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诺斯依旧六点半就出门了。伊莱亚斯听到门一响,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他已经睁着眼躺了两个小时。他把帕夫林娜摇醒,一刻钟后他们便往伊里尼街走去。
那天很冷,出门前帕夫林娜跑到楼上迪米特里的房间,给伊莱亚斯找了件外套。
“都能装下两个你了,”帕夫林娜说,“至少穿着暖和。”
他穿着那件厚厚的大领子羊绒外套,样子很滑稽。这是在迪米特里刚上大学那会儿在莫雷诺家的制衣厂定做的。迪米特里几乎没穿过,所以衣服还明显带有昂贵新衣特有的硬挺感。
卡捷琳娜刚出家门,要快步走十五分钟去厂里,远远看到帕夫林娜向她走来,身旁跟着一个男人。他样子古怪,淹没在一件肥大的深色大衣中。但她立即认出了他的五官。
“伊莱亚斯!是我,卡捷琳娜!”
“你好,卡捷琳娜。”
这是一次怪异的邂逅。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卡捷琳娜不禁羞愧得脸都红了。
“帕夫林娜说卡拉亚尼蒂斯夫人可能有我家的钥匙。”
卡捷琳娜转身便回家去找尤金妮娅,不顾自己可能会迟到。
见到伊莱亚斯,尤金妮娅大喜过望。谣言纷纷,她早已经不指望能再见到莫雷诺家的什么人了。
他意识到她们待他的态度仿佛他死而复生似的,但他没多想,急着进了家门。
“我尽量过来打扫。”尤金妮娅解释道。她手里擎着一盏油灯,想照亮几乎空无一物的房子。电早已断了。
伊莱亚斯推开百叶窗,但曙光黯淡,屋里照不进多少亮光。
“可东西都到哪儿去了?这里原先不是有一把大椅子吗?我母亲盛亚麻布的箱子呢?”
尤金妮娅没有作声,伊莱亚斯好像也不指望有答案。他走上楼去,尤金妮娅还待在下面,听着急促激动的脚步声从一个房间来到另一个房间。光秃秃的地板将一切声音都放大了。
很快他便从楼上跑下来,气息在寒冷的房间里凝成蒸汽。即便穿着迪米特里的大衣,他仍在瑟瑟发抖。
“他们竟然把一切都带走了!”他气愤地说,“连我的床,连我墙上的画!”
尤金妮娅不想打碎他的幻想。让他以为父母把家里的一切都细心收拾好带走,也比让他知道真相要好。
于是她点点头。卡捷琳娜站在她身边,简直连气都不敢出。他迟早要问起他家的厂子的。
“干吗不到隔壁来呢?给你煮点咖啡吧。”尤金妮娅和气地说。
“哼,我看这里确实也没有能煮咖啡的东西了。”他冷笑着说。
尤金妮娅清晰地记得,她在这座房子被洗劫后的第二天上午来打扫,看到满地都是被打破的茶杯碎片。莫雷诺夫人的瓷器一点都没有留下。
他们俩跟她出门进了隔壁。炉子中散发出一股暖流,围绕着他们,锅很快开始沸腾。
“你有什么打算,伊莱亚斯?”
“我还是去北方找我父母吧。”他说,“还能怎么办?仗我也打够了,真的打够了。现在我不再喜欢我曾经为之战斗的人,更讨厌那些并肩战斗过的人。”
他的声音流露出彻底的幻灭。
“你今晚住这里,好吗?”尤金妮娅边问边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卡捷琳娜可以和我睡一张床。”
伊莱亚斯盯着咖啡渣。他几乎忘了卡捷琳娜还在。
“我得走了。”她说,差点就要坦言自己在哪里上班,但终究没勇气说出口,满腹愧疚地溜出了门。
一连几天几夜伊莱亚斯都待在屋子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一声不吭地坐在炉边发呆。他没有离开温暖安全的壁炉出门冒险的欲望。在这段时间里,他拿定主意要去波兰。他必须找到家人。他需要的只是体力和钱,而这两者尤金妮娅都能提供。她每天像喂婴儿一样让他吃好几顿饭,还把萝扎托她保管的两枚金质胸针给了他。伊莱亚斯可以卖掉胸针换些钱。
五天后他第一次出门。他惶恐不安地向市中心走去,避开空荡荡的犹太人聚居区,而且确保不经过他家的制衣厂。
卡捷琳娜已经向他坦承她的工作情况。他说他理解,承认生活还得继续。他劝自己说,说了这话可能就会渐渐相信这话有道理。想到父母被迫抛家舍业,他也尽量安抚自己。他的双亲都不是那种记仇的人,他想象着他们在波兰开创了新的裁缝生意,而没有老去琢磨他们的遭遇是多么不公平。他们闲不住,不会退休的。
帕夫林娜悄悄从尼基街拿来迪米特里的一些旧衣服,卡捷琳娜花了几个晚上修改。他变得体面多了。
走在路上,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脑袋轻飘飘的,甚至像是隐身人。他几乎确信不会遇到什么熟人。这样混迹人群之中,他觉得十分欣慰。在街上走不用提心吊胆是种久违的感觉。
他在一家生意火爆的当铺耐心地排队,等着换取一笔可怜的钱——不及胸针实际价值的十分之一。争辩是没有用的。当铺老板能觉察出他多么急需钱用,如果再跟他讨价还价,说不定他还会把价压得更低。不知多少人把当铺当作销赃之地,所以就算老板出的价钱低得可笑,通常也能成交。
离开当铺,伊莱亚斯去打听火车。走回伊里尼街时,他发觉自己来到了一家过去常和迪米特里光顾的咖啡馆附近。裤兜里的零钱发出令人心安的叮当声,他忽然想进去喝一杯。
刹那间,他的感官仿佛被正常生活中那些悠然随意、自然而然的元素唤醒:水开时蒸汽发出的嘶嘶声、雪茄飘散的气味、白兰地瓶塞拔出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和最后嘭的一响、谈话声和椅子在瓷砖地上拖动时的摩擦声。所有他已几乎忘怀的一切,此时又交融在一起。他闭上眼睛,往昔的记忆片刻间燃起他对未来的希望。
这或许是他在塞萨洛尼基度过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要出发去迎接新的生活了。他呷着清凉的啤酒,他这辈子喝过的最爽口的啤酒。
一个男人走过来在他的桌边坐下,伊莱亚斯没有注意到。咖啡馆里很拥挤。
“犹太人吧?”穿制服的陌生人问。
反犹画面玷污了伊莱亚斯的童年记忆。他知道,仇恨一直潜伏在这城市的文明表象之下伺机而动,而这男人的口气让他重新记起那些仇恨。他父母曾竭尽全力保护他和艾萨克,但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总能察觉到恶毒的目光,偶尔还有瞄准他们投来的石块。
但他不想否认。明天他就要离开塞萨洛尼基,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面对这样公开的仇视。
“是,我是犹太人。”他挑战般地答道。
“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伊莱亚斯意识到他误解了对方,那人的口气现在柔和下来。
“知道什么?”
那宪兵挠了挠头,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这么说,你显然还不知道。”
伊莱亚斯耸耸肩,他被搞糊涂了,但是很好奇。
“嗨,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告诉你也无妨。”他像密谋什么似的探过身,“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说,“好几千人都死了。”
“你说什么?”
惊恐如潮水般慢慢涌上来,越涨越高,将伊莱亚斯的胃搅得天翻地覆,最后攫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看到他的反应,那人一阵慌张,意识到接下来要承担的可怕的责任。
“我真没想到你不知道,”他说道,“昨晚这里有个伙计说的——今天连报纸上都登了。”
伊莱亚斯怔怔地瞪着那人,僵在了那里。那人呷了一口啤酒,接着说。
“他们用毒气毒死了他们。把他们装进火车,到了目的地,就用毒气毒死。”
伊莱亚斯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些话。它们好像没有任何意义。他想改变这些话,或让它们表示别的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那人是这样说的。那伙计是逃出来的。他说他们先把那些人毒死,之后火化。在波兰。”
宪兵看着这个青年。这个瘦弱的犹太小伙子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他晃啊,晃啊,晃啊,双手抱头,一言不发。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晃动停下了,宪兵搂住这个陌生人的肩膀。他身体冰凉,如同死人。宪兵的手能感觉到小伙子肩胛骨锐利的边缘。他们就这样坐着,过了三十分钟。人们出出进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而他们却并没有意识到。宪兵们换班后总会进来坐坐,他们对他结交的这个小伙子有点好奇。
最后,他感觉到伊莱亚斯动了一下。
“我送你回家。”那人说。
“家”这个字沉甸甸的,充满深意。此时此刻的伊莱亚斯,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身在何处,而最不明白的是,何处是他的家。他仿佛一无所知。他已经摇晃得神志恍惚,浑身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肌腱都变得麻木。
“让我送你回家吧。”那人又说道。
又是那个字。家。家是什么?他到底如何才能重新找到家?
他出生的那条街道的名字和地址他都已经说不清楚。他知道那里曾有一个房间,他和哥哥一起住过的。但除此之外,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唯有多年来在深山之中风餐露宿,总是冻得浑身冰冷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双腿不听使唤。
“喂,”那人说,“我扶你出去。我想你可能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
一到外面,伊莱亚斯的脑袋就清醒了些。他能看到大海,知道自己住在远离海滨的山上。
“我想是往这走。”他说,沉沉地倚靠在那人身上,边走边读着街道的名字,希望唤醒记忆。
伊格纳提亚街,索福克勒斯街,艾奥里亚诺街。他记得这些街名。
“伊里尼,”他神情恍惚地说道,“和平。就是这个名字。伊里尼街。和平街。”
“我知道,”那人说,“我送你去。可不想让你迷路,是吧?”
到了伊里尼街,那人问他哪座房子是他家。
“那个,”伊莱亚斯喃喃说道,指着七号,“可是我要去那一个。”
当伊莱亚斯敲响尤金妮娅的房门,陌生人仍在旁边守着。
门立即开了,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站在门口。她们也已听说关于犹太人命运的报道,一直在焦急地等待伊莱亚斯回家。消息传得飞快,虽然只有一个人做证,却没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迎接他的,是她们凝滞着悲悯的灰白脸色,这让他难以忍受。他近乎粗鲁地从她们身边挤过去,进了房间。
尤金妮娅想感谢那陌生人,但他已转身离去。她望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身上的宪兵制服。这真是奇怪的时代,她想。换作几个月之前,这个人说不定会把伊莱亚斯抓起来,而现在,匆匆一瞥之下,她能看出他也为伊莱亚斯的遭遇动容。
随后的几周内,越来越多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从波兰传回来,证实了犹太人确实遭到了大规模屠杀。侥幸生还者的胳膊上还烙着号码,他们亲述起同胞们遭受的可怕命运,并得出结论:这个城市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归来而欢欣鼓舞。同伊莱亚斯一样,他们回到故乡后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无论是曾在沦陷时期参加过抵抗组织的战士,还是从集中营中走出的极少数的幸存者,都发现塞萨洛尼基早已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卡捷琳娜和尤金妮娅每天上班下班,晚上回到家也蹑手蹑脚,仿佛这样不声不响就可以否认自己存在似的。她们每次回到家,伊莱亚斯都在睡觉,早上给他留的饭不见了,碗碟也都刷过,整齐地摞在一边。
几周来,他没有和她们说话的欲望。他知道,在敌占时期,有些犹太人受到了基督徒家庭的掩护。伊莱亚斯感觉自己被全世界出卖,可最失望的却是邻居没有伸出援手。
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怀疑他就是这么想的,希望有朝一日能向他解释。一天晚上,机会来了——她们回到家,见伊莱亚斯坐在桌边,显然是在等她们。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身边放着一个包。
“我想向你们道别,”他说,“今晚我要走了。”
“你要走我很难过,伊莱亚斯。”尤金妮娅说。
“你知道我们欢迎你住在这里,”卡捷琳娜说,“你想住多久都行。”
“这里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卡捷琳娜。只有记忆。”他说,“就连甜蜜的记忆也变了味儿。”他的口气中带着责难。
“不管你怎么想,”卡捷琳娜恳切地说,“你的家人是自愿去的。他们当初要是需要我们帮助,我们会帮的。我发誓。”
“是拉比鼓励他们去的,伊莱亚斯。我们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尤金妮娅眼泪都落下来了。
“那你去哪里?”卡捷琳娜轻声问。
“我们几个人结伴走。已经筹划了好几天了。去巴勒斯坦。”
“你们要在那里定居吗?”尤金妮娅问。
“是的,”他说,“我们不打算回来了。”他的声音透着明明白白的怨恨。
“那么,”尤金妮娅说,“你要是走,有些东西应该带着。你父母让我们保管了一些珍贵的物品。那是属于犹太教会堂的。”
她站起身:“卡捷琳娜,你去把被子拿来,好吗?”
卡捷琳娜上了楼梯,尤金妮娅穿过房间,取下画框里镶着的绣画。她用一把刀子沿着画框的内缘划开衬底,取出刺绣。伊莱亚斯很好奇,俯下身来看。
“这下面保存着一段律法经卷的片段,另一幅下面是一页手稿。”她说。
“还有这条被子。”卡捷琳娜捧着那条刺绣杰作,说道。
它的精美绝伦令伊莱亚斯瞠目。尤金妮娅拿过一把剪刀,打算挑开上面的针脚。
“别这样!”伊莱亚斯喊道,“这是件艺术品啊!”
“可里面还有帷幔呢……”
“我这样直接拿走不好吗?”他问道,“这样帷幔更安全!”
“伊莱亚斯说得对,尤金妮娅。咱们卷起来吧。你还可以在路上用它做枕头呢!”
“还有祷告披巾呢。”
“我想那个还是放在这里安全。也许哪天我还来拜访,到时候再拿走。我现在得走了。”他说,“船十点起航,我们说好九点见面。我不想迟到。”
他走开去,仿佛是躲避她们的拥抱,然后拎起包,抱起卷好的被子。
“谢谢你们,”他说,“谢谢你们做的一切。”
说罢,他走了。
两个女人紧紧拥抱着。直到伊莱亚斯出了门,她们才为失去莫雷诺一家恣意伤心起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对犹太人犯下的罪行被一一揭发。她们曾目睹犹太教会堂被肆意毁坏,古老的墓地被挖开,可那样对千百万男女老幼的肉体消灭,其原因超乎人类的理解力。她们朋友所遭受的暴行已彰示于天下,无可辩驳,却永远让人难以置信。
萝扎、索尔、艾萨克和埃斯特的遗骸早已化作千万粒尘埃随风飘逝,不复存在。但卡捷琳娜和尤金妮娅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在小小的圣尼古拉斯孤儿教堂,她们真诚地点燃的每一支蜡烛,都会唤起对这些人的无尽思念,并长燃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