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躲进幽暗的房间中。帕夫林娜把信送到展示厅,让雇主一个人读完了信。两人回家的路上,科姆尼诺斯问她,他的妻子对这消息有何反应。他佯装伤心,明白自己得表演好,这可事关重大。他妻子和管家都很清楚他很看不惯儿子,所以他的悲伤是克制的,态度是庄重的。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走到妻子房间,站在门边。
“奥尔加……”他喊道。
她和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奥尔加……”他又喊了一声,走过去。
走近了,他发现她睁着眼睛。
“出去,”她沉静地说,“请你出去。”
她无法忍受他的靠近,他便离开了。
一连几天,帕夫林娜用托盘端着饭,送来又原样取走,没办法劝奥尔加吃下饭。她自己也为迪米特里的死悲伤,可她要照顾女主人,这让她有事可做。
科姆尼诺斯首先把这消息捎给了古尔古利斯。
卡捷琳娜正没日没夜地赶做一件婚纱。裙边要绣上花,裙裾要缀上珠子,得加紧忙活一周才能做完。可老板要她把礼服放一放,先去拜访一下科姆尼诺斯夫人。她一再抗议都没有用。
“你必须马上去,”古尔古利斯厉声说,“礼服别人可以帮你做完,我们不能让科姆尼诺斯先生这么重要的客户等。”
卡捷琳娜没有争辩的份儿,但她知道,要是新娘知道她的礼服没做完该会多么焦急,而且她也清楚,换个裁缝无法缝出对称的图案。通常情况下得一件一件地按顺序来做,但她知道这次别无选择。她决定过几个小时再回到车间,必要的话熬个通宵。
女裁缝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拿不准要不要立即离开。古尔古利斯那双珠子般的小眼睛盯得她不自在,她意识到他还有别的话要说。
“我给她挑出了一些样品,也许你可以请她在这里面选一种。”
他递过六种布板,从毛呢和天鹅绒到绉纱和真丝,密度不一。所有的都是黑色。
他注意到卡捷琳娜的脸色变了。
“啊,看来对你还是新闻哩——他们的儿子死了。”
卡捷琳娜咬着下唇,免得它颤抖。她接过递来的布料。
“我马上去。”她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尽管双腿绵软,卡捷琳娜还是冲到街道上才哭出来,哭得肝肠寸断。她靠在墙上,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人群匆匆来去,无视这一幕,仿佛她只是个无形的影子。
迪米特里死了。她抽泣着。过了十分钟,也许二十分钟,她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她还有事要做。她要去看望两个人,对于他的死,在这个世上只有这两个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她迈开步,慢慢向海边走去。
帕夫林娜立即开了门。姑娘的双眼哭得红肿,仿佛挨了拳头,几乎连东西都看不清了。
卡捷琳娜进了门。
“科姆尼诺斯夫人怎样了?”
帕夫林娜摇摇头。“很不好,糟透了。”
两个女人进了厨房,说了一会儿话。两人你刚哭完我又哭,新丧之痛依然锥心刻骨,悲伤一浪浪涌上来,将她们淹没。
“科姆尼诺斯夫人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帕夫林娜说。她站起身,给女主人准备一盘食物。“跟我一起上去吧!说不定你能劝动她。”
她们一起上了楼,镀金黄铜大钟有节奏地嘀嗒走着,为她们的脚步打着拍子。
“在外面稍等。”帕夫林娜嘱咐她。
她走进卧室,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放进一缕阳光。奥尔加躺在床上,穿戴齐整,一动不动,面容沉静,仿佛一具等待埋葬的遗体。
“卡捷琳娜来了,我能让她进来吗?”她放下托盘,问道,“科姆尼诺斯先生让她来的。”
奥尔加坐起身。“为什么?”她问。
“商量丧服的事。”帕夫林娜答道。
“哦,是啊,”奥尔加说,仿佛已经忘记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丧服。”
卡捷琳娜走进房间,只说出一句话:“我很难过。”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她默默记下尺寸,一声不响地设计图样,等待奥尔加的认可。这样的场合说什么都不合适。
不久,科姆尼诺斯的儿子在山区同共产党对抗时阵亡的消息就传得尽人皆知。康斯坦丁诺斯几个熟人的儿子也是这样死的,许多人都表达了诚挚的哀悼,以为这位富商定是悲不自胜,而不是如释重负。不久他又开始照常忙碌生意,还赢得了坚强的名声。
随后几周内,卡捷琳娜为试衣出入这个家好几次。丧服让奥尔加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揽镜一照,她看到一位忧伤的老妇人回望着她。
一天下午,卡捷琳娜正要走,帕夫林娜把一件东西塞到她手中。那是一张小照片。
“少一张他们是注意不到的,”她说,“我在一个盒子里找的,还有好几张一模一样的呢。”
卡捷琳娜发现眼前正是迪米特里的照片,是他上大学第一天拍的。卡捷琳娜看着照片,五味杂陈。
“谢谢你,帕夫林娜,”她说,“太感谢你了,我会好好珍藏的。”
奥尔加终于从悲伤的黑洞中爬了出来,注意到原本爱笑的卡捷琳娜脸上再也没有明媚的笑容。那灿烂的笑容曾像阳光一样闪耀。如今她的眼睛下出现了黑影。奥尔加渐渐意识到,这姑娘心中的悲伤与她的同样深重。
25
之后的几个月中,卡捷琳娜如同梦游者,每天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她深陷在悲痛之中。
尤金妮娅尽力帮她熬过这暗无天日的几个月,但她明白只有时间才能真正照亮黑暗。
工厂中其他姑娘注意到她越来越孤僻,想把她从那种古怪的情绪中拉出来,但最终放弃了。卡捷琳娜几乎成了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一没有变的是她出色的工作,同以往一样利索、无可挑剔。只有工作才能让她全神贯注,不至于沉溺于失去挚爱的痛苦旋涡中。
古尔古利斯仍经常点她的名。今天说她干得不够快啦,明天说她需要更有创意啦,后天又说希望她做的活儿别呆板得像机器做的啦,如此等等。
他的指手画脚没什么道理,有时候还很荒唐可笑,但其他女工倒也不反对老板针对她——她们自己老挨批,这样换换花样也不错。
卡捷琳娜就这样一天天挨日子,还时不时被他召到办公室。即便有好几次她想反驳,心里也清楚为了保住工作不能这样莽撞。
“我会努力改正的,古尔古利斯先生。”她会这样说,或者:“我看能不能改进一下。”
一天快下班的时候,她又被叫过去见他。他坐在桌子后面,笼罩在一团烟雾之中,但她一进门,他便掐灭雪茄。
“坐。”他说着冲她一笑,一对葡萄干般的小眼睛消失在胖脸中。
上周,有个女工接到解雇通知。经济再一次震荡,很有可能有更多女工失去工作。
“我一直在考虑……”他说。
卡捷琳娜要自己坚强起来,面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确信自己就要被辞退,便坐在那里盘算着到哪儿去找工作。
“我想娶你做妻子。”
卡捷琳娜的嘴反复张开又合上,惊愕得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古尔古利斯以为她太兴奋。
“我想我知道你的回答了。”他笑道,龇出一口黄牙。
她浑身一阵麻木,想扭头就走。于是站起身,既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
“我们明天见吧,亲爱的,”古尔古利斯一脸自得的笑,“到那时你就不会这么激动了。”
卡捷琳娜出了门,拔腿向家里飞奔,耳中还回响着那些话。
尤金妮娅的反应是惊讶,她已孀居几十年,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卡捷琳娜!你可不能回绝这样的求婚!现在不结婚,你就得当一辈子老姑娘,”她恳切地说,“而且他那么有钱!”
尤金妮娅认为应当接受这次求婚,哪怕她今后会很想念卡捷琳娜。塞萨洛尼基仍是阴盛阳衰,寡妇和待嫁女子的数量大得惊人,可以说前所未有。想到卡捷琳娜可能会丢掉这难得的归宿,她都快急死了。她自己的两个女儿虽已嫁人生子,可为了维持生计,还不得不去卷烟厂干活。那种活又辛苦,挣钱又少。要有卡捷琳娜这样的好运气,日子该会有天壤之别。
“你后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啦!”尤金妮娅惊叹道。
卡捷琳娜静静地坐着,等她平静下来。
“可我现在就已经衣食无忧了呀。”她说。
“可你要是拒绝他,就连工作都丢啦,”她直截了当地说,“你要是不答应,他会很不高兴的,这你得记着点。”
“可我不爱他。”卡捷琳娜说。顿了一下,她加了一句:“我爱迪米特里。”
她不由得袒露了心事,泪水潸然而落。
“真没有办法,我说什么也忘不了他。我该怎么办啊?”
尤金妮娅无言以对。夜里,她们又谈起来。
“过去有很多包办婚姻,”尤金妮娅解释道,“以前我们村里就有很多,就是那种家族之间的联姻。说不定你会渐渐爱上古尔古利斯先生呢。”
“可我要是爱不起来呢?”
在尤金妮娅看来,没有爱也不妨碍结婚。村里好多夫妻都没有感情,日子也照样过。
她们一直谈到午夜时分。卡捷琳娜上床时,心里明白她无法给雇主肯定的回答。
第二天一上班,她便鼓起勇气去敲他办公室的门。
“十分感谢您的求婚,古尔古利斯先生。我受宠若惊,但还需要考虑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自己是否适合做您的妻子。我希望您再给我一星期时间。”
离开房间之前她几乎都要行屈膝礼了。古尔古利斯冲她一笑,仿佛被她那篇小小的演讲迷住了。
走进车间,卡捷琳娜发觉大伙儿都在窃窃私语。求婚的事不知怎么不胫而走。没有人直接问她,但她从她们的眼神中可以看出,自己已成为大家议论的对象。她不由一阵尴尬,脸腾地红起来。
第二天,古尔古利斯开始向卡捷琳娜发动攻势。每天晚上她都发现有人往自己包里或衣袋里塞进了一件小礼物:一小块丝绸,一段蕾丝花边,甚至一件内衣,并附着一张字条:“由此一窥你嫁衣的风采。”在他看来,没有女人可以抵御这样的诱惑。
柔滑的丝绸、沁凉的绉纱、甜美的蕾丝——当他将它们偷偷塞进卡捷琳娜的包中或悄悄塞进她挂在衣帽间的大衣衣兜中时,心中暗想:我得把这句话当作新的广告语。
他不再召她去办公室训话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不过那些礼物有点让她恶心。离答复的期限只剩五天。她知道尤金妮娅的想法,但那不是她想听的。
第二天,她该去给科姆尼诺斯夫人送丧服。季节变换,细棉布的已经做好了。
帕夫林娜一开门,就知道卡捷琳娜遇到了什么事。她一直期待这姑娘能淡忘迪米特里的死……
“出什么事了?”她喊道,“你的黑眼圈更重了!”
卡捷琳娜已经两夜没合眼。
“进来!进来!”帕夫林娜催促道,“进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怎么回事。”
在厨房的桌边坐下后,卡捷琳娜讲了古尔古利斯求婚的事。
“可我该怎么办?”她问。
“哎,这事不能问我,”帕夫林娜直率地说,“我嫁的男人是我第一眼就相中的,而且一直爱到他死的那一天。实际上,他死了以后我还在爱着他。”
“既然我爱着别人,怎么能考虑结婚呢?”她噙着泪问道,“哪怕他只是回忆。”
“那不一样,卡捷琳娜,”帕夫林娜说,“乔格斯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们俩认识的时候我才十五岁,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我运气好,可你不一样,你得考虑将来啊。”
她们都是一片好心,但听起来很刺耳。将来。那是一片没有爱的风景。
“而且你都快三十了……”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卡捷琳娜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我能否勉强自己。”
她的棉手帕被痛苦的泪水浸透。这似乎不正常,每个女人都巴不得有人求婚呢。
她们上楼见奥尔加,一起进了梳妆室,奥尔加在那里试衣服。通常情况下,她们会聊聊卡捷琳娜缝在衣服上的小装饰,谈谈尤金妮娅的情况,可是今天,奥尔加的问话大大出乎年轻姑娘的意料。
“卡捷琳娜,我能问你点事吗?”奥尔加问。
女裁缝抬起头。她正跪在地上,在裙边上别别针。
“当然可以。”她答道。
“我丈夫提到一件事。他说你要和古尔古利斯先生结婚了。是真的吗?”
“我……我……这……”
“对不起,卡捷琳娜。”奥尔加赶紧说,“可能我这样推断太草率了。科姆尼诺斯先生只是告诉我,古尔古利斯先生要同他最出色的女裁缝结婚,至少他是这么听人说的。我以为他指的一定是你呢。”
卡捷琳娜努力将精力集中在手里的活儿上。现在她嘴里含着一枚针,恰好有理由不说话。卡捷琳娜有很多次想向奥尔加坦白自己的感情,可总觉得好像不对。如今似乎更不合时宜了。
帕夫林娜给两人端来茶。卡捷琳娜走之前总要把裙边缝好,最后再熨一下,整个过程需要一两个小时。
“不好意思,”奥尔加对帕夫林娜解释道,“我听说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要娶他最好的女裁缝,我以为一定就是卡捷琳娜呢!”奥尔加难得如银铃般笑起来。
帕夫林娜和卡捷琳娜对视了一下,后者忽然失声恸哭。
奥尔加不明所以。帕夫林娜解释说,他确实向卡捷琳娜求婚了,但她还没有接受。
“那你会接受吗?”奥尔加直接问,“你好像并不高兴,亲爱的。”
“我不爱他。”卡捷琳娜说。
“可我告诉她,就算现在不爱,结婚后说不定会有变化呢。很多人刚结婚的时候心里都有点儿没底。”
“她说的也许对。”奥尔加说着,和蔼地望着卡捷琳娜。
卡捷琳娜知道奥尔加不爱她丈夫。她的婚姻也许和帕夫林娜的正好相反。她很想知道,奥尔加刚结婚的时候爱不爱她丈夫,爱是不是后来才日渐消失的。也许第三种也是最理想的情况——以爱开始,相爱终生——根本不存在。她如何才能告诉奥尔加,她依然爱着一个死去的人,他正是她的儿子呢?
“可你说我该怎么办啊?”卡捷琳娜绝望地恳求着。她觉得奥尔加应该有答案。
“你可以等待爱情,”奥尔加伤感地说,“但很有可能,永远等不到。”
世上三个最关心她的女人,一致将她推向无法拒绝的选择。
一个月后,一场小型婚礼举行了。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好像除了一个侄儿别无亲戚。其他客人有尤金妮娅、索菲亚、玛利亚、帕夫林娜、成衣车间的两个女工、韦里亚工厂的经理和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卡捷琳娜写信邀请妈妈参加婚礼。泽尼亚回信表达了祝贺,但说最近生了场病,体力不支,不能出席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