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星星是怎么回事?”艾萨克问。他依然虚弱,可还坚持每天到厂里来。他那双曾经灵巧的手已被几个月的苦力毁了。
“我只知道必须是黄色的,”莫雷诺夫人说,“顾客要求的。”
“而且直径必须是十厘米,六个角。”卡捷琳娜说。她已经开始在外套和夹克上缝起来。艾萨克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用细密匀称的针脚把那星星缝得宛如精美的贴花。她曾在路人身上见过,但那些星星被缝得粗针大线,很难看。如果她的犹太朋友必须佩戴这东西,至少得看起来平整。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戴这个,”艾萨克说,“我已经为德国人服过劳役。这足够了。”
“艾萨克,我们别无选择。”他父亲说。
“到底是谁告诉我们要戴这东西?他们凭什么强迫我们?”
“是科瑞兹拉比说的。”他母亲平静地说。
“是拉比?”
“规矩不是他定的,艾萨克,”他父亲用恳求的口气说道,“他只是传话而已。”
“还让他告诉我们什么了?”
艾萨克对德国人的仇恨远比父母的深重。几个月来,他领教了他们的残忍,知道他们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很多细节他都瞒着父母。
他看到父母交换了一个眼神。
“好像我们还得搬家。”他父亲说道。
“搬出伊里尼街?”卡捷琳娜惊呆了。
“应该是的,”莫雷诺夫人说,眼中含着泪花,“具体细节还不知道。”
“可是为什么?你确定这不是谣言?”
艾萨克掩饰不住愤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卡捷琳娜和萝扎继续默默地缝着星星。
几天后,消息得到证实。莫雷诺一家连同他们所有的雇员,除卡捷琳娜之外,都必须迁往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地方。
“哦,我肯定他们有他们的理由,”索尔·莫雷诺说,“我相信到一定时候,他们会向我们解释的。”
莫雷诺先生对那些指导他生活的人——尤其是德高望重的拉比——的盲从并没有动摇。他相信凡事必有其道理,新的指示也必有其深刻的原因。
犹太人接到命令,要列出财产清单,大多数人都开始规规矩矩地照做。
“他们这是要向我们征什么税。”莫雷诺先生嘟囔道。他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但觉得有必要掩藏疑惑,哪怕是在妻子面前。
第二天,员工都没来上班。他们都在家里收拾财物,考虑带哪些到新家。他们听说,那里的生活条件很可能要比现在的差。
那天晚上,莫雷诺制衣厂的好几个人造访尤金妮娅家。
“你们能替我们保管这个吗?”
“麻烦你替我照管这个行吗,等我们回来再拿?”
“能不能帮我藏点东西?但愿不用太久!”
他们强颜欢笑、故作轻松。卡捷琳娜和尤金妮娅发现自己要保管很多胸针、戒指和吊坠。她们那儿也没有存放细软的安全地方,便将这些缝进了靠垫里,每只靠垫上都细致地绣上物品主人的姓名缩写。
第二天,索尔和萝扎也来了。卡捷琳娜就是在等他们。莫雷诺先生怀里像抱婴儿般抱着一样东西。她认出来那是藏着古老帷幕的被子,便一言不发地接过来上了楼,将被子铺在自己床上。莫雷诺夫人递给尤金妮娅两幅刺绣。
“请把它们挂在你家的墙上,好吗?”她问道。
“当然可以。”尤金妮娅答道。
他们把其他一些东西放进一口箱子里。哪怕有人监视伊里尼街,这也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莫雷诺家要搬家,不可能把所有东西都带走。其实他们不得不把很多东西留在家里。好几块地毯、一张床、几把椅子,还有一整箱子亚麻布都留在了七号屋中。
“这些留给伊莱亚斯,”萝扎对丈夫说,“说不定他比咱们回来得早呢。”
随后几天里,附近几条街挤满了搬家的马车,到处回荡着辚辚喧嚣。马车上高高摞着各种家当:箱子、椅子、大小深浅不一的锅子;所有这些东西的顶上,往往还压着一张桌子,四腿朝上,如同一头僵死的动物。
街上弥漫着悲伤和绝望的情绪,瓢泼而下的大雨给这景象更添凄怆。人们像虾米般弓起身子,缩在家当下避雨,连年轻人也显得苍老;大家都佩戴着黄星,面目相似。
母亲们紧紧拉着年幼孩子的小手——上万人挤在街上,一不留心便会走失;马车上金字塔般摇摇欲坠的家当,很容易掉下来砸伤人。
自从穆斯林离开后,伊里尼街一直混居着基督徒和犹太人。基督徒竭尽所能帮助他们离去的朋友,一如近二十年前他们帮助穆斯林邻居那样。他们相互拥抱,诚心诚意地许诺以后相互拜访。
“我明天还会见到你的,”卡捷琳娜对泪眼汪汪的莫雷诺夫人说,“工作还是照旧,对吧?”
“是的,亲爱的,我想会的。”莫雷诺夫人疲惫地答道,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卡捷琳娜目送莫雷诺一家远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等伊莱亚斯回来,他怎么去找父母呢?她希望到时候自己在,能告诉他。她的思绪没有一天不飞往大山深处。
第二天,莫雷诺制衣厂一派平静,但平静得怪异。大家像往常一样来上班,但没有什么活儿可做,于是莫雷诺先生安排大家把所剩的东西列一个清单,小到一根针、一粒纽扣、一段花边。结果厂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几年来,他们一直无暇收拾。要是在以前,莫雷诺先生会认为打扫卫生简直是浪费时间。
第三天,卡捷琳娜同往常一样去上班。独自走在路上很不自在。
拐过街角,她立即感觉有些不对劲。所有同事都站在街上。门上钉着一张巨大的告示,是德文写的。虽然没有人会德文,大家却都聚拢在那里,瞪大眼睛盯着。一把沉重的大锁粗暴地铐住了门框。
卡捷琳娜与同事们一样沮丧无比。制衣厂被德国人查封了。
一些人感到愤愤不平,甚至怒火万丈。艾萨克正使劲扯着门上的锁。
“他们竟敢这么做!”他吼道,“咱们把锁撬开!”
“镇定点,艾萨克,”他父亲轻轻碰碰他的胳膊说,“咱们还是回家吧。”
“家!”他喊道。
那个词在整条街上回荡,满溢着渴望和凄怆。卡捷琳娜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痛哭到不可自抑,她怔在了那里。
大家渐渐散去,返回那个划定的区域——一个新的犹太人聚居点。
“早点来看我们啊,卡捷琳娜,”莫雷诺夫人尽量以正常的口吻说,“现在我们得走了。”
卡捷琳娜沉默地点点头。为了朋友,她得勇敢。
起初犹太人被准允外出,不过天黑前必须返回住处。没过多久,一道栅栏将整个聚居点围在其中,上方还架设了带刺的铁丝网,并有卫兵把守,不许他们离开。
迁走犹太人对塞萨洛尼基的影响立竿见影。白天城中少了五万居民。卡捷琳娜备感孤独。
五月初的一个夜晚,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坐在壁炉边吃晚饭。夜里九点左右,她们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她们惊惶地对视着。
这个时辰,街上只有军人和宪兵。尤金妮娅把一个指头放在唇边,摇摇头。
叩门声变得急促起来,简直是在擂门。
“尤金妮娅夫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艾萨克!”卡捷琳娜压低声音说,一下跳起来。“快点!得让他进来!”
她跑过去打开门。艾萨克一闪身进了屋。
“艾萨克!”
他的模样十分吓人。迁走的时候他就很消瘦,如今骨头仿佛都要从皮肤下刺出来了。
“进来,进来。”尤金妮娅说。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你饿吗?”
他点点头,她立即给他舀了一碗炖扁豆。
随后几分钟内,艾萨克一声不响,只将碗端到面前,像喝汤般将那碗炖扁豆一饮而尽。他已经好几天粒米未进,顾不得礼数了。
“再盛一碗,”尤金妮娅对卡捷琳娜说,“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
艾萨克告诉她们,他们的拉比——科瑞兹拉比——出现在聚居点,宣布他们都要被送走,开始新生活。火车很快要开了。
“可是去哪儿?”卡捷琳娜疑惑地喊道。
“去波兰。克拉科夫。”
“干吗去那儿?那儿可冷呢!”卡捷琳娜说。
“他说那里有活干。我父母竟然还获准到银行取钱。他们说要把所有的德拉克马兑换成兹罗提[11]。还指示我们上路时该带哪些东西。”
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默默地坐着,眉头紧锁,专注而担心。
“科瑞兹还告诉大家,说这次和上一次没什么区别。”
“他说的‘上一次’是指什么?”卡捷琳娜问。
“他是说我们以前也经历过一次大规模迁移,当时我们的祖先从西班牙搬到这里来。现在又到搬迁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我想他说的有些道理吧。”尤金妮娅沉思道。她记起自己也是被迫背井离乡,最终在这里开创了新生活。
“于是我们中有些人决定逃走,”艾萨克愤愤地说,“跟我一起的几个人正打算参加抵抗运动。”
“只怕他们还没去就会被抓住吧?”尤金妮娅问道,“你说话有口音,不会暴露吧?”
“还有怎么对付宪兵呢?他们总是拦住人检查身份证。”卡捷琳娜补充了一句。
“有人卖假证件。”艾萨克答道。
尤金妮娅想到他的来意。办假证件要花很多钱,他需要用父母的珠宝换钱。那些东西藏在楼上床上的一个枕头里面。
“这么说你需要钱?”
“不,我不是为这来的。”
两个女人坐在那里看着艾萨克。他憔悴虚弱,不堪一击。简直想象不出他怎么有力气翻过栅栏。一定是走投无路而拼死一搏的。
“我已经决定回去了。一翻过栅栏走到街上,我就意识到必须得回去。我不能让父母自己去波兰,他们需要我照顾。”
卡捷琳娜太了解莫雷诺夫人,可以想象她此时有多么焦急。
“我可以想象你妈妈这会儿该多担心,”她说,“你要是回去,她会高兴坏的。”
“只希望我回去的时候他们还没走,”他说,“大家已经开始上车了。”
“去那么冷的地方,你们不带些毯子衣服吗?你父母留了很多在这儿呢。”
“我正是来取的。”他说。
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陪他去他们家。他们搬走不过十天,房子就像十来年没人住似的。天花板上已经结了蜘蛛网,屋里明显有股潮气。
艾萨克径直走向那口木箱,里面放着亚麻布和一些铺盖。
“我今晚就睡在这里。”他说,“我发现晚上回去要难得多。出一点动静卫兵就会发现。白天人们来来往往地排队领食物、上火车,他们倒很容易分神。”
“你不能在这儿睡,”尤金妮娅关切地说,“干吗不到我家来住一晚?”
艾萨克没有反对,他们又回到了隔壁。
尤金妮娅注意到艾萨克眼睛在朝锅里看。
“别客气,”她说,“自己来,都吃完。吃完就去睡觉。”
艾萨克像习惯了服从的人那样乖乖照做,之后疲惫地爬上窄窄的楼梯。
就在看着艾萨克从箱子里往外拿毯子的时候,卡捷琳娜有了个想法。楼上门刚刚关上,她就开始裁剪。一幅柔软的羊毛地毯可以做成一件理想的外套,而且她连镶什么边、缝什么纽扣都盘算好了。她只有十二个小时,就算尤金妮娅帮忙,时间也很紧迫。
艾萨克醒来时,床脚放着给他母亲的外套、给埃斯特的夹克和给他父亲的棉背心。每件都很漂亮,既挂了棉衬里,又精心地镶了边。他的心情几个月来头一次开朗起来。他可以想象家人看到绣在衣服衬里上的姓名和领子上的石榴图案该多么喜悦。过去几天中,他们最担心的就是波兰的严寒气候。如今问题解决了。
“说不定我会从波兰向你们发订单呢!”艾萨克微笑着说,“谢谢!谢谢!”
尤金妮娅将叠好的衣服用棕色的纸包好。艾萨克将那包衣服夹在胳膊下,信步走下楼上街。
两个女人目送他远去。她们不眠不休地缝了一个通宵,这时都累坏了。卡捷琳娜不上班,现在可以去睡,而尤金妮娅还要去地毯厂上班。
当天晚上,她们俩决定步行去火车站,说不定还有机会和朋友告别。可一到那里,就意识这是不可能的。德国人把前去送行的人远远拦在栅栏外面,她们听到哭喊声、连接火车车厢的挂钩与车厢摩擦发出的咯吱声、车头喷出蒸汽时发出的噗噗声。
她们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尤金妮娅在身上画了好几个十字。回去的路上,她们去了趟圣尼古拉斯孤儿教堂。
“Kalo Taksidi[12]……”卡捷琳娜在神像前点燃了四支蜡烛,对着烛火默祷,“一路平安。”
她们朝家里走去,尤金妮娅忆起她们刚到伊里尼街的情形:那时她们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一无所有。
“那家人对我们那么慷慨,”她轻声说,“但愿他们到了新家,也能多少得到这样的善意。”
* * *
[10]阿道夫·艾希曼(Adolf Eichmann,1906-1962),纳粹德国高官,也是在犹太人大屠杀中执行“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人,被称为“死刑执行者”。
[11]波兰主要货币。
[12]希腊语,意为“一路平安”。
21
莫雷诺一家登上了一趟较早的列车。整整一个夏天,一列列火车哐当哐当地朝北驶去,驶往波兰。
六月份,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收到莫雷诺家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一张克拉科夫的照片,他们只写了寥寥数语,说他们已经抵达,十分想念家乡。八月,随着最后一列火车的离开,犹太人聚居区陷入一片死寂,这个城市失去了五分之一的人。
而伊里尼街也仿佛死去了。有一段时间,犹太人的房子都空着。后来有一天,安宁和平静被击碎。一大早,尤金妮娅和卡捷琳娜就被嘭嘭的砸门声和吵吵嚷嚷的嗓音惊醒。声音不仅来自街上,还来自隔壁的房间。那是凌晨四点,她们望着窗外,发现一群人竟肆无忌惮地从莫雷诺家往外拉东西。她们看到莫雷诺夫人装亚麻布的箱子被放上了一辆马车。
她们曾在报纸上读到过类似的洗劫,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事竟也在身边上演了。
“咱们得拦住他们!”卡捷琳娜说。
“恐怕这样做不明智……”尤金妮娅望着窗外说道。外面有两个人在用一把大砍刀恶狠狠地豁开一个床垫,因为有谣言说犹太人把金子藏在了床铺中。他们一刀刀划开包在床垫外面的布料,脸上流露出施暴的快感。一片片白色羽绒从中飘出来,宛如飞升的纷纷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