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那是一部分原因,”祖父说,“也许该告诉你更多的事情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你……”
“当然,我当然感兴趣!”米特索斯说,“一直以来,我对父亲的经历都一知半解,没有人给我答案。我想我已经长大了,对吗?”
两个老人对视了一眼。
“你怎么看,卡捷琳娜?”老人说。
“我想,他应该帮我们拎些蔬菜回家去,我也好做午餐给他吃,做他最喜欢吃的酿菜。”卡捷琳娜笑容满面地说,“这个主意如何,米特索斯?”
他们走上从海边延伸向市区的街道,抄近道穿过狭窄的老街,往卡帕尼市集走去。
“当心点,奶奶。”米特索斯说,他们已经来到一个摊位前,这里的路面上到处都是烂水果和烂菜叶。
他们买到了亮闪闪的深红色胡椒,像红宝石一样红、像网球一样圆的西红柿,结实的白洋葱,还有深紫色的茄子。老板还送了几根香菜放在袋子最上面,香味飘得满街都是。看上去,这些东西就算是生吃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米特索斯知道,祖母会把它们变成塞满了馅料的香浓的美味。记忆中,自他来希腊后,这就成了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肉铺那儿,砧板上滴下来的血水把地板搞得又黏又滑。熟识的店老板像家人一般热情地招呼他们。卡捷琳娜很快买下了一个羊头。那些羊头放在大桶里,像是在盯着他们看似的。
“奶奶,为什么买这个?”
“留起来。”她答道。
“请再给我来一公斤牛肚。”
她一会儿要做牛肚汤。只需几欧元,她就可以让大家吃上好几天。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会被浪费。
“这保准能帮你醒一醒隔夜酒,米特索斯!”祖父朝孙子挤挤眼睛,“你奶奶她可知道你最大的乐趣!”
沿着塞萨洛尼基老城破旧不堪的街道走上十分钟,就到了祖父母的住所。他们在大门口的街角书报亭停下来向祖父最好的朋友、他的伴郎莱福特里斯打招呼。他们认识超过七十年了,两人每天都要热烈地讨论时事。莱福特里斯整天都坐在他的小亭子里,周围摆满了报纸,他自然比塞萨洛尼基市的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这座城市的政治。
这公寓是座丑陋的四层砖楼,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楼下的公用大厅还算敞亮,沿着黄色的墙壁摆着一排十四个上锁的信箱,每户一个。灰色的石质地板像鸡蛋壳似的布满斑点,因为刚刚清洗过,还散发着浓重的消毒水味。米特索斯屏住呼吸,和祖父母一道慢慢上楼。
楼梯间被灯光照得耀眼,相较之下,公寓内反而显得十分幽暗。每次出门,他们都会关上百叶窗,一回来卡捷琳娜就会拉开窗通风,只是网眼纱帘只能透过少量光线,所以屋里总是很昏暗,但卡捷琳娜和迪米特里就喜欢这样。阳光的直射会让织物褪色、让木家具泛白,所以他们宁可生活在经由纱帘过滤的暗淡光线中。灯也是低功率的,发着幽微的光。
米特索斯把购物袋放到厨房餐桌上,祖母很快将食材一一拿出,开始切切剁剁。她的孙子就坐在那里,盯着那些切成小方块的洋葱和切成薄片的茄子,它们的规整和均匀让他着迷。这一切卡捷琳娜已重复过成千上万次,早如机器般娴熟精确。没有一丝洋葱会从菜板上掉落至鲜花图案的塑料桌布上。即便是最小的碎屑,也会毫不浪费地放进油锅里,然后就见水汽升腾。她的手脚之麻利,不输给只有她一半年纪的女人,她在厨房中的穿梭有堪比舞者的敏捷自如。她在塑胶地板上滑翔,在上了年纪的电冰箱和电烤箱之间往返;那台电冰箱总是有规律地嘎嘎作响,而电烤箱的门有点问题,必须用力摔才能关严实。
米特索斯看得出了神,待他回过神来,才看到祖父站在门口。
“差不多快好了吧,亲爱的?”
“再有五分钟就好了。”卡捷琳娜说,“这孩子可饿急了!”
“当然如此。来,米特索斯,让你奶奶自己待会儿。”
小伙子跟着祖父走进昏暗的起居室,在他对面的一把带软垫的木椅上坐下。屋里的每把椅子都套着绣花椅罩,所有台面都铺着白色的手钩布。电烤炉前立着一张小小的屏风,上面雕琢着一个精致的插满鲜花的花瓶。米特索斯自懂事以来就总是看到祖母不停地做手工活计,他知道,这些都是出自祖母之手。房间里唯一的声音是时钟缓慢而有节奏的嘀嗒声。
祖父身后的书架上列着一排相框,里面大部分是米特索斯和他在美国的表兄妹们的照片,还有结婚照——他父母的、他姑姑和姑父的。还有一个相框,里面是祖父母的一张非常正式的合影。无法判断他们拍这张照片时的年纪。
“我们得等你奶奶,再开始。”迪米特里说。
“是的,当然。愿意放弃一大堆钻石而在这里生活的,是奶奶,对吧?提起离开这里,她显得那么生气。我这样说无意冒犯她!”
“你没有冒犯她,”祖父说,“她只是有点反应过激而已。”
卡捷琳娜很快走进房间,经过慢火烘焙的蔬菜的香味弥漫开来。她摘下围裙,坐到沙发上,朝迪米特里祖孙二人微笑。
“你们在等我,是不是?”
“当然,”她的丈夫含情脉脉地回答,“这既是我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
在公寓里晨昏莫辨的微弱光线中,他们开始了。
1
1917年5月
大海在灰茫茫的薄雾下闪动。岸上,希腊最动荡不安、最包罗万象的城市开始了它的一天。塞萨洛尼基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文化,在这里,基督徒、穆斯林和犹太人的数量相当,他们共存共生,就像东方毯子上纵横交织的线。五年前,塞萨洛尼基脱离奥斯曼帝国,成为希腊的一部分,但这里仍然是一个具有多样性和包容性的地方。
它的种族的多样性体现在街头人们各式各样的打扮上。男子有戴平顶无檐毡帽的,有戴软呢帽的,有戴毡帽的,还有裹头巾的。犹太女子穿着传统的毛皮衬里的外套,穆斯林男子穿着长袍。富裕的希腊女子一身手工定制的套装,颇有巴黎高级时装的派头,和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从城郊进城来售卖农产品的农妇们那刺绣繁复的围裙和头巾。上城区大多住的是穆斯林,海滨大多住的是犹太人,希腊人则住在城市的外沿。但种族隔离并不存在,每个区域中,来自三种文化的人都混居在一起。
塞萨洛尼基这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圆形露天竞技场,自半圆形的海岸向山腰延伸。在山上的高处,距海最远的地方,有一道古城墙,标示着城市的边界。站在这儿眺望,满眼皆是宗教地标:数十座伊斯兰教宣礼塔如针尖般直刺苍穹,红瓦穹顶的基督教教堂和数十座灰白色的犹太教会堂。它们朝着海湾一路蜿蜒地点缀着这座城市。除了三种宗教在此兴盛的证据之外,还有从罗马帝国时代保留下来的遗迹:一处处凯旋门,一段段古城墙,片片空地上矗立着的仿佛哨兵的远古石柱。
这座城市在近几十年中蓬勃起来了,铺设了许多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它们与那些像美杜莎的蛇发般陡峭地朝上城区蜿蜒的古老小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新开了数家百货商场,但大多数人还是习惯在售货亭大小的小商店里购物。这样的小商店在城里有成百上千个,都是家庭经营的,它们开在狭窄的小街上,抢生意做。除了几百家传统风格的咖啡店外,也有了出售维也纳啤酒的欧式咖啡馆,还有酒吧,人们坐在那儿谈论文学和哲学。
这城市可以用稠密来形容。它居民众多,而且被局限在由城墙和海洋圈成的封闭区域,所以,浓烈的气味、鲜艳的色彩与无止歇的嘈杂声,都叠加到了一起。卖冰块的、卖牛奶的、卖水果的和卖酸奶的都叫卖不休,吆喝声各异其趣,一同织成了令人愉悦的和弦。
日日夜夜,这座城市的音乐不曾停歇。这里能听到多种语言,不光是希腊语、土耳其语和塞法迪犹太人使用的拉迪诺语,时常还有法语、亚美尼亚语和保加利亚语。这里充斥着有轨电车的嘎嘎声,走街串巷的小贩的叫卖声,数十个报告祷告时刻的人向祷告者发出的呼喊,码头装卸工人卸下塞满穷人的必需品和富人的奢侈品的集装箱时粗声大气的说话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了这座城市永不止息的曲调。
这座城市的味道有时可就没有它的声音那么美好了。制革厂的方向飘来刺鼻的尿臊味;污水夹带着腐烂的厨余仍从一些较贫困的区域流入海湾。妇女们将前夜的渔获开膛破肚时,会把湿热腥臭的内脏成堆地抛给猫吃。
市中心有一个花市,摊贩收摊回家后,花朵的馥郁香气仍会久久地在空气中飘荡;长长的街道上,花开枝头的橙树不仅洒下浓荫,更散发出令人陶醉的芬芳。许多人家的屋外,茉莉花争相开放,洁白的花瓣如雪花般铺满道路,惹人作罗曼蒂克的遐思。每时每刻,都有做饭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掺杂着街头巷尾小贩售卖的小炉制作的焙炒咖啡的味道。市集上,色彩缤纷的调料,如姜黄、红辣椒和肉桂,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咖啡馆外吞云吐雾的水烟筒上,芳香的烟雾如羽毛般袅袅飞升。
塞萨洛尼基目前是临时政府的驻地,这个临时政府由前首相埃莱夫塞里奥斯·韦尼泽洛斯领导。希腊国内当前存在着严重的派系斗争,即所谓的“国家分裂”:一些人支持亲德的君王康士坦丁一世,一些人则支持自由主义者韦尼泽洛斯。由于韦尼泽洛斯控制了希腊北部地区,协约国的部队目前已在这座城市的外围扎营,准备发起针对保加利亚的行动。尽管遥远的轰隆声不绝于耳,城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世界大战的影响。对有的人来说,这场战争还带来了财富和各种机遇。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就是其中之一。在这个完美的五月清晨,他正迈着惯常的果决步伐,穿过铺着鹅卵石的码头堆场。查验了运抵码头的一船布料后,他径直朝出口走去,一路上,搬运工、乞丐和推手推车的男孩们纷纷为他让道。他对挡他道的人毫无耐心,这一点可是出了名的。
他的鞋上落满尘土,鞋跟上牢牢粘着新鲜的骡粪,他在海关旁边那一溜忙碌的擦鞋匠中时常光顾的一个面前停了下来。那人至少需要干上十分钟。
这擦鞋匠七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得就像他手里擦的那双鞋子。他已为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擦了三十年的鞋子。他们会相互点头打招呼,但从没说过话。这是科姆尼诺斯的典型作风:执行惯例时都不需要言语交流。老人努力擦拭这两只昂贵的粗革皮鞋,直到皮革微微发亮,再上蜡抛光,最后双手再次快速擦刷,胳膊前后左右疾飞,好像在指挥一个管弦乐队。
活儿还没做完,他就听到一枚硬币叮当一声落进托盘里。永远是这个数,绝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今天,科姆尼诺斯和往日一样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尽管天已经热起来了。这样的穿着习惯是社会地位的象征。只穿着衬衣去谈生意,就像在上战场之前脱掉铠甲一样不可思议。他懂得男人和女人的着装礼仪,也因此变得富有。西装能让一个男人看上去既有身份又有气度,而剪裁良好的欧式服装能彰显女人的优雅时尚。
这位布料商人在一家新开的百货商场反光的玻璃橱窗中看到了自己,这模糊的一瞥足以让他意识到该去理发了。于是他走入某条远离滨海区的巷子,很快就舒适地坐了下来,脸上涂满泡沫。除了小胡子之外,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仔细刮了一遍。头发也得到了细致的修剪,衣领和发际线之间的距离正好是两厘米。让科姆尼诺斯感到恼火的是,理发师从剪刀上吹下的碎头发中,已经有了银色的痕迹。
最后,在去他的陈列厅前,他在一张小圆桌边坐了下来。侍者端来了咖啡和他最喜欢的报纸,右翼的《马其顿报》。他快速地浏览着新闻,了解希腊最新的政治阴谋,随后匆匆扫了一眼关于法国战况的头条新闻,最后,用手指点着,细细地看了一遍股价。
这场战争给科姆尼诺斯带来了好处。他开始打理新生意——为军队提供军装布料,在港口附近建起了一座大仓库。成千上万的人应征入伍,这可是笔巨大的买卖。他雇的人手怎么也不够用,订单也没法足够快地交付。需求量仿佛每天都在增加。
他只小啜了一口咖啡就起身离开了。每天早上七点就醒来并投入工作,这样的日子他一直乐在其中。今天出发前往君士坦丁堡之前,他还可以在办公室待上八个小时,这令他感到愉快,因为刚好可以处理一下重要的案头工作。
那个下午,他的妻子奥尔加·科姆尼诺斯待在他们位于尼基街的府邸,凝视着外面薄雾中依稀可见的奥林匹斯山。屋里闷热起来,于是她打开一扇落地窗透气。可一丝风也没有,每一种声音都清清楚楚地传来。她听到下面街上有人朝祷告者发出的呼喊声,其中混杂着马蹄和马车车轮发出的咔嗒声,一艘轮船正抵达港口并鸣响汽笛。
奥尔加把躺椅挪到离窗户近一点的地方,好呼吸新鲜空气,然后又坐了下来,把双脚也放到躺椅上。她不用脱下那双华美的低跟鞋,因为从来都没穿到外面去过。她身着浅绿色丝裙,颜色和窗帘的几乎一样,乍看上去,她简直要融入窗帘了;乌黑的发辫更衬出她肤色的苍白。她没精打采的,觉得很不舒服,一杯又一杯地拿起一个大罐子倒柠檬水喝。她忠实的女管家会隔一会儿过来把那个大罐子加满水。
“要我拿点儿别的东西吗,奥尔加夫人?拿点儿东西吃?今天你还什么都没吃啊。”她关切地说。
“谢谢你,帕夫林娜,但我什么也吃不下。我知道我应该吃些东西的,可今天我就是……就是不想吃。”
“真的不用请医生来?”
“没事,只是天太热罢了。”
奥尔加身子向后靠进软垫中,鬓角冒出密密的汗珠。她感到额头在一跳一跳地作痛,于是拿起冰凉的杯子顶住头,试图缓解疼痛。
“啊呀,如果你过一会儿还是什么都不吃的话,我就得告诉康斯坦丁诺斯先生了。”
“别那么做,帕夫林娜。而且,他今晚要离开。我不想让他担心。”
“他们说今晚会变天,会凉快一些。那样你就能舒服点儿了。”
“希望他们说得没错,”奥尔加说,“我感觉会有雷阵雨。”
她们都听到了什么,好像是一声雷鸣,但随即意识到那是大门砰然关上的声响。接着就是踏在宽大的木楼梯上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奥尔加听出那是她丈夫一本正经的步伐。数到二十下,门就开了。
“嗨,亲爱的,今天好吗?”他一边走向她躺着的地方,一边轻快地问道,语气像是医生在和一个头脑简单的病人说话,“不会觉得太热吧?”
科姆尼诺斯脱下外套,小心地把它披在椅背上。他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