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四月,整个国家再次陷入危机。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被迫关闭了一座库房。眼见自己缔造的商业帝国被内战的后患所侵蚀,他不禁怒不可遏。在德军占领期间,他财运亨通,志得意满,一直有从国外进货的路子,能满足富有客户和德国顾客的需求。可如今,在他看来,一小撮希腊人扼住了国家复苏的咽喉。
科姆尼诺斯已七十三岁,仍然保持着多年的习惯:黎明即起,在办公室忙到深夜,只有星期六除外——那是宴客时间。他苦心维持进步与成功的形象,始终以货品的种类和质量力压本城同行。奥尔加依然必须在家宴中穿上高级时装出场。卡捷琳娜每个月都要去她家好几次,为她试衣服、送新衣。
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拜访中,卡捷琳娜告诉奥尔加,伊莱亚斯走了。帕夫林娜也在客厅,正擦拭一些艺术品——它们除了积灰尘,好像没别的用处。
“唉,至少他走的时候穿得还算体面,”帕夫林娜说,“迪米特里不在,那些衣服挂在衣橱里没人穿,真是浪费。”
卡捷琳娜心里一紧。帕夫林娜说话这样鲁莽,不仅伤着奥尔加,连她听了都不好受。
“可怜的伊莱亚斯,可怜的人哪……”奥尔加赶紧说,“那会是什么感觉啊?”
卡捷琳娜在用别针给奥尔加别裙边,房间里一阵静默。
“你要是收到他的信,告诉我一声,好吗?”过了一会儿,奥尔加诚恳地说。
“当然,我会的。”卡捷琳娜肯定地答道。
“恐怕迪米特里还是没什么音信。”奥尔加说。
“我还以为他们讨论的大赦能带来些变化呢。”卡捷琳娜答道。
“可是那变化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吗?”奥尔加郁郁不乐地说,“如今这样的时局,他可能回不来。”
“他就算回来也不安全,对吧?”帕夫林娜插了一句,手里的掸子停在半空。停顿了片刻,她又加了一句:“我想饭桌上暂时还不需要加一副碗碟。”
奥尔加盼望迪米特里终有一日会再走进这个家,不料当右派开始报复左派在沦陷期犯下的罪行,这希望化为泡影。全民解放军同反共势力以及曾投靠德国的卖国分子开战了,上千左翼分子被围剿逮捕。塞萨洛尼基在短暂的和平过后,又一次陷入恐怖。监狱中人满为患,他们唯一的罪状就是与政府观念相左。
无论如何,奥尔加都盼望丈夫能宽容对待儿子在战争中的行为,而不是以仇视儿子为乐。
为了对左派施行“白色恐怖”政策,警察和宪兵队伍招兵买马,不惜一切地摧毁共产党组织。他们搜集个人信息,罗织罪证。只要你支持过解放军,他们就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你。
奥尔加开始祈祷迪米特里千万不要回家——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提心吊胆,知道他回家之后性命堪忧。塞萨洛尼基本来就危机四伏,若连同一屋檐下的人都可能出卖你,则无异于身处龙潭虎穴。
奥尔加的担忧是没有必要的。此时迪米特里身在四百公里之外,随连队驻扎在希腊中部山区。此处崎岖难行,险要的地势本身就是抵挡德国人进攻的最佳防御工事。那里有迷宫般的小径、隐蔽的山谷和只有步行才可抵达的村庄,凭借这样易守难攻的地理条件,他们在德军占领时期几乎成了自治的国家。对于全民解放军战士来说,这里是最理想的避难所。
村民们听说士兵中有个医务工作者,都来向他求助。仅靠几块破纱布和一瓶消毒用的拉基烧酒,迪米特里竟开始行医了——包扎溃烂的伤口、接生、拔牙、诊断他治不了的疾病。给村民看病时,他从不过问对方的政治立场,有时候对大幅的乔治王画像也视而不见——德军撤退,政府重建,国王却依然流亡国外。但有一点他很确定:这些人多数并不情愿支持共产党——他们全家老小都食不果腹,还要被迫为解放军提供食物。
迪米特里无法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为之战斗的一方无可指摘。和大多数战友一样,迪米特里加入抵抗运动是为了打德国佬,卷入共产党和政府之间的恶斗实是身不由己。他不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但有一点他是相信的:比起政府,共产党的理念更接近民主。
几年过去,他发觉这场战争中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他自己的双手上也沾满了血:共产党人的血、法西斯的血;德国人的血、希腊人的血。有些人死有余辜,而有些是无辜的。每一个人的血都是那样浓稠而鲜红,汩汩而出。
大多数情况下,他是在努力拯救生命,而不是结束生命。可是,治好任何一个游击队员都意味着这个人还会去杀人。这个国家似乎陷入永无休止的野蛮杀戮之中,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变成一头凶残的魔兽,吞噬掉越来越多的生命。
他才二十多岁,可瞅一眼自己的双手,发现它像是垂暮者的手,苍老的十指疙疙瘩瘩,皮肤皱得如同树皮。
强烈的思乡之情时时涌上心头,但他迟迟未踏上还乡之路,除了担心被捕,还有难言的原因。他宁死也不愿返乡,因为那无异于承认自己失败。在父亲面前,在这个他打心眼里蔑视的人面前丧失自尊,简直无法想象。
奥尔加设法避免和丈夫起冲突,却无法避免听到餐桌上的讨论。康斯坦丁诺斯邀请的人都和他政见一致,他们都支持铲除那些曾经抵抗德国入侵的人。
“瞧瞧现在的局面,政府怎么解释这一切呢?”她问帕夫林娜,“他们正听任这些恶棍迫害无辜者!”
“他们可不认为那些人无辜。事情就这么简单。”
若有客人向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打听他儿子的情况,他总是巧妙地避开话题,让那些人误以为他儿子在为政府作战。
宴会上,谈话主要围绕周边的巴尔干国家中社会主义兴起的问题。显然,他们偏执地担心希腊也会走那条路。客人们对政府军队的暴行避而不谈,而是热烈地讨论英国人如何帮助他们反击共产党。按他们的话说,现在正在打一场游击战,一场剿匪战。奥尔加则把它看成是一出兄弟阋墙,一场手足间的自相残杀。
已是炎夏,气温陡升,提到“红色威胁”,仿佛火上浇油。只要有人一提到这个词,太太们便焦躁地拿扇子往脸上扇风。那年和随后几年的夏天,红色,哪怕只是一点儿粉红,都被排斥在时尚潮流之外。
豪门高墙外,普通百姓的生活每况愈下。农业和工业产量都不及战前的一半水平,海上不见进出口货船的踪影。公路、铁路、港口、桥梁仍和沦陷后的情形一样,一派破败。
所谓祸不单行,一场严重旱灾又导致那年庄稼颗粒无收。国内同室操戈之际,连大自然也似乎跟人们作对。孩子们沿街乞讨、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的景象,又变得司空见惯。虽然外国提供了援助,但被贪官私吞,全国一半人口的温饱缺乏保障。
迪米特里仍在山区,已经好多天没有看报纸。他听说有一次全民公投,就是否迎回国王进行全民投票表决。
“国家如此动荡,他们怎么保证表决的公正性呢?”
这是普遍的看法。混乱的局势好像并不利于民主程序的进行。
选举如期进行,但是左派弃权,并举行游行以表达不满。国际观察员证明了选举的公正性,右翼势力毫无疑问大获全胜。九月,就君主制去留问题举行了全民公决,保皇派以百分之六十八的压倒性优势获胜。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仿佛双喜临门,喜不自胜。
“你看,民众已经表达了意愿,两次!现在有一点我们确定无疑——民众宁愿要国王,也不愿共产党领导我们的国家!”他的兴奋溢于言表。“这次我们大概可以重新振兴国家啦。”
“民众的选择!”自以为是的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说,那天晚上他也出席了尼基街的晚宴。
男人的选择,奥尔加心里说。她在想,假如妇女有选举权,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她环顾席间那些太太,纳闷她们是否和她有同感。她们脸上大都戴着整齐划一的面具,做出略有兴致的表情。和奥尔加一样,她们学会了什么时候点头,什么时候附和,什么时候默认。她们异口同声,配合得和谐完美,宛如管弦乐队的第二小提琴。一起扮演着三重角色:妻子,母亲,以及优雅的影子。
交谈还在继续。
“如此说来,我们现在可以进步些了,”古尔古利斯说,“我想这个国家打的仗已经够多了,可漂亮衣服还不够多!”
哄笑声在房间里荡漾开来,可笑得最起劲的要数格里高利斯自己,笑得眼泪在肥厚脸颊的褶子间流淌。
大选和全民公投的结果最终迫使共产党做出推断,即他们唯一可走的道路就是有组织的武装斗争。一九四六年十月,他们宣布建立民主军。
“你瞧见了吧?”康斯坦丁诺斯怒冲冲地朝奥尔加吼道,“那帮人不控制这个国家就不肯罢休。你甘愿接受莫斯科的统治吗?你想想,我的生意会怎么样?它们会被收归国有,我们会失去一切,一点儿不剩!”
“可能有人就是不想让国王回来吧。”奥尔加说,明知劝说不了丈夫。
“现在用不着怀疑这些人是谁了吧!”他吼道,“奥尔加,你不能再自欺欺人,以为这些人是开明左派了!他们是苏联扶持的共产党!你真瞎到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她注意到了他眼中的恐惧。她早已习惯他的辱骂,对他的斥责也一贯无动于衷。
那一周,谣传消息制造了更多恐慌。据说民主军领袖打算与全国现存的游击队协作,统一征兵,壮大实力。
科姆尼诺斯笃信,任何与政府作对的人打的都是共产党的旗帜,他的儿子正听命于共产党将领。
无论他走到哪里,身边似乎总伴随着奚落:“科姆尼诺斯……科姆尼分子……共——产分子……”这声音无休无止,在他的脑袋中嘁嘁喳喳,嘶嘶不休:“科姆尼诺斯……共产尼诺斯……共产党分子……”
人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并在他背后议论纷纷。深夜回家时他都听到娼妓在门洞里窃窃低语:“瞧他又来啦,那个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共产托斯!”
这些幻觉纠缠不休,犹如猎犬般紧追不舍,直侵入他的梦乡。夜复一夜,他在噩梦中惊起,浑身冷汗,气喘吁吁,如同被追捕的猎物。
有一两次,奥尔加听到睡在隔壁的丈夫在睡梦中惊叫。对儿子的恐惧与愤怒交织在一起,他仿佛中了邪。
客户们不拿正眼看他,或者只是他这么以为。他也确信员工在用怜悯的目光瞧着他。“想想吧,”他想象他们这样说,“共产党哎!”他感到身上被烙了记号,受人蔑视、嘲笑。
要想睡个踏实觉,他必须采取措施。
在过去几年中,他既没想去找寻迪米特里,也没有办法找到他。现在两者兼具了。共产党对军队进行了组织整编,这让他能比较容易地确定儿子的所在地。他回到位于市中心的办公室,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写给儿子的。
信的开头几段写得伤感而克制,反复提到他的失望。
亲爱的迪米特里:
你短短一生中做出的一系列决定,都让我失望。你在大学的专业选择和政治倾向都让我极度失望。尤其是,你竟然在沦陷期选择为抵抗组织作战。
在近十年中,你走的每一步都令我深感沮丧和难堪。
假如你在政府重新掌控国家、国王复位之后能幡然醒悟,那么可以既往不咎。我知道你在为共产党卖命。你在支持企图抹灭个人自由的运动,而个人自由正是我们科姆尼诺斯家族所一贯支持的。
接下来语气变得尖酸刻薄,尽是污蔑谩骂。它是一个遭受幻听折磨、精神近乎失常的人的胡言乱语。他在写的时候,不仅心冷如冰,而且字斟句酌,用意明确,这样的信,只有极度斤斤计较的商人才写得出。
你玷污了家族门楣,你的所作所为令家族蒙羞,令人忍无可忍。我每天都盼望听到你的死讯,但每天只是得到更多的失望,就连这点期望,你也辜负了。我想你是个胆小鬼,甚至不敢为信仰豁出性命。我已经尽我所能掩饰你罪恶的政治立场,但已经力不从心。
在我心里,你已经死了,不再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过几天我会告诉你母亲你已经丧命。终有一天,你们会一败涂地,这一点我确信不疑。但我要建议你,离开希腊,去阿尔巴尼亚或南斯拉夫,那里你的共产党伙伴会欢迎你。这样才能不辱没家门。永远——我重复一遍,永远——别再回到塞萨洛尼基。
他雇人仔细打探了儿子的行踪,把信交给他。他估摸这顶多需要两周时间。墨迹未干,信就上路了。
第二封信他只写了个草稿,需要人代为抄写。每一个细节——从收信人到邮戳都要逼真。这不难办。四十年代初伪造文书的生意很兴隆,一张假身份证件可以赚取天价的收入。一些犹太人为了不被送到聚居区,会倾其所有购买一张可以乱真的假身份证件。精明的伪造者只收金子,因而当通货膨胀致使国民纷纷破产时,这些人丝毫不受影响。
当所有人的积蓄都化为乌有时,伪造者又有了生财之道。面额越来越大的钞票面市,很多人还没来得及熟悉这一批钞票,新一批就又印出来了,因而高仿真度的假钞大行其道。这些人是画家,有的如今比科姆尼诺斯还要富有。科姆尼诺斯去找伪造者中的佼佼者。
科姆尼诺斯等了几天才发出第二封信。他早上离开家,知道等晚上回来时,她已陷入悲痛之中。
当帕夫林娜用一只银色小托盘把信送上来时,奥尔加正在客厅里。时间是十一点。“星期二从来就没什么好事。”后来她流着泪说。自从近五百年前的一个星期二,土耳其人占领君士坦丁堡之后,星期二就被看作不祥的日子。
奥尔加拿起信,盯着它看。那是一封公函,信封背面盖着印章。这类信里面装的从来不会是好消息。有那么一会儿,她想是不是等丈夫回家再打开,但立即打消了这念头。这封信与她儿子有关。她的儿子,她心爱的迪米特里。
帕夫林娜惴惴不安地望着女主人。她在门厅里已经对着光瞧过,但信封太厚,无法探得其中的秘密。她屏住呼吸,看奥尔加的手指在章下面一划,从信封中取出一张纸,对着几行字看起来。
她抬起头看着帕夫林娜,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死了。”她说。
她抽泣起来,身体激烈地颤抖着。
帕夫林娜在她身旁坐下,为那个她亲眼看着来到这世上的男孩而哭泣。尽管这种可能性一直存在,可真正到来时,仍不啻为晴天霹雳。帕夫林娜没想过,她为迪米特里做了那么多祈祷,上帝竟然置若罔闻。
而此时此刻,迪米特里远在山区,待命行动。他立即认出父亲的笔迹,旧恨又一次被引燃。信的内容令他心寒。从写信的时间来看,他推测母亲已经得知了他的“死讯”。他想不到父亲会这样绝决,不惜让母亲遭受如此打击,这真令他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