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经书就在里面,”他说,“能否让我们看看?”他的手指带着近乎肉欲的贪婪抚弄着约柜前垂挂的帘幕。
“钥匙不在这里,”一位拉比解释说,“我明天会带来。”
一等德国人离开,他们就匆匆压低声音交谈起来,片刻之后离开会堂,赶到了伊里尼街。此时已是晚上七点。
看到他们憔悴焦虑、胡子拉碴的脸出现在门口,索尔·莫雷诺便一阵心惊胆战——自打坦克开进塞萨洛尼基以来,他还从没这么害怕过。
“我们需要藏一些东西。不是全部,是一部分。”一位拉比气喘吁吁地解释道。
“不然会引起怀疑的。”另一位说。
两人落座,索尔·莫雷诺来回踱步。
“那需要我做什么?你们不会要我把东西藏在厂里吧?”
“准确地说,不是……”
“因为德国人几乎天天来,那对我的工人太危险了。”
“哦,我们不要求你那样做。我们也不会那样做的。”
“显然,我们也不能把所有经卷都藏起来。根本不可能。但我们需要你帮忙藏一些手稿和经卷的片段,还有帘幕。我们必须想办法。”年轻些的拉比说,“只有你可以帮我们。”
索尔·莫雷诺听着。他很想帮忙,在他看来,教堂的事就是义务,但他也极为担心会给妻儿和那些善良的工人招来灾祸。
拉比带来一只破旧的手提皮箱。
“我给你看看我们带来的东西,然后你再说我们的想法是不是太疯狂。”
莫雷诺夫人此时站在丈夫身后,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去。在摇曳的烛光中,拉比打开了皮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桌上。莫雷诺夫妇看得目瞪口呆。
“这是律法书经卷的残片,据说是塞萨洛尼基现存最古老的。”
然后他展开一块巨幅的天鹅绒,看上去很眼熟。
那是帷幕,悬挂在约柜前的帘幕,据说已经在此挂了几百年,而且从西班牙运来时很可能就已有历史。上面刺绣的金线虽已黯淡,却是纯金的。
“我曾经在会堂里无数次凝视过它,”索尔·莫雷诺说,“如今在家里看到,真奇怪啊。”
“看看上面的刺绣,索尔。现在没人能做出来了。这样的手艺属于另一个时代。”
萝扎·莫雷诺抚摸着凹凸的图案,目光中交织着敬畏与艳羡。
“这些是从西班牙带来的拉比教义,如今已经很难解读。这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一页。拉迪诺语的,你瞧,字迹多漂亮。”
最后,他从皮箱中拿出一块祈祷披巾,那是一块大约有五百年历史的条纹丝绸,质地极为精致细腻,四周镶着一圈流苏。
“我们认为它是随第一批乘船从西班牙来这里的人过来的。”他说。
没有人说话。索尔·莫雷诺一边审视着这些宝贝,一边琢磨到底可以藏在什么地方。最终还是莫雷诺夫人打破了沉默。
“索尔,咱们必须得帮忙。我想咱们做得到。”
“怎么做?”
“我们可以缝……一夜不睡。”
索尔怔怔地望着她。萝扎马上想到了办法,而她丈夫还没反应过来。
“我完全清楚该怎么办。”她说,“纸上会刺上孔,可没别的办法了。”
“你夫人说得对,万不得已的话,允许有小小的损伤。”
“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
“噢,还有这个,我都忘了。”
年长的那位拉比打开一柄包裹着的教鞭,一个指示棒,用它代替手指指点经书,以免造成损坏。那柄银色指示棒的一头是一只伸着食指的精巧小手。
“这个不如那些东西悠久,但我们不能让他们拿走。”
“我想这个没办法那样解决,”莫雷诺夫人说,“但家里地板下面藏它最好不过。”
莫雷诺先生这次破天荒地听任夫人安排。她显然成竹在胸。
“而且你可以把手提箱拿走。”她说,“一旦我们做完,什么都不需要遮遮掩掩。一切都摆在外面。”她转头对丈夫说,“麻烦你把艾萨克叫来好吗?”
他们的长子在楼上,很快出现了。
“艾萨克,你去隔壁一趟,把卡捷琳娜和尤金妮娅叫过来。然后去城里迅速跑一圈,把阿莱格拉、玛莎、莫卡达、萨拉、汉娜、贝拉和埃斯特找来,让她们都到这里碰头。告诉她们十万火急。索尔,麻烦你去趟车间,这些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莫雷诺夫人边说边飞速列出一个所需物品的清单:各种长度的丝绸和衬料、二十来种各色丝线、不同长度的穗带。
卡捷琳娜和尤金妮娅出现在门口时,两位长者正沿街匆匆离去。
“出什么事了?”尤金妮娅关切地问,打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他们是什么人?”
莫雷诺夫人做了解释。一刻钟内,其他女人也到了,很快弄清了状况。莫雷诺夫人给大家分了工,画出了图样。过去的五十多年中她一直在为犹太会堂做绣工,脑子里装满设计和图样。
她们中的八个人开始绣一条被子,把帘幕隐藏其中。正常情况下,这样的被子需要几个月才能绣完,但这次要在一夜之内完成。被子中间是精巧繁复的石榴图案,在被子四周,她们要用拉迪诺语绣出自己的名字。石榴既是多子多福、生活富裕的象征,也是她“种下”的线索。在拉迪诺语中,石榴叫作“格拉纳达”,她想让知晓这一点的人看出,隐藏在这块绯红缎子被面中的东西最初来自西班牙,具体地说,来自格拉纳达。
缝的时候,被子要铺在莫雷诺夫妇的床上,以后也会铺在那里,盖在莫雷诺夫人婚后一直在绣的那条被子上面。四个人绣中间的图案,她们从《出埃及记》的文字中获得灵感:“要用蓝色、紫色、朱红色线作石榴,在……中间要有金铃铛。”①四个人绣边,一边一个。任务如此紧急,她们的十指也有如神助,又快又准。
楼下,埃斯特也在小心翼翼地缝着,她要将那条薄如蝉翼的披巾隐藏起来。丝质的披巾很细腻,承受不住普通缝衣针的刺穿。于是她将它藏在两条比它稍大的绗缝布料之间,只在周围细心地缝了一圈固定。她在四周绣上一圈看似抽象的图案,但实际上那是几个希伯来语单词,透露了隐藏的秘密。图案中的旋涡和卷曲回环往复,针脚细密复杂,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想拆开来。
“我们要做点不一样的东西,卡捷琳娜,”莫雷诺夫人说,“要做得十分普通,普通得不会有人再看第二眼。”
她们俩站在桌子前,低头看着几张边缘磨破的羊皮纸残片。
“亲爱的,想象你又变成了小孩子。希望这不难,你可要把握好风格啊。我要你绣一幅画,上面有大写的‘早上好’。你知道那样的画该是什么样子的吧,太阳初升,天空中飞着一只鸟儿或者蝴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动物。第二幅呢,上面是‘晚上好’。”
“有月亮和星星?”
“对!就是那样的。但你可不要把它们做得像是个笨小孩的作品,”她微笑着说,“我要把它们挂在墙上,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许多年前,卡捷琳娜就在母亲的指点下绣过这类画,那些记忆此时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的“早上好”满是明快的黄丝线大大的弧形针脚,而“晚上好”则用深蓝丝线。她很享受这个简单的任务,完工之后,仍微笑地看着它们。没有人会对这种在希腊每家每户的墙壁上都挂着的东西起疑。即使它们从外框中脱落下来,它们所藏匿的珍贵书页仍然会包在白色棉布做成的衬垫里。而这种遮掩绣品背部乱糟糟的针脚的白色棉垫,再常见不过了。
狭小的屋里坐着十多个人,却安静得不可思议。她们专心致志、争分夺秒地执行着秘密任务——挽救那些牵系着她们的过去的珍宝。
卡捷琳娜偶尔抬头瞟一眼埃斯特·莫雷诺。卡捷琳娜认识老太太这么久,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整整一夜,她们一刻不曾停歇。清晨之前必须完成一切。
卡捷琳娜按这种传统绣品的惯例,在角上绣上日期。第一幅她绣的是“1942”,第二件她故意把数字颠倒,绣了“1492”。那是西班牙籍犹太人被逐出西班牙的时间。凡是了解塞萨洛尼基犹太人历史的人都能发现这错误是有意为之的。
离此不远之处,两位犹太长者在会堂等候。七点三十分整,那两个委员会代表进了门。门外,两个搬运工倚着手推车抽烟闲聊。他们要把会堂里的东西搬到火车站去。
尽管两个德国人是用德语交谈,且语速极快,但其中一个的话很容易明白。他一进门就注意到约柜前的帘幕不见了,于是比比画画,大喊大叫。一位长者赶紧取出一把巨大的钥匙,打开了窄窄的柜门。德国人一看到里面的东西,注意力便立即转移了,变得垂涎欲滴、兴致勃勃。他伸进手抽出一只卷轴,卷轴上裹着古老的天鹅绒套子,他饱含爱恋地捧着它,仿佛捧着一个婴儿,然后将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展开。他的指尖掠过上面的文字,仿佛在抚摸盲文,之后收起来放回套子中。另一个德国人开始搬东西。
教堂的长者们整夜都在祈祷,以应对这安静却可怕的洗劫。此刻他们默然立于一旁,表情木然。那感觉就像他们毫无抵抗之力地被捅了一千刀。
清完约柜中的东西,德国人又搬走了几十本书。最后,他们用一块绣工复杂的桌布裹住大烛台,搬到外面的街上,放在一辆手推车上。一举一动都轻手轻脚,令人诧异。其中那个副手故作认真地将拿走的东西一一做了记录,大概是为了让人以为他们还会归还这些东西吧。整个过程中,正是德国人一本正经的伪装,才使长者们硬挺着维持男人的尊严,不至于痛哭失声。
“Danke schön und Guten Morgen.”[9]他说。
说罢,他们离开了,手推车紧随其后,吱嘎吱嘎地走远了。
此时几十名教堂会众出现,他们站在两名长者身边,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德国人刚在视线中消失,他们就走进会堂开始祈祷。
委员会掠夺走犹太人神圣的珍宝和档案后,占领军就对他们稍稍放松了些。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没收了大多数犹太富人的房屋家产,禁止他们做生意。
多年来潜伏在这城市中的反犹情绪,终于堂而皇之地登场。
有一个问题是犹太人和基督徒同样需要面对的,那就是食物匮乏。严寒临近,食品短缺越发严重。德国人把能运走的都运回国去了。
那年冬天,人们会为一点吃的在街上大打出手,会在垃圾堆里翻找。赤脚的孩子和面黄肌瘦的父母在施粥馆外面排队,等候几无营养可言的薄粥。红十字会全力以赴,但终究力不从心。塞萨洛尼基开始死人。
每天,卡捷琳娜都会目睹新的恐怖。一天,她正在城中心的伊格纳提亚大街走着,注意到两个弓腰曲背的人,他们肚子鼓胀,肋骨凸出。这并不稀奇,但他们那凹陷的眼睛和显得奇大无比的脑袋,让人分不清是老是幼。他们好似介于老人和小孩之间,是一种婴儿和八旬老翁的恐怖混合体。
一天后,她见有人躺在人行道上,当时并没有多想,也没有多看一眼。很多难民无处可去,只能睡在人行道上。可走在下班的路上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那人正被抬到一辆马车上。她同一旁站着的女人交谈了几句,得到了证实。他正被收尸准备埋葬。他是饿死的。她在身上连画了几个十字,心中又羞愧又难过。
雅典的局势更是恶劣百倍。卡捷琳娜希望母亲能够熬过去,她已经很久没有母亲的音信了。
每一个在莫雷诺父子公司上班的人都意识到自己交了天大的好运。德国人还在频繁上门,他们因此有钱去黑市上购买食物。依靠黑市是活下来的唯一办法,而且这意味着不只他们有饭吃,连邻居也不会挨饿。
索尔·莫雷诺库存的布料眼看告罄,于是德国人去了科姆尼诺斯的仓库,在浩繁的目录中选择布料。由于物资匮乏,城里的其他生意都遭受重创,而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的买卖却似乎毫发无损。他的丝绸依然在生产,只是羊毛和亚麻的种类略有减少而已。在莫雷诺制衣车间量好尺寸后,一个送信的人便被打发到科姆尼诺斯的仓库,按要求的数量取料子。
“唉,做衣服至少可以分分心,免得老琢磨男人会不会出了事。”一个女裁缝说,好像也不是说给谁听。
“那是你的想法,”另一个人道,“我每缝一针,就想象在往德国人身上扎一下。”
“还有那个穿这件衣服的人的矮墩墩、肥嘟嘟的老婆。”另一人跟了一句。
卡捷琳娜没有插话。她想象着此时此刻迪米特里在哪里,怎么样了。她知道,在这漫长的缝纫时光中,莫雷诺夫人在想着伊莱亚斯。两个女人经常猜测他们的情况,希望他们俩还在一起。没有消息。卡捷琳娜好几次被派去为奥尔加试衣服,好像她也好几个月没收到过来信了。
如今在制衣厂的时间过得很慢。一个德国“顾客”有一天来过,撞见她们正跟着乐贝提卡唱片唱歌。
“这些东西很反动!”他嚷道,无须翻译。他抓起她们珍贵的唱片,一张张顶着膝盖掰断,轻蔑地丢在地上。贝佐斯、艾斯卡尼兹、帕帕佐格卢、瓦姆瓦卡瑞斯等等,都散落一地,被失魂落魄的女人一一捡起。那人下次再来时带了瓦格纳《浪漫曲》的唱片。她们极有礼貌地收下他的“礼物”,放进了橱子里。她们一致认为,寂静要好得多。
除了为德国军官及其夫人做衣服,她们开始接一些别的活儿。即使有定额供给的赠票,也没有什么人买得起布料做新衣,所以修改成衣成为一项庞大的产业。妈妈穿过的衣服可以给女儿改成连衣裙。那些瘦了十公斤、十五公斤的男女,腰围需要收一收。许多孩子只有穿着的那一身破布烂衫,所以每天晚上,她们都要把有钱的希腊人捐赠的衣服进行修改。
卡捷琳娜的十指在新旧布料间穿梭,飞针走线。就这样冬去春回,橙树枝头千万朵花苞绽放,街上飘荡着馥郁的芬芳,仿佛无视地上的污垢和树荫下的饿殍。望着一树树白花,卡捷琳娜知道,至少迪米特里不会挨冻了。
她和萝扎每天都在猜测他和伊莱亚斯的去向。春归夏至,许多士兵都已返乡。她们推断他们俩已经加入抵抗组织。尽管希腊军队无力对抗德军,仍有许多同胞英勇不屈,为阻挠和破坏敌军的行动而继续战斗。
* * *
[8]古代以色列民族的圣物,“约”是指上帝跟以色列人所订立的契约,而约柜就是放置了上帝与以色列人所立契约的柜子。
[9]德语,意思是:“非常感谢,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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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捷琳娜和萝扎猜得没错。德军占领希腊后,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立即同几千名战士一起投入了抵抗运动。如今他们到了希腊中部山区,那里条件严酷,缺衣少食。他们已经挺过最大的困难——严寒。几个月来,条件一直很艰苦,他们几乎难以成眠。他们无数次梦想能够回到家,踏踏实实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