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入侵时,军官们接到命令不准抵抗,但是许多将士依然决心要摧毁敌军,便加入共产主义者支持的民族解放阵线。要继续对抗侵略者,这似乎是唯一的途径。
乔治国王及其政府早已退至中东,并撤走了部分军队。德国与投敌卖国的傀儡政府签署了停战协定,国内主要政党选择不支持抵抗运动,这在抵抗运动的战友们看来,无异于承认希腊如今已成为德国的属国。
民族解放阵线最初的工作主要是救援,帮助解决城乡人口的吃饭问题。沦陷初期,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应征去协助袭击一些德军的粮仓。
他们有时候出手很重,但想到不能让同胞饿死,也就觉得无可厚非。
“至少我们在行动,没有坐以待毙。”迪米特里说,“我们可能并没同敌人短兵相接,但这仍然算战斗,对吧?”
“我个人更愿意一枪在手去前线杀敌。”伊莱亚斯说,“我们得拼命把那帮杂种赶出祖国。偷粮食根本不够,太没骨气。”
“你说得有道理,”迪米特里勉强让步,“可照现在的情况,我们很可能不是战死,而是饿死。”
“那干吗不打它一场?”
“因为我们在救人,目前这样也算可以了。”
迪米特里比他的朋友更理性,也更慎重。“你知道吗?解放阵线还一直在竭力维持医院和药房的正常运转。”
“是,我听说了,”伊莱亚斯答道,“至少你还懂医术,能做些有建设性的工作。可我做的还是不够。”
“大家都在饿肚子,根本没法打。你想想,整个部队中有一半人饿得连枪都握不住,怎么打仗?行了,伊莱亚斯,好好想想吧!”
“大家都在说,一场游击战就快开始了。要真是这样,我就去参加,积极抵抗。这是唯一的办法。要是瓦西里还在,他就会参战!战斗!”
迪米特里经常和伊莱亚斯谈起这件事。作为民族解放阵线的成员,他也信仰共产主义原则,但如今国家处于如此境地,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德国人赶出希腊。欧洲其他地区的战况于协约国不利。法国和比利时已经沦落到德军之手,据说下一个就是英国了。
事实证明,组织游击战的消息果然属实。四月,民族解放阵线内部的武装抵抗活动开始进行,他们被称作全国民族解放军。
“我们去参加!”伊莱亚斯说。
迪米特里没有作声。
“迪米特里?你是怎么回事?”他吼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希腊英雄?他们不是你的祖先吗?”
迪米特里抬头望着朋友,羞愧感不禁袭上心头。很多人并不把塞法迪犹太人视为真正的希腊人,而伊莱亚斯却甘愿为解放他的祖国献出生命。而他,迪米特里,怎能不追随?他必须继续战斗,只有这样才无愧为希腊人。伊莱亚斯说得对。投降不是一个骄傲的民族应有的作为。
“我和你一起去,伊莱亚斯。”他终于由衷地说道。
有一段时间,他们进攻宪兵驻地和偏远山区的意大利哨所,大获全胜。他们进展缓慢,但毕竟在稳扎稳打地收回国土。尽管中央政府无所作为,抵抗组织却证明自己不可小觑。
离开塞萨洛尼基一年半多之后,他们得到了几天假期,自然渴望见到挚爱的亲人。他们轻易地搞到了假证件,但依然处处小心,避开路障和偶尔出现的宪兵,那些人很多疑。他们昼伏夜行,搭乘那些依然有燃油的农民的车子。不到五天时间,塞萨洛尼基便出现在眼前。
已是六月,两个青年走在街边浓密的树荫下,家和家人近在咫尺。
返乡令人欢喜,但塞萨洛尼基同他们离开时大相径庭,全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伊格纳提亚大街的繁华和两侧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画面早已荡然无存。商店门窗大多用木板钉住,尚在营业的橱窗里也空空荡荡,街头小商小贩们的叫卖声织成的活力与音乐也不复存在。火车站附近曾有十几个擦鞋摊,现在只剩下两个。几个德国士兵站在街边,无视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的经过。
迪米特里看到一群正在翻倒一个垃圾箱的孩子。他们在前线也曾忍饥挨饿,可从没饿得这样走投无路。乡野至少总有什么植物可以熬成汤果腹,甚至还能找到水果、坚果和根茎。总有可以信赖的当地人教给他们不应该吃哪些东西,甚至连野莓果都充当过他们的主食。大自然总会长出可食之物,而城市的石子路,在冬天只会生出烂泥,如今气温回升,也只有呛人的尘土。对于腹内空空的人,城市只是一片贫瘠的荒原。
他们来到宽阔的亚里士多德广场,广场的咖啡座同昔日一样热热闹闹。客人们享受着午后的阳光,欣赏着波光粼粼的海湾和远处的奥林匹斯山,风景依旧。座上常客中有许多德国兵,甚至还有几个希腊姑娘夹杂其间同他们闲聊。此外还有几伙油头粉面、肥头大耳的希腊人。迪米特里意识到,在这伙人中很容易看到他父亲那些阔气的朋友或客户。
“现在最好分开走。”迪米特里说,知道自己必须避免被人认出来。沉重的靴子和胡子拉碴的脸让他们很惹眼。
“你觉得咱们看起来像抵抗分子吗?”伊莱亚斯打趣地问道。
“很遗憾,挺像的。”
孤身一人很容易混进人堆、消失在商店的门洞或融入拥挤的咖啡馆里。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先前已得到警告,谁都不能信任。进城的德国人雇用服务员、看门人等帮他们找出颠覆分子和抵抗组织的成员。那些市民也是因为需要养家糊口才会监视同胞。与敌为友就可能缓解饥肠辘辘的状况,孩子们也不会总是喊饿。饥饿使塞萨洛尼基变成危机四伏的凶险之地。
那些宪兵和武装警察过去就是招人怕招人厌的角色,此时更是招人恨,因为他们正为德国人卖命。但他们也实在是进退维谷,要是拒绝合作,难免遭到折磨和处决。也有些人坚守岗位,冒着风险帮助抵抗者,可谁说得清哪个是敌哪个是友呢?保险起见,通通避开是上策。
“咱们二十四小时之后见,”迪米特里说,“我六点去伊里尼街。”他盼着与卡捷琳娜见一面。
他看了看表。几个月来,这块表伴随他雨雪风尘,现在竟还很准,真是奇迹。这块价值不菲的瑞士表是他二十一岁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最初他很不愿戴,因为它象征了父亲对金钱和地位的热爱。上大学时他也总不好意思戴,会显得与同学们格格不入。离家那天晚上,他最后一刻才抓起它。他知道它会派上用场,说不定还可以变卖。现在表盘上有几道划痕,周围金边的颜色也黯淡了,可他却渐渐喜欢上它,甚至离不开它。有好几次,他和战友多亏了它才在山中确定了方位,它的精确运行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那明天见,”伊莱亚斯说,“代我向你父母问好。”
“也向你父母问好。”迪米特里说。
伊莱亚斯转身走向老城区,悄然消失在网络般的街巷之中,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街小巷终将把他引往伊里尼街。
迪米特里沿一条与海岸平行的寂静街道走着,一路上没见到一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死寂。他匆匆走了十分钟,到达了尼基街。那所宅邸的庞大与堂皇比印象中的还要惹眼。他摁响门铃,心不由扑腾扑腾地狂跳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许多豪宅已被德军霸占,也许片刻之后他可能就会被捕。在山中几个月他都没这样恐惧过。他好久没与父母联络,根本不知道门里的人会是谁。
他还没来得及决定是不是该逃,就听见沉重的门闩正在拉开,动作十分缓慢,仿佛门后的人也和他一样紧张。当帕夫林娜看清站在门口的人时,不由瞪大眼睛,用手捂住了嘴巴。
“圣母啊,迪米特里!”她几乎哽咽,“进来!进来!”
她把他拉进门厅,往后退一步,欣喜而关切地凝视着他。
“瞧瞧你啊!”她画了好几个十字,“他们这是把你怎么了?”
迪米特里知道自己形象憔悴,消瘦而疲惫。他在门厅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照镜子。他不太确定帕夫林娜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可能是什么敌人吧,德国人,抑或是别的希腊人?
“你妈妈见到你会高兴坏的!她在楼上呢。”
“爸爸呢?”
“我想还在陈列厅吧。”
迪米特里一步三阶地跨上楼梯,最后在台阶顶上停了一下,怯怯地敲了敲客厅的门,不等回答便走进去。奥尔加正在看书,没有抬头,以为是帕夫林娜进来送茶。
“妈妈,是我。”
书落在地上,奥尔加站起身,发现自己已被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迪米特里……”
没有语言。只有泪水在母子二人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终于,她往后站了站,好好打量起儿子。
“真不敢相信是你啊!我一直担心,以为再见不到你了!你一点音信都没有!都一年多了……”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流淌。
“我不能给您写信,没办法。妈妈,真的很抱歉,真的。”
“见到你真高兴啊……”
他们又拥抱了几分钟。最后奥尔加终于平静了些,擦了擦泪痕,她该高兴才是。
“坐吧,”她说,“把一切都告诉我。告诉我你做过什么,告诉我你去过哪里!”
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
“可是,有件事您得知道,”他严肃地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现在就得告诉您。”
“可等等再说不行吗,亲爱的!你爸爸待会儿就回来。”她温柔地说,“既然你都回家了,那就有的是时间呢。”她微笑着说。
“妈妈,这正是我要说的,没有多少时间。”
“你这是什么意思,宝贝?”她的失望溢于言表,“你才刚到家,而且战争都结束了。”
“可是亲爱的妈妈,您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他轻柔地说,“离战争结束还早着呢。”
“在你爸爸看来,已经结束了。”
“唉,这正是我和他的不同之处。战斗还在继续,我们还有几千人没有放弃。只要德国人和意大利人还霸占着我们的领土,他们就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会一直反击。”
奥尔加凝视着儿子,目光中交织着爱意和纯粹的沮丧。他终于回到她的身边,可马上又要离她而去。
“那‘我们’是谁?”奥尔加问。
“全国民族解放军。”他答道。
“全国民族解放军?”她重复道,声音很低,“你加入了共产党?”
“我加入了奋勇反击德国人的组织。”他辩解道。
“哦。”她的脸一下煞白。
“我们在为无力自卫的人民战斗,妈妈。”他接着说。
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好像扫到了什么。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丝风起,门开了。
“康斯坦丁诺斯!”她喊了一声,他这么早回家让她大为惊讶。“看啊,看谁回家了!”
迪米特里站起身,父子二人相对而立。迪米特里先开了口。
“我回来了。”他说,想不起别的话来。
康斯坦丁诺斯清了清嗓子。紧张的气味清晰可闻。迪米特里已经察觉出父亲即将爆发的怒火,尽管他离家这么久,一切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知道在彬彬有礼的寒暄之后将会是不可避免的针锋相对。
“是啊,我看到了,”他说,“你到哪儿去了?”
科姆尼诺斯的口气轻描淡写,仿佛对方离家才一周。而迪米特里离开家已经八十四周零四天了。奥尔加一直在数着日子。
“主要是在山里。”迪米特里老老实实地答道。
“我们好几个月之前就在等你回来……四月份就停战了,”他语速飞快,“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在哪里?”
“我刚向妈妈解释过,根本没办法寄信。”他辩解道。
“那你到底在山里干什么?”
父亲纠缠不休,并无诚意。奥尔加看出来,丈夫已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只是他们没注意到。
迪米特里低头看着地板。他的那双靴子蒙着灰尘,开裂的皮子都快露出脚来。这双靴子载着他走过千万里。他的目光飘向父亲那一尘不染的低跟镂花牛皮鞋,闪亮得能照出脚下的地毯花纹。
他不禁为这几个月参加解放军的经历深感骄傲。
“奥尔加,请你出去一下。”
父亲的语调让迪米特里冷彻心扉,尽管曾有那么多个夜晚,他在山洞中盯着洞顶上挂下来的冰锥,冻得半死,却也不及这一刻心寒。
奥尔加的心也凉透了。她走出房间,退回自己的卧室,替儿子担惊受怕。
迪米特里仍然站着。他已和父亲一样高,今晚他想直视着他的眼睛。他在内心深处斥责自己为什么还会怕他。他在前线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现在竟发现自己在颤抖,真是荒唐。可他确实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突狂跳不止,仿佛要冲破胸膛迸出来。
奥尔加一离开房间,康斯坦丁诺斯便又开了口。
“你是这个家庭的耻辱,”他平静地说,“你对你母亲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听我说完后,你就得离开这个家。只要你还在为解放军卖命,就别回来。信那一套的人不配做我的儿子。信那一套的人,别想进这个家门。出了这房间,你必须立马从这个家里出去。我不再管,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康斯坦丁诺斯的嗓门越来越高。迪米特里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对这个除姓氏之外与他没有任何共通点的男人,他不屑说一个字。
“要不是怕给家族蒙羞,我立马就去揭发你。”
科姆尼诺斯停顿了一下,想听听儿子的反应。但他居然一言不发。“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迪米特里,认了吧,打仗根本不是这个国家的出路。”
“那该怎么样?”迪米特里终于回应道,“投敌卖国?”
父子俩并没有大吵大嚷,但火药味十足。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发出最后通牒。
“迪米特里,从我眼前滚开。”他说。
走过母亲关着的房门,迪米特里心如刀绞。他如此深爱、日夜思念的母亲怎么会嫁给这个自私自利的魔鬼,一个法西斯主义者?他也为自己让母亲伤心而万分愧疚。他缓缓走下楼梯。帕夫林娜在门厅里站着。
“再见,”他亲吻着她说,“告诉妈妈我对不起她……”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马上可以吃饭了,他便离开了。她摸到自己脸上湿湿的,却不是她流的泪。
一走到街上,他又不知何去何从,原本说好明天才去找伊莱亚斯的。但他清楚对他而言只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伊里尼街。
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到了那里,不时紧张地低头闪进一个个门洞,小心翼翼地避开宪兵的注意。伊里尼街一片寂静,街头只有两个妇女坐在家门口。迪米特里撩开门帘,闪身进了莫雷诺家。屋外已是黄昏,屋内比街上还要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