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的房子被这样有组织地洗劫,而她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感到很无助。卡捷琳娜知道尤金妮娅说得对,她们只能袖手旁观,否则会引火烧身。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莫雷诺家真正珍贵的东西在另一个屋檐下。
几周后,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打发人到伊里尼街给卡捷琳娜捎了口信,问她愿不愿继续做衣服,有些富人还能从他那里买到上好的布料,并希望雇到本城最好的裁缝。
第二天,一个搬运工出现在家门口,吃力地扛着一口大纸箱。
“萨拉福格罗小姐吗?”
“正是。”她答道。
“给你的东西。”他说。
卡捷琳娜请他进屋,他小心地将箱子搬到桌子上。
“要打开吗?”他问,“是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让送来的。”
“噢!”她很惊讶。
她对迪米特里父亲的感情很复杂。她知道迪米特里无法和他相处,她也经常想,奥尔加那么怕他是不是同他对她的态度有关。每次见到他,他总是冷冰冰的,很不友好。现在他竟送礼物给她,这让她匪夷所思。她打开箱子,看到在暗影中闪着幽光的黑色金属。她拨开包在外面的棉纸,认出了熟悉的花草装饰图案。是一台辛格牌缝纫机。
“还有这个,给。”送货员说道。
她立即打开那张短笺读起来。上面写道:既然你在家里做活,就会用到这个。
两人把机器抬出来,在桌子上放好。它外形美观,而且是属于她的了!她能看到自己的面孔在崭新的闪亮弧面上照出的影子。她都没来得及想他怎么能在战争期间搞到这东西。
她真想打听打听迪米特里的情况。送货员是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的雇员,说不定听说过什么。可终究还是忍住了,怕很不得体。
几天后,科姆尼诺斯的那个雇员又来到伊里尼街,送来一张短笺和一包布料。
亲爱的卡捷琳娜:
我希望用包中的布料为科姆尼诺斯夫人做件衣服。请你尽快来量一下尺寸。
我希望用包中的布料为科姆尼诺斯夫人做件衣服。请你尽快来量一下尺寸。
卡捷琳娜受宠若惊,但也很紧张。她让送货员捎信说她第二天中午就去。
她准时过去了。一想到要见科姆尼诺斯夫人便兴奋不已。帕夫林娜给她开了门,领她上楼。寒暄一番之后,卡捷琳娜又感谢他们送给她那台缝纫机,之后动手为奥尔加量尺寸。
奥尔加张口便提起莫雷诺一家,为他们的被迫离开感到难过。
“去那么冷的地方,希望他们一切都好。”
“哦,塞萨洛尼基有时候也挺冷,是吧?”卡捷琳娜说,“而且我们也习惯下雪天了,对不对?”
“我想那里可比塞萨洛尼基冷得多。”奥尔加说。
卡捷琳娜讲了她们为莫雷诺一家做的衣服。有一会儿,她们谁都没说话。那家犹太人的离去让卡捷琳娜的生活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奥尔加很清楚,这位年轻姑娘失去的既是邻居,又是雇主,还是朋友。在伊里尼街生活的几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知道,那条街如今一定是空荡荡的。
“你收到过迪米特里的信吗?”卡捷琳娜瞅准机会问道。
“只收到过一封,”奥尔加答道,“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伊莱亚斯还和他一起吗?”
“哦,他写那封信的时候还在一起,可现在就不清楚了。”她答道。
“信是从哪儿寄来的?”
“不知道,上面没有邮戳。”
奥尔加的口气似乎是在告诉卡捷琳娜,这个话题她不想谈。要么是没有消息,要么是她不愿透露。无论哪种情况,话题不再继续。
她们在奥尔加的梳妆室里量尺寸。宽大的衣橱敞开着,卡捷琳娜看到百来件衣服挂在那儿,宛如密密的书页。她注意到其中一条连衣裙的装饰是她做的,那是她的第一件作品。她依然记得光是缝绲边上那一圈细小的琥珀珠子就花了一星期时间。
新衣的面料要用紫色闪光绸,料子是从科姆尼诺斯自家的丝绸厂拿来的,她觉得连奥尔加都没见过。卡捷琳娜在小本上认真记下了她的尺寸,同时意识到那富丽的紫蓝色衬着科姆尼诺斯夫人苍白的肤色,看上去会像瘀青。
她在一排排数字的旁边画出设计图样。
“我想裙子会很雅致的,”她说,“八分袖。也许袖口再加上蕾丝边?裙子斜着裁。”
“我敢肯定一定会很漂亮。”奥尔加说着,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草图,冲卡捷琳娜微微一笑。
“走之前去厨房看看帕夫林娜,”奥尔加说,“她会给你准备一杯冷饮。”
“谢谢您,科姆尼诺斯夫人。”卡捷琳娜彬彬有礼地说道。
那天气温飙升。
楼下的厨房里,帕夫林娜正忙着切菜,脸色红彤彤的。
“要我看,大热天的真不该搞什么活动,可是科姆尼诺斯先生非要在明晚大摆宴席,还要求一切同平时‘丝毫不差’。四道菜,四种酒,八位客人,八点钟。”
“可怜的帕夫林娜!”卡捷琳娜说,“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当然不用,”她笑着说,“只是你别见外,自己从那罐子里倒杯柠檬汁喝吧。顺便也给我来一杯,好吗?”
卡捷琳娜在巨大的餐桌边坐下,慢慢啜着柠檬汁。她被帕夫林娜灵活娴熟的刀功迷住了,看着她把几种菜切片儿、切丁儿、切丝儿,精确得如同机器。在卡捷琳娜看来,这顿饭用的食材足以喂饱全城人,他们大多正饿肚子呢。
“别问我是怎么搞到这些东西的,”她说,“我要是知道,恐怕连饭碗也保不住啦。”
帕夫林娜一边忙活一边滔滔不绝,什么也妨碍不了她说话。
“我说,现在伊里尼街一定冷清得跟坟地一样吧。”她说。
卡捷琳娜点点头。
“很冷清,”她说,“倒还住着不少人家,可不知为什么,莫雷诺家好像早成了那里的主心骨。”
“伊莱亚斯怎么样了?”
“我猜他还跟迪米特里在一起,”卡捷琳娜答道,“他父母动身去波兰之前都没有他的一点音信。我还以为科姆尼诺斯夫人可能知道他们的下落呢,可她好像也不清楚。不知道儿子身在何处,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帕夫林娜在削土豆,土豆皮随着刀子一圈一圈展开,宛如一条缎带。她用完全相同的动作削完了十几个土豆,又开始有节奏地将土豆切成厚薄完全相同的片。
“迪米特里的父亲发现他参加了解放军,很恼火。”帕夫林娜说,声音几乎被切土豆的声音压了过去。
“哦,这我倒不奇怪。”卡捷琳娜答道,“可现在他们已经把部分领土从德国人手里夺回来了,他总该高兴吧。”
“哎呀,卡捷琳娜,要真那样就好了。”
“你说他父亲不为他骄傲?”卡捷琳娜无法相信。
帕夫林娜摇着头。“恐怕正好相反呢。他气得火冒三丈。解放军可是共产党,这你知道。”
“只要能把国土夺回来,管他什么党呢,这重要吗?”卡捷琳娜问道。
“嘘!”帕夫林娜压低声音,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当心科姆尼诺斯先生回来。他可不这么想。”
多年来,帕夫林娜在这个家里如影子般来来去去,听到过奥尔加和康斯坦丁诺斯的千百次对话,不过都藏在肚子里,但是男主人对儿子的态度让她窝火。她听到过他对奥尔加说的话,有的简直可以用恶毒来形容。
“在科姆尼诺斯先生看来,儿子住在山里,跟庄稼汉一个样。”帕夫林娜说。
这样的反应,卡捷琳娜多少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在干一番英雄事业。
“他把这看作阶级斗争,”帕夫林娜解释道,“而他的儿子立场错了。”
卡捷琳娜沉思了一阵子,看帕夫林娜忙活着。
“饭桌上那些人的话我都听见了,”她接着说,“我真恨不得把汤浇在他们脖子上。我知道科姆尼诺斯夫人跟我感觉一样。她坐在那里……浑身僵硬。”帕夫林娜模仿女主人的表情。“我知道她讨厌大多数的客人,她坐在一大群客人中总是孤孤零零的,如坐针毡。因为很少有人跟她的立场一样。”
“那请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开厂子的,抱怨抵抗分子抢了他们的仓库;有银行家,整天抱怨通货膨胀。不过他们最不满的是解放军。有个人说,上周解放军要他交保护费。”
“那这些人乐意沦陷?他们不在乎德国人的侵略?”
“我看哪,他们是整天抱怨,但日子从没这么滋润过吧。他们绝对不缺钱花,德国军官在这里的时候,他们好像也能打得火热。”
“德国军官!你不会当真吧?”
“小点声,卡捷琳娜。”她耳语道,“有时候还有宪兵高官呢。”
卡捷琳娜一脸惊愕。
“可你怎么能给这些人做饭呢?”
“我哪有什么选择啊。”她答道,“我是为奥尔加做饭,虽然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吃。我想她需要我在这里。”
“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科姆尼诺斯先生反感迪米特里的行为了。”
帕夫林娜甚至听到过传言,说她的雇主出钱赞助听命于德国人的伪军,可这一点她没对卡捷琳娜提。她也没有透露某些太太对解放军中同男人并肩作战的女人的诋毁。
“不管他们在哪儿,你觉得他们安全吗?”卡捷琳娜问,“我是说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
“不知道,亲爱的。”帕夫林娜悲观地答道,“一封信要很长时间才能到,就算迪米特里信中说他安然无恙,等信寄到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出事了呢。”
卡捷琳娜喝完杯子里的柠檬汁,站起身来。奥尔加的裙子下周末就要穿,她得去干活。至少她现在有借口来尼基街,要是迪米特里有什么音信,帕夫林娜会第一个告诉她的。
几天后她又登门拜访。新裙子大体上缝好了,可以试穿了。帕夫林娜心情愉快,似乎比以往更有聊天的兴致。
“那伙人真差劲,星期六来的那一帮,”她说,“这个国家的女人得不到选举权一点也不奇怪,那些人笨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来。”卡捷琳娜哈哈大笑。她坐在那里缝裙子,不着急走。
帕夫林娜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要不要我把他们说的话告诉你?”
卡捷琳娜无须回答。
“他们谈了不少共产党做的事,”她开始说起来,“尤其是他们在山里的情况。显然,他们不受欢迎,占领了很多村庄,抢走了所有食品,还建立了自己的法庭。反正那些来吃饭的客人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他们正在为希腊收复失地了?这不正是我们希望的吗?”
“唉,可能是你我希望的,那帮人大多数不这么想。”帕夫林娜答道。
奥尔加进了厨房。两个女人正坐在中间的大桌边,帕夫林娜正把那套银质餐具擦得锃亮,卡捷琳娜正细致地缝着绲边。看到她,两个女人不由同时跳起来。
门一直半掩着,她的话证实她听到了她们的最后几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把解放军当成希腊的救星,”她说,“有些人十分反共,甚至会跟德国人勾结起来对付他们。”
卡捷琳娜和帕夫林娜对视了一眼,转向奥尔加。
“帕夫林娜,你能往楼上送点薄荷茶吗?”
“当然,”帕夫林娜答道,“水刚好烧开。”
等奥尔加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卡捷琳娜才又开口。
“知道儿子和共产党在一起,”她说,“还得听人家这样议论他们,那滋味该多别扭啊。”
“我想科姆尼诺斯先生心里完全不承认儿子在为解放军打仗。”帕夫林娜说,“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别扭。反正奥尔加从来都不声不响,别人根本意识不到她心里不舒服。”
“在山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卡捷琳娜思量着说道。
“只有老天爷知道,”帕夫林娜说,“我能做的也只是为迪米特里祈祷,别的什么也做不了。”
“请你也为伊莱亚斯祈祷,好吗?”
时间一月月过去,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仍然经常宴请生意伙伴。他们在沦陷时期还生意兴隆,只是因为他们狼狈为奸地同占领军合作。如今他们又开始赞助希腊安全部队,阻止抵抗组织打进城市。
塞萨洛尼基隔三差五就会有宪兵或警察被杀,于是他们加紧追捕共产党员。占领军、安全部队和宪兵队三方联手,收效显著。
这期间,康斯坦丁诺斯经常为妻子定做衣服,于是卡捷琳娜成了这家的常客。奥尔加经常请她到客厅里做陪,她很喜欢看卡捷琳娜飞针走线。有时候卡捷琳娜也会就衣服的做法征求她的意见,可奥尔加已经习惯别人替她做主,很难说出自己的看法。
“你好像总知道怎样最好。”她笑眯眯地看着卡捷琳娜。
奥尔加偶尔也学着绣点什么,不过纯粹是为打发时间。她不善女红,但每绣一针,就离儿子的归期更近一秒——至少她希望如此。
每次离开之前,卡捷琳娜总会到厨房看看帕夫林娜。
“真不想再给这些人做饭了!”有一天她说,“伺候他们吃,伺候他们喝,还得听他们胡诌,真让我恶心。现在希腊人开始自相残杀,他们倒幸灾乐祸了!”
“不至于吧?”卡捷琳娜说。
“怎么不至于!他们这种人,连狗熊打架都不会错过的。”
“恐怕我们也没什么选择余地,帕夫林娜。咱们现在有活儿可做,也是因为在挣不干净的钱,我的薪水是富人给的。现在要是你忠诚,就得饿肚子。”
帕夫林娜在厨房中走来走去,她脸色通红,又热又恼。
“我得回去了,”卡捷琳娜说,“这条裙子还得用缝纫机跑一道。科姆尼诺斯夫人又瘦了,有两条裙子需要收一下腰,要我周末之前做完呢。”
欧洲战局出现了转机。那年夏天,德国开始放松对占领区的控制,六月,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八月,巴黎解放,德军从法国撤离。红军步步推进,朝保加利亚进发。德军看清处境,担心自己被截断退路,困死在希腊,几天之内便做出决定:从希腊撤军。
在希腊,原本毫无希望的事情如今正在发生。纳粹战败,解放在即。
德国人撤出塞萨洛尼基的前一天,卡捷琳娜在奥尔加的梳妆室里细心地别着裙边。战争期间,时尚也在改变,这就意味着奥尔加大多数的衣服都要重新改。她脱下卡捷琳娜别好的裙子,穿上一件家常连衣裙回到卧室。卡捷琳娜留在梳妆室把衣服折叠好,准备带回家。
就在此时,她听到奥尔加发出一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