入内战,同胞自相残杀,而他经历的一切都不如这个拥抱那样富有意义。
卡捷琳娜的内心同样经受了内战。自从看到被古尔古利斯出卖的无辜者的名单,她一直耿耿于怀。她感到迪米特里抚摸她伤痕累累的胳膊时的温柔,就确定自己是被爱的,也发现内心竟一片平静。
迪米特里有同样的感觉。他感到她含情脉脉的双唇,而过往岁月里积郁的所有怨恨仿佛都在这一吻中泯没。
为这一刻,二人都期待已久,他们心照不宣,决定不再失之交臂。为什么要抗拒这样的欲望?
一小时过去,在两层楼下的厨房里,帕夫林娜忙着替迪米特里打包。
奥尔加看到他们你依我侬的样子,明白他们两情相悦。她知道在可预见的未来他可能回不来,便想让他们单独相处一会儿。
“他看起来好瘦啊,”帕夫林娜说,“不管他去哪儿,我就希望他能吃好!”
“我想他已经好几年没好好吃饭了,帕夫林娜。”奥尔加说,“可半数希腊人也是这样,不是吗?”
她看帕夫林娜正往一只箱子里塞着一包包奶酪、多玛达奇亚——葡萄叶裹米卷、提罗皮塔——奶酪派,还有干果,直到塞得满满当当。
“你肯定他拿得动吗?”奥尔加笑起来。
迪米特里从楼上下来了,卡捷琳娜跟在身后。他身形清瘦,肩上斜挎一个塞满书的旧书包,一点都不像三十二岁,倒仿佛只是去大学里上了一天学刚回家。
“迪米特里!现在就走吗?”奥尔加哽咽着说道。
每一次离别都变得异常艰难。
“是的,必须得走了。任何为民主军作战的人都不安全,但我保证会保持联络。没有谁比我更想回到这个城市……”
“我不知道拿你父亲怎样办才好。”奥尔加说。
“我也是,”迪米特里说,“我也是。”
两人都知道,迪米特里真正的敌人是他的一个亲人。
母子拥抱道别,帕夫林娜和卡捷琳娜靠后站着。迪米特里提起帕夫林娜用绳子捆得整整齐齐的棕色箱子,在每个女人额头上吻了吻,走进门厅。他不能再拖延了。
帕夫林娜打开门,左右看了看。
“没事,”她汇报到,“周围没人。”
于是,迪米特里离开了,没有回头。两分钟后,卡捷琳娜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该去买菜了。
今晚她打算做鸡蛋柠檬汤、羊奶酪烤茄子、羊腿肉白腰豆和核桃饼蘸糖浆。甜点是露寇蜜——希腊人最爱的软糖,前一天做好的。
几个月来,她眼见着丈夫腰身一天天扩张。他不在家时,她除了悄悄绣被子,便是给丈夫改裤腰。
做饭时她满怀喜悦。她依古尔古利斯的喜好将肉腌在肥油和果汁中,然后热情百倍地开始做菜。鸡蛋、奶酪、糖、食用油和猪油,这些东西少吃点无妨,但以她的用量来看,却在为冠心病培育绝佳的土壤。目前,这些佳肴产生的唯一明显效果是,饭后他几乎立即就倒头大睡,但在不声不响中,它们正使动脉壁增厚阻塞,并向另一个目标进发。卡捷琳娜告诉自己,她不过是在满足丈夫的口腹之欲。
“吃饭前我得躺一阵,”他粗声粗气地说,“过会儿把饭给我摆桌上,亲爱的。”
他拖着身子慢吞吞地上楼,一步一个台阶。一小时后开饭了,他下了楼,准备吃饭。每吃一口他就得歇会儿,甚至把叉子举到嘴边这动作都好像让他喘不上气来。
卡捷琳娜内心的喜悦并没有消退。即使去看尤金妮娅时没有收到迪米特里的信,她也不会在意。她可以忍受时光这样流逝,因为心知他总有一天会回来。
迪米特里离开六周后,卡捷琳娜意识到她的腰围和丈夫的一样,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展,乳房也在涨大。
“你肯定怀孕了,”尤金妮娅说,“我可以确信。”
“可是古尔古利斯会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卡捷琳娜喊道,“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做爱了!他总是没等我上床就睡着了……”
“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尤金妮娅微笑着说,“我要是你的话,跟谁都不提这事。至少暂时不会。”
随后几天里,卡捷琳娜没有胃口,因为害喜,她只能勉强吃点面包蘸橄榄油。尽管如此,她仍以愈发坚定的意志继续给丈夫做饭。菠菜酥皮饼、牛肉包山羊奶软酪,还有布加撒,一种裹着醇厚蛋黄酱的酥皮点心,这些都是丈夫最爱吃的,而她要满足他的饕餮之欲。
一天晚上,卡捷琳娜做了顿不那么油腻的晚餐。主菜是鱼,没有土豆。连布丁都口味清淡:撒着薄薄一层糖霜的草莓和一小片威化饼。
“你要给格里高利斯节食吗?”她丈夫挥舞着手中的饼干问道,“难道你觉得古尔古利斯先生有点儿富态了?”
那天晚上,古尔古利斯上床后并没像平时那么快坠入梦乡。卡捷琳娜在梳妆室宽衣时,没有听到丈夫的鼾声。她穿上为新婚之夜绣的那件睡袍,走进卧室,爬到床上躺在他身边。她没有关床头灯,好让他看到乳白色的睡袍布料闪烁的幽光。
她感到他的手将丝绸睡衣沿着她的腿向上推,之后一句话没说便滚到她身上。她立即感到一阵窒息,连叫都叫不出来。然后,就在进入的那一刻,那副几乎把她压得骨碎筋折的沉重身体突然不动了。
意识到自己被压在一具庞大的无生命的肉体下面,她顿时惊恐万状,那重压此时越发显得沉重无比。但她清楚而强烈地意识到人生有了盼头,登时产生近乎超人的力量,猛地推开古尔古利斯,从他身下挣脱出来。
她首先想到的是胎儿的安全,其次是如何掩饰古尔古利斯的死带给她的喜悦。
她穿好衣服,镇定下来,便去邻居家找人帮忙。不到一个小时,医生来了,确认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已经死亡,死因是冠状动脉大面积破裂,这种病对他这个年纪、体重严重超标的人来说很常见。他的心脏早就是颗定时炸弹了。
那天夜里她睡在客房里,身上盖着为纪念朋友而绣的那条华美的被子。第二天上午,她亡夫的遗体入殓。
卡捷琳娜按规矩做了一切。穿一身黑色丧服,一一回复吊唁信。参加葬礼的有工厂的几十名员工和不少客户,还有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亡者夫人并没有痛哭,大家都说,她真是坚忍克制。
几天后宣读遗嘱。卡捷琳娜得知古尔古利斯在塞萨洛尼基的生意将由他的侄子接手,他如今负责拉里萨的工厂。遗嘱还明确规定那位侄子也将继承索卡拉托斯街的房产。
律师透过眼镜打量着她,看她会做何反应。一个没有子嗣的男人,将财产留给家族中的某位男性,这并不罕见,可这个年轻女人将要被从家里赶出去,他觉得还是太残忍了。
她却一脸泰然,让他敬佩。
“啊,这儿还有最后一条。”他说。
他微笑地望着她,仿佛她是一个需要哄的孩子。
“他还写明,他的侄子要按兼职裁缝的薪水每年付给你津贴。”
吝啬刻薄到如此地步,让卡捷琳娜有种纵声大笑的冲动。但在这个隔着桌子盯着她看的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掩饰情绪十分必要。
“谢谢您,”她说,“但我不需要这个。我能在家里住到什么时候?”
“从您丈夫亡故那天开始算,一个月。”他低头扫了一眼文件,答道。
“那好,”她说,“我这个周末就搬出去。”
这个女人受到如此负心的对待,却似乎不以为意,这让他很是奇怪。
“我想我肯定不是好妻子,”她意识到他的好奇,便说,“但他也绝非好丈夫。”
说罢,她起身离去。到傍晚时,她已经收拾好手提箱,把索卡拉图斯街的房子锁好。除了几件衣服,她还带走了被子和辛格牌缝纫机。她只需要这些。她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向大街,招了辆出租车回到伊里尼街。尤金妮娅在那里等她。
她现在孕相渐露,好在不吐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活力十足。
“我真希望能穿点鲜艳的衣服。”她对尤金妮娅说。那身丧服贴在身上,感觉很粗糙,整个人也死气沉沉的。
“我想你还是再穿一段时间吧,”尤金妮娅建议,“不然太仓促了。”
尤金妮娅说得很有道理。在这样保守的城市,卡捷琳娜以寡妇身份示人是很重要的,那样就没有人会议论孩子的爸爸是谁这类问题了。
分娩前的几个月,卡捷琳娜都忙着给即将出生的宝宝缝制衣物:小帽子、围嘴、背心、外套、短衫、毯子。每一件都是手工缝制,每一件都与众不同。
一个人的时候,她就给腹中的宝宝唱歌。她最喜爱的一首歌,也许曲调已在空中萦绕了千百遍,但因为她的处境,歌词被赋予新的含义:
醒来吧,我的小宝宝,来听,
黎明拨响的轻柔小曲。
这旋律为你而谱,
来自一个人的哭泣,发自一个人的心灵。
人们看到她日渐隆起的腹部,对她愈加同情,愈加关切了。
“好惨啊,”他们说,“怀了孕又守寡!”
孕期的最后几周,她经常同尤金妮娅坐在门口,在寂静的石子路边享受初秋的融融暖意。她们脚边放着一篮五颜六色的棉布、一包包针和一些零星的缎带与蕾丝花边。两人都专心致志,要及时将一切准备停当。
尤金妮娅织了条浅色的毯子,现在正用钩针钩一条花边做装饰。
“做好了!”她说,“这下他会暖暖和和的了。你知道冬天有多么潮湿阴冷。”
年轻女人放下手头的活儿,闭上眼睛,脸朝向太阳。
卡捷琳娜皮肤光滑细腻,没有一丝皱纹,但眼睛下面却有乌黑的阴影,如同她从头黑到脚的丧服。她拿起搁在膝头的一件小外套,接着缝起来。她用一根蓝线给上衣抵肩上的图案进行最后的修饰。那是一只小小的蝴蝶,只剩下触角没有绣完。
“好了!”她大功告成般地说,“现在我要进去歇会儿。”
她冲尤金妮娅一笑,笑容中洋溢着喜悦和期盼。
“我有种感觉,不用等多久了。”她加了一句。
第二天,一九五〇年九月五日,宝宝出生了。她给他取名提奥多里斯,“上帝的礼物”。
* * *
[15]原文为拉迪诺语。
28
想到这个头发如绸缎般光滑的美丽男孩属于她心爱的男人,卡捷琳娜便满心欢喜。帕夫林娜一见那孩子,惊得瞠目结舌:
“简直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说,“跟迪米特里刚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休了四十天产假,和婴儿待在家里。古尔古利斯工厂的女裁缝们过来看望,给孩子送来衣服做礼物。
“真可惜,”她们说,“孩子的父亲没能见到他。”
“是啊。”卡捷琳娜答道,脸上露出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
帕夫林娜也来了,替奥尔加捎来礼物。
“难道孙子的出生都不能让她出趟门吗?”尤金妮娅问。
“很遗憾,不能,”帕夫林娜忧郁地说,“要我说,只有一种情况能让她离开那座房子,那就是进了棺材。但是她要我转达她的爱,还有这些礼物。而且我知道她希望你尽早去看看她。”
这些日子卡捷琳娜每时每刻都很开心,除了照看新生儿,她没有多少事可做。每天她只须给孩子喂喂奶,抱着他;他睡觉时,她就给他做衣服,在每件小衣服上都绣上他的名字。尤金妮娅还是在家织布,一直帮着她,陪着她。
迪米特里的信送到的时候,她们都在伊里尼街的家中。信是很久之前写的,和以前一样,还是寄给卡捷琳娜的,但这一次她的姓氏没有写错。看到寄信地址,她的心凉了下来,如同结冰了一般。
马克罗尼索斯。
那是一座远离阿提卡海岸的荒岛,被政府用作大型战俘集中营,关押共产党员。此岛上的残忍令人闻风丧胆,囚犯们遭受野蛮折磨的故事也已经流传了一段时间。
亲爱的卡捷琳娜:
很抱歉我一直没有写信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从信封上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已于数月前被捕。我只想告诉你,我爱你,想念你,无论身在何处,只要一想到你,我便有活下去的勇气。
请把这消息委婉转达给我母亲,好吗?替我吻一吻她和帕夫林娜。
迪米特里
字里行间流露出听天由命的伤感。人人都知道马克罗尼索斯岛,知道那里极端恶劣的状况。政府对此岛的用途并不保密,他们想通过惩罚那些关押在岛上的信奉共产主义的“叛徒”以儆效尤。至于采取哪些极端手段逼迫囚犯招供,他们却并不公之于众。具体细节都是由那些背叛了共产主义信仰而获释的人说出来的。
恋人们和性情浪漫的人会去苏尼翁——希腊最庄严、最激动人心的神庙——观赏落日,当他们的目光越过一片海水,会看到一座灰色的岩石嶙峋的岛屿,上面仿佛没有生命,没有动静。那便是马克罗尼索斯岛。
对被发配到那里的人来说,光那环境本身就足以摧垮精神。囚犯中有很多是教师、律师和记者,适应不了如此严酷的环境。尽管政府宣称那里是让人洗心革面的集中营,实际上却是暴力和酷刑的代名词。除了苦役,犯人还被迫从事一些毫无意义的重体力劳动,如修建永远用不到的道路,遭受肉体和心理两方面的系统化折磨,从挨铁棍打,到被剥夺睡眠,到关禁闭,无所不包。
政府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他们脱党,即放弃信仰,为此给他们洗脑,或施用酷刑,无所不用其极。这座岛是一个庞大的劳改中心,多达一万名原先的士兵被拘押在这里,这已不是秘密。
有的人坚持不到“忏悔”的那一天。几千人住在简陋的临时窝棚中,饿得近乎失去理智,也没有足够的水喝。疫病滋生,很多人被夺去了性命。
迪米特里信中有所戒备的语气足以说明信是经过审查的,但对卡捷琳娜来说,这些信息已经足够。
“我得去见奥尔加。”她说。也该让提奥多里斯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而最该见的人就是他的祖母。“尤金妮娅,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告诉她这消息的时候,我可能需要有人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