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我也认得。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过去几年里他来过很多次。显然,科姆尼诺斯先生和他有很多生意上的来往。”
“可要是莫雷诺一家回来呢……”
“他们会得到补偿的,卡捷琳娜。”帕夫林娜说,“别担心,当局不会让这么多厂子白白闲着吧!得让这个城市重新运转啊!”
卡捷琳娜沉思起来。
“要是他们回来收回厂子,看到你在那里上班,也会很高兴的!”帕夫林娜补充道。
帕夫林娜说得头头是道,打消了卡捷琳娜的顾虑。
“我想我也得谋生,”她说,“莫雷诺先生一定会理解的吧。”
卡捷琳娜便去参加了面试,应聘的还有约五十个女人。等待的时候她们每人拿到一块亚麻布,按要求在上面展示五种刺绣针法和五种镶边技巧,还要用混边做扣眼。
她们被一一叫到面试房间,卡捷琳娜一直等了两个小时才进去。
桌子后面坐着的男人身材壮硕,块头是她原先那位瘦小雇主的三倍。卡捷琳娜把她的样品递上去的时候,注意到对方的那双大手十指软胖。
“嗯,很好,很好,”那人边细细检查边说,“果然名不虚传,萨拉福格罗小姐。”
她没有作声。
“我见过你的手艺,”他说道,抬起头来,“你给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的太太做衣服,对吧?她真是一位绝佳的时装模特!”
他说话时,那道银白色髭须下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一张胖脸圆如满月,咧嘴一笑双眼几乎就不见踪影。
“我知道外面这些女人,有的活儿做得还不如小孩子。”他疲乏地说,“可你的就很好,我就是要找这样的。”
卡捷琳娜勉强一笑,听到夸奖就该这样反应吧。
“我对裁缝要求很高,所以不要指望整天坐着闲聊。在我的厂子里,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中间半小时吃午饭;星期六干半天,星期天全天休息。客人有什么要求,就得照办。在韦里亚和拉里萨我就是这样树立起声望的,不用多久,在这里也一样。正是因此,我成为‘本城顶尖裁缝’。你将在我的运货车上看到:‘我们争分夺秒!我们绝不迟到!’”
他咳嗽了一声,仿佛给自己的演讲打上句号。那些套话和箴言他说过千百次,熟极而流,无须回答。卡捷琳娜知道自己有了工作。
“下周一,八点钟。早安,萨拉福格罗小姐。”他冲她微微一笑,她知道这是让她离开的信号。
出门的时候,她看到求职者的队伍已经蜿蜒到街尾,一定还有二百个女人在等待面试,她意识到自己是幸运者。
门楣上闪闪发光的牌子“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公司”让她很别扭,可饥饿啃噬着她的肠胃,她别无选择。
第二周公司正式启动。女裁缝基本都是在当地招募的,只有一个是由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从雅典带来的。她负责成衣车间,监督一帮年轻姑娘,态度居高临下,带有明显的蔑视。
男裁缝倒有几个不是本城的,新招的大都没达到他的要求。因为原先城里的优秀裁缝以犹太人居多。古尔古利斯要想赶超莫雷诺家族的信誉,还需要相当长时间。
格里高利斯·古尔古利斯每天过来好几次,亲自监督女工的工作,让大家觉得他热情得有些过头。在她们看来,就算只是把两块布用缝纫机跑趟直线的工作,她们的老板都做不了。一等他离开,姑娘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琢磨他干吗老倚在某些员工身边,半天不挪动。几周后,卡捷琳娜便成了众人取笑的对象。
“卡捷琳娜这,卡捷琳娜那,”她们唱歌般地说,“瞧她的缎面绣!瞧她捏的褶儿!瞧她镶的边儿!”
她们没有夸张。很显然,古尔古利斯最感兴趣的人正是她。她熟悉了那股浓烈的大蒜味,那通常警告着老板的大驾光临。他会沿着一排工人悠然走来,查看她们的进度,然后在她身边停下脚步,俯下身观摩——身子未免贴得太近了些。
卡捷琳娜对他的提问总是做出准确而礼貌地回答,然后屏住呼吸,躲避他喷出来的口气。他对她的工作不绝口,不光在厂里,在科姆尼诺斯家的宴会上也“广播”着对她的高度赞誉。
“他对你印象很好。”奥尔加对着镜子中卡捷琳娜的身影说。卡捷琳娜正帮奥尔加扣连衣裙的扣子。“他上周六来过,不停地夸奖你的活计让他多么兴奋。很明显他对你青睐有加。”
卡捷琳娜没有作声。他对她的过度关注让她很别扭。被人大肆夸奖,她感觉很不舒服。她经常会摸摸脖子上那条项链上的祛妒符,所谓“祛妒”,就是保护佩戴此符的人免遭他人妒忌。
塞萨洛尼基有条不紊恢复着,雅典却是风起云涌。塞萨洛尼基的市民从报纸上得知,无论首都发生什么,他们的生活都免不了受影响。
总理乔治·帕潘德里欧[13]无意追究和惩罚那些叛国投敌的人,相反,他似乎对彻底肃清左翼势力兴趣颇浓。左派们大为不满并开始质疑,号召人们在十二月三日举行示威。几千人在雅典的中心广场宪法广场聚集,一个警察无缘无故地朝人群开了枪。混乱中,十六名示威者被枪杀,最终警察、英国军队与全民解放军在街上公开交手,掀起一片混战。在之后的几天中,左翼势力开始追捕那些臭名昭著的投敌卖国分子。
全民解放军占领了几个警察局和一座监狱。原先低估了对手实力的英国军队在一周后调来增援部队,将全民解放军打得节节败退。
到一月初,解放军部队基本放弃了首都,三千多名战士牺牲,七千五百人被俘。右翼势力也损失了三千多名士兵,许多人被俘。雅典在那几星期中俨然一座战场。
“这就是你儿子想要的结果吧?!”康斯坦丁诺斯冲妻子怒吼,“他到底得到了什么?”
“又不是他自己的事,”奥尔加平静地说,“你干吗说的好像整个局势都怨他似的?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可我就认识他这一个共产分子!”
和往常一样,奥尔加只能咬紧嘴唇。她不愿把儿子看成共产分子,她把他视作一个为民主和正义而战的人。她从不同丈夫争辩。一场内战已经够了。
在塞萨洛尼基城内,饥荒愈演愈烈。服装鞋帽和医疗物资又一次消失,许多人都把这归咎于全民解放军,指责是他们使形势恶化了。像科姆尼诺斯这样反对解放军的人成千上万。右翼报纸上刊登了被解放军处死的人的照片。关于万人坑和野蛮屠杀的传言满天飞,许多人觉得难以同那些为个人恩怨而处决他人的人站在一起。
如今,全民解放军在雅典和塞萨洛尼基扣押了上千名平民作为人质,其中大多数属于中产阶级,包括公务员、军官和警察。他们被迫在严寒中长途跋涉,不少人死在冰天雪地之中。野蛮残忍的行刑过程充斥着各种报纸。
“他一口咬定他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奥尔加伤心地对帕夫林娜说,“做父亲的怎么能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儿子呢?他认为人会自动变成杀人恶魔。”
“好像另一方有多高尚似的,是吧?”帕夫林娜答道,“他们搞的那一套我也有所耳闻,好像也不怎么光彩。”
帕夫林娜说得没错。两方都犯下过令人发指的暴行,只是如今左翼势力大势已去,即使在被他们解放的地区,他们也已经失去人心。大多数人早已厌倦战争,渴盼和平,而左翼势力似乎成了和平的绊脚石。
一九四五年二月,和平似乎终于来临。根据《瓦尔齐萨协议》,全民解放军同意交出武器,条件是赦免政治犯,就宪法内容进行全民公决。很快奥尔加和卡捷琳娜就开始幻想迪米特里不久就要回家、和他父亲和解。
但是没过多久,事实便证明那协议不过是一张废纸。右翼暗杀小组和准军事组织开始疯狂搜捕共产党员,拉开了针对所有参加过左翼军队行动的人的恐怖统治的序幕。
局势的变动往往是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家餐宴上的主要话题。塞萨洛尼基的商贾关心的无外乎生意是否能恢复正常,而动荡的政治局势无疑妨碍了生财大计。
帕夫林娜在厨房里张罗着,等着进餐厅把主菜的碟撤下。等说话声压过刀叉的丁零声,她就明白碟已空,该上下一道菜了。
她一边忙活一边哼着小曲,往后退一步,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她很为自己独具特色的草莓馅饼而骄傲:在一层掺了巧克力奶油的油亮糖浆下隐藏着几枚冷藏的精致草莓。她知道当食客们一叉下去,插到一层柔红色的玄机,定会大吃一惊。她在馅饼上轻轻撒了层糖霜,将它们放到小推车上,准备送进餐厅。
门铃响了。客人们早都到齐了,夜里十点半不是登门拜访的正常时间。她放下筛糖霜的瓶子,朝门口走去。她知道,要是奥尔加听到门铃,也会冒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是迪米特里?她们无时无刻不在盼望他归来,但殷殷期盼中又夹杂着一丝担忧。
她小心地打开门,探出头望着灯光昏暗的街道。
“帕夫林娜!”阴影中一个声音低低说道,“是我。”
* * *
[13]乔治·帕潘德里欧(Georgios Papandreou,1888-1968),希腊政治家。曾在1944年至1945年、1963年、1964年至1965年三次出任希腊总理。
23
帕夫林娜跨出门槛。
“是谁?”她压低声音冲着黑暗喊道。她知道不是迪米特里,这个声音有些口音。
“是我,伊莱亚斯。”
犹疑了片刻,帕夫林娜伸手到阴影中,将他轻轻拉到灯光下。
“进来!”她耳语道,“赶紧进屋来!”
那瘦小的身影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
“你先坐会儿,”她打量着他苍白憔悴的容貌,“圣母啊,你看起来糟透了,比上次迪米特里的状况还要糟糕。”
伊莱亚斯抬起头,一双空洞无神的黑眼睛望着帕夫林娜。在他皱缩的脸上,一切特征都被放大,他几乎脱了人形。
“看样子你需要好好吃一顿,”她说着,继续忙碌地跑来跑去,“等我一小会儿,我去清理一下盘子,上甜点。”
几分钟后,帕夫林娜回到厨房。一个苍白的身影轻飘飘、无声地跟她进来,小心地关上门。
“你好,科姆尼诺斯夫人。”伊莱亚斯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说道。
“伊莱亚斯!好久不见……”
她走上前想握他的手,可他本能地往后一退——他太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洗过澡了。
他们围坐在餐桌旁,伊莱亚斯身上汗渍斑斑的脏衬衫与奥尔加纤尘不染的乳白色连衣裙仿佛来自不同的世界。
两个女人有一肚子问题要问,但她们知道伊莱亚斯也是一样。
“我去过伊里尼街和菲利普街,”伊莱亚斯开始说,“我家锁着门,我们的厂子被人占了。到底是……”
欺骗是没有意义的,他早晚会发现。
“你的家人去波兰了,”帕夫林娜说,“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很久以前卡捷琳娜和尤金妮娅收到过一张明信片,后来一直没有音信。”
他对往波兰运送人口的事有所耳闻。
“可厂子呢?”
“当局认为有些人可能不回来了,所以就给卖掉了。”
“可那是我们的!”
“咱们得小点声。”帕夫林娜把手指竖在唇边,发出警告。
“我想他们是想复兴商业吧,”奥尔加解释道,“但如果你父母回来,一定会得到赔偿的。”
伊莱亚斯竭力忍住愤怒的泪水。“可为什么他们还不回来?希腊不是已经停战了吗?”
奥尔加和帕夫林娜不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关于犹太人命运的传言很多,但还没有确凿的消息。
“我们家的房子呢?”
五六年的游击战历练让伊莱亚斯变得坚韧,甚至粗野,但此刻他却濒临崩溃。帕夫林娜给他端上一盘食物,他几乎碰都没碰。在他身上几乎再难看到从前迪米特里那个性情温和的亲密挚友的影子了。
“我们家的房子到底怎么啦?”他质问道,口气几乎咄咄逼人,仿佛眼前这两个女人要为此负责似的。“为什么窗户都钉死了?”
“我不知道,伊莱亚斯,”帕夫林娜说,“也许是出于安全考虑吧。”
她说话时语速很慢,语气柔和,仿佛他是个头脑简单的孩子,而他的回答也像孩子一样任性暴躁。
“我要进去!”
“尤金妮娅有一把钥匙。你去的时候她不在吗?”
“不在,她家里黑着灯。”
“可能她已经睡了吧,”帕夫林娜柔声说,“她和卡捷琳娜都睡得早。咱们明天一早一起去。”
“我得回餐厅去了,”奥尔加说,“走之前我能问你件事吗?你见过迪米特里吗?”
“有两三年没见了,”他答道,“他调到另一个连队去了。我还以为他回来了呢。”
奥尔加打量着伊莱亚斯,见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回想起上次见到迪米特里时的情景,他就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同样是饿狼般的吃相。她看着已瘦得皮包骨头的他,看着他活动着的下巴,脸上每条肌肉的运动都清清楚楚,一上一下,一左一右。
伊莱亚斯在狼吞虎咽的间隙,又讲了些左翼军队的处境。
“考虑到时局,许多部队都到山里去了,所以他很可能在那里。”
女人们看他用面包擦净盘子上最后一滴酱汁。帕夫林娜又给他舀了一盘,还是不够吃。而后,他抬起头,仿佛要吓唬她们似的,做了个割断喉咙的手势。
“他们在追捕我们,科姆尼诺斯夫人,”他说,“就像抓捕动物一样。”
他片刻前流露出的感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冷硬。他放下叉子,直盯着奥尔加的眼睛。
“我听到一些传言,科姆尼诺斯夫人。我听说俄国人发现证据,证明德国人杀死了几千犹太人。你听说了吗?”
奥尔加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好一阵子才答道:“听说了,伊莱亚斯,但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希望不是真的。”她说,“哦,你今晚留在这里吧,可得十分小心才行。要是科姆尼诺斯先生知道你在这里,就比较棘手。”
伊莱亚斯点点头,奥尔加离开厨房。
“你可以睡在我的沙发上。比起你这段时间睡的地方,那沙发软得跟羽绒床一样呢!”帕夫林娜说,“科姆尼诺斯先生一大早就出门,之后我们做什么都安全了。”
“去我家?”
“对,”帕夫林娜说,“我说过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
尽管沙发舒服多了,伊莱亚斯还是睡得很不踏实。整整一夜,他的大脑都很活跃,一串不连贯、无逻辑的幻象此起彼伏。他父母亲和哥哥的脸在刺眼的强光中闪现,大笑或是尖叫——他说不准,但第二天醒来时无比难受,说明他们应该是在尖叫。一夜皆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