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夸赞新娘的婚纱,它胸前装饰着纵褶,样式简单。但她知道,她倾注其中的心思还不如几百件为别人所做的嫁衣。时尚的直筒式礼裙帮助她掩饰缺乏曲线的身材。她在深色齐耳短发上戴了一只用玫瑰花蕾编成的花环,看上去宛如十五岁的少女。
婚礼宴会在爱马仕宫殿酒店的私人套间中举行。新郎和康斯坦丁诺斯在其中如鱼得水,其他客人却觉得颇不自在。科姆尼诺斯家是卡捷琳娜去过的最豪华的地方,但这家饭店更胜一筹。从餐桌上数不清的银质刀叉,到大簇大簇的鲜花都能看出奢华铺张,鲜花多得遮挡了卡捷琳娜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大多数客人。花叶纷披的茉莉和紫藤从中间一口巨大的花瓮中倾泻而下,花瓮大得足以把她家的整个后院塞得满满当当。
每个座位面前,一列酒杯如管风琴般整齐排开,每杯都装得满满的。哪怕每杯她都只抿一小口,也已微醺。向客人道别后,卡捷琳娜有些踉跄地走上宽大的楼梯。那夜她和新婚丈夫要在这座饭店里度过。
新婚之夜的初吻让她恶心得差点儿呕吐。格里高利斯口气中掺杂着陈腐的尼古丁臭味,他那长期浸泡在烟草中的、透着一股苦涩酸味的舌头一触到她的双唇,让她几乎干呕起来。之后,她还要面对另一场严峻的考验。倒并不是古尔古利斯浑身的毛发,卡捷琳娜之前给古尔古利斯修过一条裤子,见识过他的腿了,她看到那肥硕的身躯从衣服中释放出来时竟是那样骇人的一大摊,超乎她的想象,因而瞠目结舌。
他解开衬衣的纽扣,肥肉一泻而出,流向大腿,最终耷拉着,像独立生物一样晃荡着。静脉曲张的血管在他圆滚滚的肚皮上纵横交错,如同河流的三角洲。现在她看到了他颤巍巍的胸脯,比她的还要丰满。
她也褪去衣服,意识到丈夫在审视她。他伸过手碰碰她的疤痕,而后立即缩回手,脸上流露出分明的厌恶。她习惯一年四季穿长袖衣服,那条烧伤的胳膊没让人见过。
酒精麻木了她的恐惧。可即便如此,她也肯定,当那壮大的身躯压在她身上翻滚时,会把她憋得半死。他的欲望很快得到满足,之后两人在那张大床上各据一边再也无话。卡捷琳娜躺在床上,注视着灯和家具的陌生轮廓,不久便沉沉睡去。光滑的床单、柔软的羽绒枕头和那张四柱大床再舒服不过了。
第二天,她的新生活真正开始。伊里尼街上她的东西已经收拾停当,装上一辆货车运到了古尔古利斯城西的家中。那是一幢新建的毫无特色的房子,位于索卡拉托斯街,是他在两年前接管莫雷诺家族工厂时买下的。房子坐南朝北,窗户很小,挂着厚重的窗帘。但屋里一年到头黑乎乎的倒也不见得是这两个原因。她发现丈夫仿佛有强迫症一般,执意不让家具见光。
“这样对家具要好多了,”他叽叽咕咕地说,“别让家具那么快就褪色。一切恒久不变,古尔古利斯喜欢。”这又是他的一句广告语,她也得逐渐习惯。
随后几个月中,她意识到丈夫最喜欢的莫过于顺口溜。要是他发现某个句子琅琅上口,便翻来覆去地说,不厌其烦,往往嘿嘿地欢笑,还希望别人都会拍手叫绝。他每周都要在报纸头版登一句广告,晚上大多数时间都在琢磨口号。
“勇往直前!古氏制衣,令人目眩!”
成为这家女主人的第一天,卡捷琳娜就意识到古尔古利斯打算让她待在家里。
“我想你应该花几天时间适应适应这里的生活,”他说,“然后咱们再考虑你还需不需要回厂上班。也许偶尔做做?”
她从没产生过赋闲在家的念头。她很沮丧,尽管明知厂里的女工从此会对她另眼相待,她还是希望能回去工作。
那天上午,她对新环境进行了一番探索。一层除了厨房和餐厅,还有两个大房间。一间是客厅,另一间是书房。书房被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书架占满。书架上有一排按字母顺序摆放的书,是古代哲学家的著作。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打开,封面很硬,大概从没有人读过。有一本书单独摆放着,她认出书名是德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她禁不住好奇,打开翻了翻。她知道丈夫会说点德语,但恐怕还看不了书。书的扉页上有一段献词:“送给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非常感谢,汉斯·施密特。四十三年六月十四日。”
她啪一声把书合上。这些字足以说明古尔古利斯竟然把德国人当朋友。她厌恶地把书放回架子上,决心忘记它。
所有房间都铺着同样的褐色油毡地板,墙上贴着乳白色安娜格里普塔牌的浮雕壁纸。门、壁脚板、挂镜线、窗框和百叶窗(常年关闭)都漆成规规矩矩、深浅一样的棕色。
每个房间的地板上都铺着几块地毯,墙上挂着一两幅风景画。家具基本全新,有些仿佛根本没人坐过。长餐桌上没有一丝划痕,周围放着八把椅子,餐桌中央摆着一个枝状大烛台。与餐桌配套的玻璃门餐具柜里空无一物,柜上放着一只装玫瑰花用的花玻璃大碗,里面一朵花也没有。
卡捷琳娜开始把她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拿出来。她把尤金妮娅当结婚礼物送给她的一尊圣像摆在客厅里一个空荡荡的架子上。圣像看起来很孤单,与这个毫无特色的房子格格不入。她不想把尤金妮娅的照片摆在餐具柜上,而是把它和珍藏的迪米特里的照片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塞到衣橱最底下。
厨房设备齐全,有一只新式的炉子。她往碗柜里一瞧,里面是一套套铝质炖锅煎锅,一应俱全,这和伊里尼街大不一样。
百叶窗不只把光线完完全全挡在外面,也将空气严严实实捂在里面,每个幽暗的房间里都充满令人窒息的尘土气和霉味。
卡捷琳娜想推开每一扇门窗,在花瓶里插上鲜花,可又不敢不顾及丈夫的喜好。
房子空间很大,只住两个人真是浪费。卡捷琳娜回想起旧家中随处皆是的彩色地毯、毛毯和绣花靠垫,恍如隔世。
楼上的主卧室中有一个巨大的衣橱,里面空无一物。卡捷琳娜把自己的几件衣服挂进去。鉴于她的职业,她衣服不多。她丈夫对她讲过,她得用几个月时间给自己置办些行头。
“我的小姑娘一定要打扮得很可爱!”那天上午他拍着她的屁股说,“所以你得动手给自己做几件衣服。你有缝纫机,对吧?”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几年前送给她的辛格牌缝纫机也从伊里尼街运过来了,此刻就放在餐厅。
那天晚上,古尔古利斯捎回家几段布料:浅粉方格的,黄底红玫瑰图案的和薄荷绿条纹的。这些都不合她的品味,可她想,这是她新“工作”的一部分——按丈夫的喜好穿衣打扮。
女仆每天还来一次,在本就亮闪的屋子里再扫一扫、擦一擦,但她好像不管做饭了,古尔古利斯希望妻子给他做饭。卡捷琳娜拿出尤金妮娅买给她做新婚礼物的菜谱,开始战战兢兢地照着做。过去她的菜谱都是口授,再依据个人口味放香料和调料,跟着书上的菜谱做饭,感觉有些怪怪的。
她每天下午出去散步,通常是去看尤金妮娅——战后,她就在家里织布。尤金妮娅偶尔也到索卡拉托斯街,尽管有一次她很唐突地承认,这座阴沉的大房子让她浑身发冷。
“我也这么觉得,”卡捷琳娜叹了口气,“可我还得住在这儿啊……”
她们坐在卡捷琳娜厨房中那张珐琅面的桌子边,桌子一头堆满晚饭用的材料。
“至少还是挺讲究挺宽敞的。”尤金妮娅赶紧补了一句。
卡捷琳娜开始刷杯子。她丈夫每顿晚饭要吃三道菜,她得开始准备了。
“婚姻生活怎么样?”尤金妮娅逗趣地问。
“我尽力应付。”答案未免来得太快。
这是事实。她在尽力应付新生活,仿佛这是一桩生意。为扮演妻子、厨子和管家的角色,她每天要应付一项项任务。
古尔古利斯决定让她做全职太太。假如有特别重要或棘手的活儿,他会拿回家让她做,但不愿让她在车间抛头露面。
日子一月一月过去,风平浪静。卡捷琳娜开始动手做被子,开始为这个缺少女性气息的家增添点阴柔之美。她学着不去想过去和将来,而事实证明,缝纫永远可以让她忘掉一切杂念。每一针都是当下、眼前、此地,她就这样学着熬日子。过去将她引向迪米特里,未来则引向必须日复一日面对丈夫的恐惧。
逛莫迪亚诺市场、做饭、缝被子、看望尤金妮娅,卡捷琳娜忙忙碌碌的,但不久又要承担另一项任务。在失去厨师这一角色的六个月之后,清洁工心生不满,递交了辞职信。
“我明天在报纸上登个启示。”古尔古利斯说。他说话时,嘴总如喷壶般喷出些汤汁。那是卡捷琳娜做的龙虾汤,汤水在她粉红色裙子上留下棕黄色的斑斑点点。
卡捷琳娜点点头。现在失业人口很多,不用多久就会有人应聘,即便有很多女人宁可讨饭也不愿给别人打扫房间。
第二天,卡捷琳娜手持掸子开始收拾房间,她发现这几个月来清洁工其实十分敷衍,从来没有清理过碗柜下面或家具后面。卡捷琳娜高高兴兴地推开百叶窗,开始大扫除。这活儿让人满足,阳光照进窗户,房间也不那么令人生畏了。
她从门厅和客厅开始,然后进书房。里面有几十本书,但书页还没裁开,只是摆着装装样子。
她暗想,这些书放在这里,除了蒙尘毫无用处。
她没有碰那本尼采的著作。
为了擦桌子,她把一摞文件挪到一边,之后又开始擦镀铜的抽屉把手。一只抽屉半开着,里面一件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一个文件夹封面上是大而工整的字迹:“莫雷诺-古尔古利斯”。
看到自己的新姓氏和老朋友的姓氏并列在一起,她不禁心头一震。她经常想起莫雷诺一家,每当同尤金妮娅在一起,便要回忆那家人,心中充满愤懑和悲伤。她们还不清楚伊莱亚斯的下落,甚至没听说他有没有到达巴勒斯坦。
卡捷琳娜知道不该看丈夫的文件,心存内疚,可还是不由自主打开抽屉,取出了文件夹。有那么一会儿,她只是呆坐在桌边,看着那文件夹。犹豫良久,她才打开文件夹。
最上面是一页纸,写有数字,像是发票,后面是一张法律文件,上盖塞萨洛尼基市政府的几个公章,再后面是一张厚羊皮纸,那是菲利普街房产的“所有权证书”。她看得出那厂子是以极低的价钱卖给她丈夫的,也就是能在伊里尼街买座房子,而且他是一次付清的。可以说那厂子简直是白送给他的。
后面是一沓信,都是在购买厂子之前写的。她越读就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一封信的签名她立即认了出来,和那部尼采著作中的签名完全相同。在占领期间,德国军官经常光顾制衣厂,有几个德语词汇她都熟悉了,其中有“你好”、“请”、“非常感谢”。她在这些信的末尾反复看到“谢谢”。[14]
接下来是她丈夫写给“犹太人财产处置服务处”的几封信的副本以及他们的回信。她把信按日期顺序排好,开始读起来。她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第一封信是古尔古利斯写的,日期是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一日,寄信地址是拉里萨。卡捷琳娜一算时间,那时候莫雷诺一家尚未离开塞萨洛尼基。信中,她丈夫简要表达了他想接管“利润丰厚而且蒸蒸日上的莫雷诺父子公司”的要求。他描述了自己在韦里亚和拉里萨已颇为成功的生意,希望能在塞萨洛尼基扩大生产规模。这封申请信的回信中要求他提供证据,证明他支持政府。后面的几封信,她越读越恶心。信中提到他向政府的几次捐资,但最后一封写于一九四三年七月的信中列出一个名单。她不由念出声来:
马提欧斯·克洛普罗斯,抵抗分子
吉亚尼斯·阿拉霍佐斯,抵抗分子
阿纳斯塔提奥斯·马克拉基斯,抵抗分子
加布里埃尔·佩雷兹,持伪造证件藏匿
丹尼尔·佩雷兹,持伪造证件藏匿
雅各布·苏斯迪艾尔,持伪造证件藏匿于基督徒家中
所罗门·米兹拉希,持伪造证件藏匿于基督徒家中
很显然,由于古尔古利斯通风报信,这些人都已被捕,前三个可能只是关押,而其他几个,卡捷琳娜知道,毫无疑问后来被遣送到波兰,甚至当场就被杀害。
现在她知道了,德国军官感谢她丈夫正是因为他出卖同胞。
她合上文件夹,在写字台边愣愣地坐了半个多小时——双手抱头,不知所措。她不能将这一发现透露给任何人,可知情的她又怎么活得下去,还怎么同这个男人过日子?
她将文件夹放回抽屉,起身走出房间。这可怕的错误如巨石般重重压在她心头。没有人逼她同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结婚,她咎由自取,得独自吞下这恶果。
她走进厨房,关上所有的窗户,拉上百叶窗,拧开昏暗的台灯。她机械地开始做晚饭,交织着愤怒与沮丧的泪水顺着脸庞肆意流淌,蒙住她的双眼,让她几乎看不见自己在做什么。
嗵——嗵——嗵——嗵——
菜刀一下一下剁在切菜板上。
嗵——嗵——嗵——嗵——
透过迷雾般的泪水,她看到的只是金属的刀光。她想象着将利刃戳进自己的胸膛,仿佛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摆脱自我憎恶感。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有如此奇怪的惩罚自己的冲动。那感觉转瞬即逝,但自己竟被这样的念头所迷惑,令她十分惊讶。不,她告诫自己,你要正视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她继续切着菜,但满腔的怒火、涣散的注意力和一把快刀凑在一起无疑是很危险的,她不可避免地切伤了手指。
她丢下菜刀,使劲捏住自己的手止血。她没想到手指也会流这么多的血。她剁的那堆洋葱已经溅上了鲜红的血。
疼痛与惊吓终于让她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声音淹没了前门开关的声音。古尔古利斯走进房间时,她正徒劳地想用一块布把手指包扎起来。
“啊,亲爱的,怎么回事?”他说着,伸开双臂走过来,想拥抱她。
卡捷琳娜低头躲开他。他那肥硕的身躯愈发令她反感了。她止住哭泣,打定主意要在这人面前保持尊严。
“我切着手了。”她说着,把伤口藏起来,“就这,没什么。”
“哦,看来你没法做饭了。”他看到血从布中渗出来,略带厌恶地说,“你不介意我直接出去吃吧?格里高利斯快要饿死了。”
古尔古利斯边说边揉着肚子。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也是一项令人讨厌的习惯。他看起来像个快活的胖大娃娃,但现在她知道,这只是表象,他实际上截然不同。
“不介意,”她说,“我觉得头晕,我想我最好上楼去。”
她甚至都没法看他一眼,见他出了门,才松了口气。她可以有更多时间思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