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冲进卧室,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奥尔加被一个男人紧紧搂在怀里。就算那男人是她丈夫也够令她吃惊的了,何况那人还不是。
有一会儿工夫,卡捷琳娜只是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瞠目结舌。
两人的脸埋在对方的肩头,他们的拥抱将全世界挡在了外面。一动不动的姿态让她联想到楼下门厅中的古典雕塑。
显然她该跑回梳妆室,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却见那一对分开了。卡捷琳娜愈发尴尬不已。
在接下来的一秒半中,她觉得奥尔加的苍白优雅和男人的邋遢污秽是那么不般配。即便隔了好几米距离,她也能闻到男人带进屋里的陌生怪味——如同一头野兽的体味。
奥尔加猛然记起卡捷琳娜还在这儿,向她转过身来。她脸上的盈盈笑意是她从未见过的,喜悦的神情让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瞧!”她抓着男人的手,好像舍不得放开。“他回来了!”
卡捷琳娜觉得自己满脸通红,不得不看着这个刚才搂着一位已婚女人的陌生男人。他胡子拉碴,瘦骨嶙峋,留着短发,而且比科姆尼诺斯夫人年轻得多。
然后她才意识到,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棕色眼眸。
“卡捷琳娜!”他喊道。
熟悉的声音,迪米特里的声音。
卡捷琳娜差点窒息。
“圣母啊!迪米特里!”
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卡捷琳娜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她想确定那不是鬼魂。
他握住了她的手。那一刻,三个人就那样手握着手站着。
卡捷琳娜笑得最灿烂。“我真不敢相信你回来了!”她说,“见到你太好了!”他笑着望着她,望着她那双熠熠发亮的眼睛。“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卡捷琳娜。我一直很想你。”
他们四目相对,痴痴地凝视着。
“迪米特里,”奥尔加说,“我们得注意点。你父亲可能要回来了。”
“我也知道他见到我会不高兴的,”迪米特里说,“我还有多少时间?走之前能吃点东西吗?”
“咱们到厨房去吧。”奥尔加说。卡捷琳娜从没听到她这么有力的声音。“你父亲一般回来很晚。但我们得听着点儿。帕夫林娜知道你回来了吗?”
“知道,是她给我开的门。妈妈,你真该看看她当时的反应,比你还要震惊呢!”
他们都笑起来,往楼下厨房里去,迪米特里走在中间。卡捷琳娜吃惊地发现,他们下楼时,她的手依然被他握着。
卡捷琳娜找借口要离开,可奥尔加坚决挽留,其实她也不需要紧劝。
迪米特里风卷残云般干掉一盘盘肉丸、青椒、烤茄子、藤叶包菜、土豆,还有整整一盘子的油酥甜饼,三个女人坐在那里盯着他。
然后她们开始提问题。
你还和伊莱亚斯在一起吗?你们去过什么地方?参加过什么行动?下一步会怎么样?
“我和伊莱亚斯现在不在一个分队,”迪米特里答道,“所以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犹太人都走了?”
“听说了,”迪米特里遗憾地说,“我想要是他回来发现家人都走了,可能也会走,去找他们。”
“我们经常去他家以前的房子,”卡捷琳娜说,“那里被洗劫之后,我们去收拾过,尽量常去打扫。我和尤金妮娅给他留了张条,以防他回来的时候我们不在家。见到那情形难免会有些震惊的。”
“你认为他们还会回来吗?”
“很难说,”卡捷琳娜说,“他们的厂子还空置着,可这种情况恐怕也长不了。”
“怎么讲?”
“你父亲的一个生意伙伴盯上那地方了,”奥尔加说,“前几天晚上那几个人还来吃过晚饭。”
“可要是莫雷诺家的人回来呢?”卡捷琳娜有点愤愤不平。
“那他们会得到补偿吧,我想。”帕夫林娜插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那人在韦里亚、拉里萨和这里都开了服装厂。”奥尔加接着说,“他正盘算等战争一结束,就要扩大在塞萨洛尼基的生产规模。迪米特里,还是给我们讲讲这段时间你都做过什么吧。”
“你在山里的生活,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帕夫林娜欢快地说,“就是没啥可吃的!”
看着迪米特里将她做的菜一扫而光,她简直乐开了花。
迪米特里冲她笑笑,但马上一本正经地说:“老实说,山上的条件十分艰苦,艰苦得难以形容。”
三个女人都沉默下来,就连帕夫林娜也不再跑前跑后,默默地坐下来听着。
“最初我们是向一无所有的群众发放物资,把德国人从我们手中抢走的食物夺回来,分给需要的人。那一阶段我们都齐心协力,解放军、全国民主联盟,还有英国人,大家通力合作。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敌人,那些说德语的人。一切都很简单。”
她们静静地等迪米特里梳理思绪。
“奇怪的是,你深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正义的,却发现招来了仇恨。”他说,“有的人恨我们甚至超过恨德国人,因为德国人拿我们当作残杀无辜的借口。如果他们怀疑有人给抵抗分子提供食物住处,就会把整村的人都屠杀了。在山上,竟然有人拿德国人提供的武器来对付我们。”
“这世界简直疯了!”帕夫林娜摇头慨叹。
“我尽量不弄脏自己的手,”他接着说,“可是很难。那里到处是血,连河里流淌的都是血。”
“现在尽量别想了。”奥尔加说着,轻轻抚摸着他的胳膊。
“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把解放军当成一帮土匪,但我希望终有一天他会理解我们的理想。”
“但愿如此。”奥尔加答道。
他感到筋疲力尽。那种疲惫能在他凹陷的脸颊上看到,从他疲乏的声音中听出。回想起所见所闻,他的眼中就涌出泪水。
“我们接到进军雅典的命令。现在我正要去雅典。”他说。
“什么?”他母亲喊道,“你现在还不能走!”
“你得好好歇歇。”帕夫林娜加上一句。
卡捷琳娜静静地坐着。帕夫林娜说得对。
“但是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同样重要的事。”他说。
三个女人听他解释。解放军的首要目的是除掉国内的轴心国军队,这一点实际上已经实现了。如今他们还有另一项任务:确保新政府中的左派得到公正对待。
“凭什么让那些投敌卖国的人统治这个国家?”他问道。
奥尔加摇摇头:“那样是不对,这我明白。”
“所以我得去。等这项任务结束后我就回家。我保证。”
说这话时,他眼睛望向卡捷琳娜。
迪米特里没等父亲回家就离开了。女人们很难过,可一想到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顿时又振奋起来。
卡捷琳娜反复回味着迪米特里握着她手的那一刻,尽管那可能只是出自兄长般的爱。他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她的手掌,可能不过几秒钟,可其中传递的深情,她永生难忘。她平生第一次体会那样的感觉,那抚摸让她感到既脆弱,又坚强。这让她困惑。但有一点她很肯定:知道他还活着,她都飘飘然了。
22
人们渴盼着德军撤离,十月,这愿望终于实现。左派和右派都为德军的离去而欢欣鼓舞。但事实证明,庆祝解放并非易事。德军撤离希腊时一路烧杀劫掠,将道路、桥梁和铁路几乎毁坏殆尽,留下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在沦陷的三年中,全希腊的燃料、食品、牲畜、医药物资和建筑材料都被掠走,希腊落入赤贫状态。只有那些处心积虑谋私利,或不择手段盘剥穷人的人,才有未来。其他人则连温饱都难以维持。那年秋天,恶性通货膨胀冲击希腊经济,德国人输掉了战争,可希腊人几乎输掉了曾经拥有的一切。
德国人终于完全撤出了塞萨洛尼基。在一个凉爽的秋日,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出门在街上溜达了一阵子。
“就算是纪念我们重获自由吧,”尤金妮娅说,“咱们好久没有散步了。”
她们从伊里尼街向海滨走去。半沉的轮船的船头如同鲨鱼的鳍一般露在海面上。许多船已在此废弃近两年,并迅速锈蚀。那是昔日强大商队的凄惨遗骸。曾经熙熙攘攘、充满生机的港口,如今沉寂得让人发毛。
“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了……”
她们站在海关大楼旁边的空地上,这幢建筑唤起了卡捷琳娜遥远的记忆。大楼已经几十年不曾粉刷,上面那口大钟居然还能报时,真是奇迹。
“我想我确实还记得一些事。当年咱们不就是在那幢楼旁边排队吗?等啊等,简直像等了几辈子……是排队领东西吗?”
“是,没错。”尤金妮娅答道。
“简直人山人海,这景象刻在我脑子里。还有一个穿白衣的女人。”
最初的记忆与如今的空旷形成如此触目的对比,她们不禁转回身。尤金妮娅打了个寒噤。清风从海面上徐徐吹来,吹向那片铺着鹅卵石的空地。几片碎纸在风中飞舞。
“你记得的那位女士是难民署的,”尤金妮娅说,“是她给我们找到家的。”
“那时候我们都脏兮兮的,她却那样干净!我记得可清楚了,还以为她是仙女呢。”
她们继续走着,心情并不轻松,心头时不时冒出恐惧,担心突然有人拍她们肩膀,命令她们出示身份证件。即便德国人已经撤离,那种扎下了根的忐忑一时却难以抹消。
她们绕着城市迤逦而行,向东面的白塔走去。看到伽列里乌斯拱门和古老的圆形大厅的影子,她们意识到城市的历史古迹安然无恙,仿佛受到了德国人的特殊礼遇。但那些普通的却已被摧残。街巷上用木板钉起门窗的商店、洗劫一空的民宅和被毁坏的犹太教会堂都是见证。尽管有些地区仍保留着一九一七年火灾的伤疤,更多的地方却呈现出一派荒凉废弃。有些居民区房屋空空荡荡的如同鬼宅,她们的脚步声发出回声,令人毛骨悚然。
秋高气爽,但大家仍习惯于待在屋子里,而不是像很久以前那样搬把椅子坐在门口。
她们边走边聊,偶尔路过一家咖啡馆,见男人们坐在里面喝咖啡、玩游戏,就和战前一样。这样的日常景象让她们心里踏实。
最后她们来到一个地方,一个对卡捷琳娜来说同伊里尼街一样熟悉的地方——菲利普街,莫雷诺父子公司所在地。
尤金妮娅觉得自己的手被卡捷琳娜握得更紧了。门窗上封着的木板已经取下,墙上随处可见的涂鸦和歪歪斜斜的大卫之星也已被清理掉。一些男人搬着箱子进进出出,里面传出干活儿的声音。
此外,厂子的标志不见了,门上新刷了油漆。莫雷诺先生一直喜欢的翠绿色(与他一直引以为豪的运货车的颜色相配)换成了牛血般的深红色。
她们站在那里,看了一阵。
“要重新开张了。”卡捷琳娜道,声音中透着沮丧。
她们难以承受这景象,于是匆匆离开,无言地走回伊里尼街。
第二天,全城的人都聚集到亚里士多德广场参加官方举办的庆祝活动,庆祝摆脱了德国人的统治。过去整整四个夏天都霸占着阳光下的咖啡座的德国兵,终于被赶走了。
好在尽管土地被侵占,有一样东西大家一直都坚守着,那就是韧性。这座绚丽多姿、历史遗产丰富的壮丽城市,在近几十年中饱经忧患,但它将再一次迎接挑战,焕发新的生命光彩。
就在德国人撤离前的一个月,希腊各方同敌对的左翼和右翼利益集团签署了一项协议。在这份人称“卡塞塔协议”的文件中,抵抗运动领导保证在德军撤走之后禁止手下的部队私自对民众治罪。国民联合政府建立后,共产主义者遵守协议,没有企图夺取政权。
右翼军队即全国民主联盟的首脑甚至到伦敦向英国人保证,他们要同共产主义者齐心协力,以确保希腊民主的发展。和平过渡似乎大有希望。
一天傍晚,卡捷琳娜去科姆尼诺斯家给帕夫林娜送一件外套。她在门厅里见到了科姆尼诺斯夫人。
“我还没有收到他的信,”奥尔加不等卡捷琳娜开口便说,“现在很难联系到他。”
就在几周前,她们还在厨房里围着他聊天。从那之后,卡捷琳娜发现迪米特里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我肯定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她说,努力掩饰自己的担忧。
“我原本想德国撤军后他要是能回来,他们父子就能够尽释前嫌。”她遗憾地说,“可现在恐怕他父亲已经意识到他的立场是多么坚定了。”
“他确实坚定,不是吗?”卡捷琳娜答道。
“是啊,卡捷琳娜,可我好担心,”奥尔加承认,“我们本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可有人说仗可能还没有打完呢。科姆尼诺斯先生说左派在提条件,可政府不应该向他们让步。”
奥尔加的声音流露出许多人同样感受到的失望。冬季迅速逼近,黑夜越来越长,悲观的阴霾向人们的头顶压过来。
奥尔加走上楼梯消失了,卡捷琳娜走进厨房。
“给你,帕夫林娜,”她说,“希望你喜欢。”
她取出那件修改过的绿色外套,看起来几乎和新的一样。她在莫雷诺家找到一个盒子,用里面的暗红色天鹅绒把旧纽扣包起来,又用同样的料子给外套的领子和袖口细致地镶了边。此外,她还拆掉了一条旧花裙,给外套重新挂了衬里。
帕夫林娜放下盘子,擦干手接过衣服,穿在身上,缓缓转了一圈给卡捷琳娜看。帕夫林娜一直吃喝不愁,即便世道艰难,她也丰腴圆润。
“就跟新的一样!”她喊道,“而且更漂亮了!你真是个聪明姑娘!太谢谢你啦!这下我可盼着冬天早点来啦!”
这时卡捷琳娜想起一件事,想要请教帕夫林娜。
“我今天收到一封信,你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帕夫林娜。
帕夫林娜念出来:“亲爱的卡捷琳娜·萨拉福格罗,我从权威人士处得知,你是一位出色的裁缝。我在塞萨洛尼基新开办的企业有好几个空缺,诚邀你于本周五上午十点钟前来面试。”
“听起来不错啊!你也该回厂上班了。”她把信递还卡捷琳娜,戏谑地加了句:“一个人在家干活儿可遇不到什么人哟!”
那么多小伙子去了前线,城里有几千个姑娘待嫁。她认为既然现在很多年轻人复员返乡,卡捷琳娜也该找个“好小伙儿”了。
“可你没认出那个地址吗?”卡捷琳娜有点气呼呼地说,“那可是原来莫雷诺家的工厂!”
她又把信递给帕夫林娜,让她仔细看看。
“我和尤金妮娅那天经过那儿,看到面里有很多人,在重新刷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