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米特里!”
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迪米特里过了片刻才适应屋里的昏暗。他辨出有四个身影围坐在桌边。他们都站起身,向他走过来。
“迪米特里!你怎么来啦?”伊莱亚斯问。
“可真是令人惊喜!”索尔·莫雷诺说,“见到你真高兴!”
“来!快坐下!你得吃点饭!吃饭!”
萝扎·莫雷诺把他领到桌边,艾萨克又拉过一把椅子。
他很快吃起来。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吃一餐像样的饭。能正经吃顿饭真让人开心。
“喂,告诉我,见到你父亲啦?”伊莱亚斯问道。
“嗯,”迪米特里答道,嘴里塞得满满的,“我早该预见到他的反应。”
无须多做解释,全家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家沉默了一阵。
“那说说吧,给我们讲讲……”索尔·莫雷诺催促道,“我们想了解一切。”
莫雷诺夫人不知疲倦地张罗着,给他们盛小肉饼和芸豆洋葱汤,并不停地问这问那。直到凌晨时分,两个疲乏的小伙子还在讲去过的地方、参加的战役和各种遭遇,讲迪米特里如何缝伤口、给伤口止血,如何学习取出弹片。莫雷诺夫人细细询问他们吃的什么,知道后大为震惊。
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不光说,也在提问、倾听。过去八个月中,莫雷诺家的生活也大变样。在沦陷的城市生活滋味如何?德国人有什么行动?怎样对待犹太人?
莫雷诺夫人描绘了一幅乐观的图景,艾萨克却比较诚实。
“我们得给德国人做衣服,”他郁闷地说,“真想在衣缝里缝进刀片,可那样会砸了我们的生意。”
“可我们很幸运了,”索尔说,“那么多犹太人的生意被没收了,至少我们的还在。而且相信我,我们比以前还要忙。”
“可不是我们想做的生意……”
“艾萨克!”他父亲说道,“别说了。去年冬天城里好多人都饿死了,我们挨过饿吗?”
“大家别争了。”莫雷诺夫人说。见到儿子,她兴奋异常,相聚是短暂的,她不想扫兴。
“妈妈说得对,艾萨克,”伊莱亚斯说,“我们团圆的时间这么短。”
莫雷诺夫人走到水槽边,开始刷那一大摞碗碟。索尔·莫雷诺上楼,盖上那条神圣的被子睡下。伊莱亚斯终于趁着妈妈在哗啦哗啦刷盘子,问了哥哥一个问题。
“喂,我们明天又要走了,你干吗不和我们一起去?”他小声地问,“我们部队牺牲了几个战友,需要再添几个人。”
“再也不用给德国鬼子做衣服了。”迪米特里也小声鼓励道。
艾萨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今晚考虑考虑。”他答道。
莫雷诺夫人回头一看,见那三人脑袋挨着脑袋,好像在密谋着什么。
“孩子们,”她笑着说,“是不是该去睡了?”
“好吧。”两个儿子笑着齐声回答。
“伊莱亚斯,为什么不在家多待一段时间?”她问,“你们回来真好。而且迪米特里在这里住多久都行。”
“我们也巴不得能多待呢,妈妈。可只有七天假,光回来的路上就用了四天。”
那一夜,迪米特里在客厅里石砌的长椅上美美睡了一觉。他从没有觉得床竟是这么柔软。一躺下,他便立即滑入真实般的梦境,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后才醒。之后他在后院彻底地洗了个澡,搓去脖子上几个月没洗的泥垢,清洗被虱子咬后留下的又疼又痒的疮疤。莫雷诺夫人早已给他找了身干净的衣服(他和伊莱亚斯正好穿一个码)。那微微上过浆的棉布衣服穿上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那种清凉抚慰着他的肌肤,他感觉如获新生。
桌上放着伊莱亚斯留给迪米特里的纸条,说他傍晚才回来,来得及赶上返程。他去一趟制衣厂,努力说服艾萨克和他们一起走。
迪米特里的心头泛起妒意。他没办法自欺,他清楚伊莱亚斯是看卡捷琳娜去了。
这几个月中,他极力不去想她。想有何用?在崇山峻岭之间,远离一切文明,心里再惦记她好像近乎一种错误。可现在一想到伊莱亚斯去看她,他也恨不能立即飞到制衣厂去。
这样不对,他明白。他走到街上,突然感觉胸中憋闷,便朝大海的方向走去。身上的干净衣服给他壮了胆,他迈进一家从没去过的咖啡馆,点了杯咖啡。他觉得一道奇怪的眼神在盯着他,抬头看时,却是一张宪兵的脸。他正饶有兴趣地凝视着他。
“康斯坦丁诺斯的儿子?”那人问道。
迪米特里不知该如何反应。假如此人与他父亲熟识,否认就很可笑。而承认则可能会招致某种灾祸。
“是你,对吧?”那人追问。他身边至少有四个同事。
迪米特里感到脸上发烫。说不定他父亲已经把他告发了。他浑身僵硬。要是在山里迎面遭遇敌人,你总有地方可跑。他的视线越过宪兵望向他们身后的门,意识到自己无路可逃。
“你一定是迪米特里,跟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忘了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想到自己长得随父亲,他便心生厌恶,倒也长舒了一口气。
“好的……那当然。”说着,他嘴角挤出一丝笑。
他一倾杯子,连苦涩的咖啡末一起将咖啡一饮而尽,接着起身离开。真令人恶心,他想,他父亲竟和宪兵称兄道弟。可这不是意料中的事吗?
迪米特里匆匆赶回伊里尼街。离伊莱亚斯回来的时间还早。他很想知道,艾萨克会不会和他们一起走。
只等了十分钟,他就得到了答案。伊莱亚斯一个人回来了。
“他不去。”伊莱亚斯说,声音中透着失望,“他说得有个人留下来陪父母。唉,他说得也对吧。”
“可惜了,”迪米特里答道,“他要能跟我们走多好。”
伊莱亚斯跑到楼上拿了件换洗的衬衣。两人各带一包面包和奶酪,那是莫雷诺夫人给他们准备好在路上吃的。
“我已经向妈妈道过别了。要是我们俩都走,她恐怕受不了,会伤心死的。”伊莱亚斯又加了一句。
“嗯,他有分寸。”迪米特里说,“咱们走吧。”
他鼓不起勇气问伊莱亚斯,是不是见到了卡捷琳娜。
夜幕渐渐降临,塞萨洛尼基变成地平线上的小点,最终消失不见。两天半后,两人又回归山中的部队。
那一夜,塞萨洛尼基有两个女人在哭泣中入眠。与儿子转瞬即逝的重逢让她们比见面前更感别离之痛。奥尔加甚至都不能同康斯坦丁诺斯谈及儿子,迪米特里的名字成了家中的禁忌。萝扎至少还有机会和儿子吻别。
德国入侵后的十四个月以来,犹太教会堂里的珍宝、犹太人的企业与房屋都遭到掠夺。除此之外,德国人倒也没再伤害他们。但到七月中旬,形势大变。德军突然宣布,所有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犹太青壮男子必须亲自报到登记。他们将被征用为民工,建设道路和机场跑道。
莫雷诺先生极力想让艾萨克打起精神。
“喔,他们需要人替他们干苦活儿,”他说,“而且被征的不光是犹太人,那些建筑之类的重活儿他们也让希腊人干。”
“可他们干吗不自己干?”艾萨克愤愤地说,“我是裁缝,又不是建筑工。”
“就是这样,”他母亲说,“肯定不会很久,亲爱的。”
那一周,气温蹿升到一年中的最高点。星期六上午,九千名犹太男子被命令在艾列弗瑟瑞亚广场列队站好。那一天,广场的名称——自由广场——听上去颇为讽刺。正午的大太阳照在他们头上,没有一丝海风,没有一丝清凉。
“我还以为是去修路呢,”另一个裁缝对艾萨克说,“咱们站在这里干吗?”
“我想很快会明白的。”他答道。
犬吠般凶巴巴的口令在广场上回荡。要是犹太人没听懂,或是反应迟钝,德国兵便挥起棍棒,让他们放机灵点儿。他们仿佛在听命做健身操。
艾萨克和制衣厂的其他几个人尽量站在一起。几个月后,他们组年纪最长的一位——四十四岁的雅各布——就无须再去登记了。他个头矮小,身材肥胖,不像艾萨克和年轻人那样跟得上那种“体操”。德国人于是故意刁难他,让他翻筋斗,不是一个,而是一连五个,说是给他拍照。
几周前,市里一家报纸就一直在挑动反犹情绪。包括塞萨洛尼基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内的一群人,也来围观这群犹太青壮男子顶着炎炎烈日进行滑稽的“操练”。有人拍手鼓劲,有人猫叫般地喝倒彩,给他们的屈辱火上浇油。
一连几小时,他们被迫表演着,烈日当头,没有水喝,不得休息。雅各布谢顶的脑袋无遮无拦地暴晒了四个钟头,之后他开始呕吐,瘫倒在地。一小时后,他仍没有醒过来,没有一个朋友被准许去照顾他。最后,两个德国兵扯着他的腿,随随便便就把他拖走了。艾萨克要冲上去抗议,德国兵便放出狼狗咬他。围观的人似乎幸灾乐祸。恐怖和羞辱越甚,欢呼声越高。当年那些哄笑着看基督徒被投给狮子吃的人也未必如此开怀。终于,新鲜劲儿过去,连施虐者也没了兴致,犹太人才被轰到一处。他们大多都已经栽倒在地,被扔进几辆卡车拉走。
第二天上午,艾萨克和朋友们好容易仍留在一组,他们发现自己被运到塞萨洛尼基南面的拉里萨城郊。雅克布没有来,他已经在昏迷中死去。
折磨这才真正开始。从此,他们每天要毫不间断地做十个小时的苦工。在无情的烈日之下暴晒,受肆虐的蚊虫叮咬。夜晚睡下后,蚊子仍不放过他们。不到两周,很多人出现疟疾的症状。即便如此,他们仍不得休息,每天早上被喝令起床、驱赶上工。只有一两次,当地村民冒险给他们送来些食物和换洗衣服。许多人倒下了,卫兵还用枪托戳那些瘦弱的身躯,看还能不能再榨取一两个小时的劳动。死亡是休息的唯一“借口”。
制衣厂的工人们团结一致,当他们中第四个人惨死之后,有两个人开始商量逃跑。
“反正在这里也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你不会是说,干完活他们也不放咱们走吧?”艾萨克说,“不管怎么说,你要敢逃跑,他们就会开枪。”
“可他们不会发现的……”
“这可不好说!你这样做会让别人更倒霉。”
他们的临时帐篷外一直有哨兵,不过他们说的拉迪诺语对德国人来说是一团乱麻般无法理解的杂音。
而塞萨洛尼基城内正在进行一场大辩论。尽管艾萨克每天都看到犹太同胞一个个倒下死去,此时一丝希望突然闪现:他们或许都可以获释。
有人向犹太团体提议,可以以三百万德拉克马赎回那些劳工。走投无路的人们开始拼命筹钱。
又有人提议,鉴于犹太人根本筹不到那笔钱,倒不如以实物支付,交出他们的公墓。市政府对市中心那一大片值钱的地块觊觎已久,现在他们瞅准了这一机会,开出了与赎金等额的价。
犹太社会一片哗然。莫雷诺制衣厂的员工故去的亲属大多安葬在那座历史悠久的公墓中,想到此,他们悲愤、无奈,不禁流下泪来。
“我们的先辈是无法用钱衡量的,”一位年长的裁缝抗议道,“我们不能答应!”
“有些坟墓都有五百多年的历史呢!”
“可是,入土的人不能复生,我的儿子还活着哪。”另一个年长的裁缝说。他有三个儿子被关在劳工营里。“你觉得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大家各执己见,谁都没有错。
卡捷琳娜注意到,只要一开始这个话题,莫雷诺夫人便借机离开房间。她有一两次跟过去,发现她躲在储藏间里默默垂泪。
“每次想到艾萨克,我都有种不祥的预感,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说,“现在我们有机会把儿子救出集中营,可还有人抱怨!”
卡捷琳娜一把搂住莫雷诺夫人。
“听他们那样说,我真受不了。”她说,“伊莱亚斯我是没有办法了,但至少有机会见到艾萨克啊。”
“你有伊莱亚斯的消息吗?”卡捷琳娜问,希望能得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一点都没有,”萝扎说,“但有人说抵抗运动的成员大多在山里,所以我想他也在那里。希望他还和迪米特里在一起。要变天了,是不是?”
“是的,下雪了,我听说他们那里已经下过一场了。”
年长的女人点点头,她们坐了一会儿。莫雷诺夫人想平复一下情绪再出去,卡捷琳娜便坐在那里想着迪米特里,想着他没有饭吃,没有像样的衣服穿,这样挨过一个冬天,她不禁浑身一颤。
关于公墓的争论又持续了一段时间,但现实是,犹太人无可选择。当局已经召集工人毁墓地,到十一月,三十万座坟墓已被掘开,其中包括一些伟大的拉比和智者的陵墓。生者冲到墓地,试图抢救家人的遗骨,但大多数人都晚了一步,发现遗骨都被摔碎,金牙被掠走。侥幸留存的被转葬在城东或城西的新墓地中。
大理石墓碑被拉走卖掉,之后被砌入某座建筑,甚至铺在人行道上,任人踩踏。看到神圣墓地遭到如此亵渎,莫雷诺一家同其他犹太同胞,心如刀绞。哪怕是大地震,公墓也不至于被毁得如此惨不忍睹,真是大祸。
几天后,莫雷诺家不再悲痛地流泪,而是喜极而泣。一个骨瘦如柴、形同骷髅的人出现在家门口。几十万亡灵的骸骨终于换回几千条性命,只是这些人早被折磨得气息奄奄。
20
一九四三年初,塞萨洛尼基在饥馑的深渊中沉沦。
莫雷诺制衣厂依旧在运转,只是工人们几乎没活可干。德国人不再来做衣服,连城里较富裕的人——莫雷诺夫人断定“八成都是投敌分子”——也搞不到布料。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趁机哄抬布价,鲜少有人买得起。
奥尔加是为数不多的还有新衣服穿的人。如今她愈发消瘦,不是没饭吃,是为儿子提心吊胆而吃不下饭。或许有人觉得昂贵的绉纱长裙下的她婀娜优雅,可事实上她同那些食不果腹的人一样形销骨立。她丈夫常招待德国军官,更令她没有食欲。
卡捷琳娜忙着修改衣服,补补袖口之类,让那些顾客表面上维持原有的气派。这样的服务只收取很少的费用,甚至干脆免费。
一直有传言说欧洲各国正在驱逐犹太人,但既然希腊还没有采取此类行动,莫雷诺夫妇也就没有理由担心。但仿佛是谁立下了新年决心,到一九四三年一月,一切都变了。阿道夫·艾希曼[10]派了一个代表到塞萨洛尼基,下令屠杀本城的五万犹太人。一个月之内,将有一百名德国警察开进城来,执行这一新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