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诺斯知道他今天去参加示威了。有几个看热闹的人认出了迪米特里,告诉了他。
第二天以同样的方式开场。包括迪米特里在内的一群学生集合起来,朝塞萨洛尼基市中心出发,一路与其他群体会合。
但气氛完全不同了。在市中心,呼喊着“罢工万岁”的抗议者站成一个方阵,面对着警察和士兵。有一阵子,他们只是相互对视。气氛凝滞得诡异,但也充满挑衅。
渴望处于运动中心的瓦西里挤到了人群中央。迪米特里想要跟上他,但被迅速拥上来的人挡住了去路。他们向前移动,吼着口号。
接下来,好像是预见到他们会失控一样,警察开火了。
迪米特里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人群在汹涌后退,有些人转过身来想要逃跑。喧哗,恐慌,彻底的无序与惊惧。警察朝手无寸铁的人群开火了。
大家四散逃命,尖叫,推搡,迪米特里的同学朋友们也在其中。没有时间相互寻找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他们有自我保护的本能。有一两个人在混乱中被撞倒了。迪米特里发现自己身处一条小巷。附近所有的商店和咖啡馆都关着门,所以根本无路可走。他只好盲目地乱跑,不停地跑。警察可能会逮捕示威者,并粗暴地对待他们。
在筋疲力尽与恐惧中,他几乎都站不直了。这时他发现他来到了伊里尼街,于是敲响了莫雷诺太太家的门。
他在那里安全地待了几个小时,但一直牵挂着朋友们,等到觉得警察应该放弃搜寻了,才起身离开。他前前后后地察看了整条街道,确认是否安全,同时也承认,他是在寻找卡捷琳娜的身影。随后,快步走回了尼基街。
他的母亲见到他,欣喜若狂。
“迪米特里!”她拥住他。他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滚落面颊,滴在他的衬衫上,“你回来了,对不对?”
“对不起,妈妈,真对不起。你一定很担心我。”
“我听说死了人,”她说,“帕夫林娜刚刚带回来了消息……我还以为你也在。”
“哦,我的天哪!”迪米特里挣脱母亲的怀抱,“我们根本没有武器。”
“还有许多人受伤,”她补充道,“能看到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我真是太开心了。”
“瓦西里在人群的前面。我得去找找他。”
迪米特里冲出门去,穿过街道,往医院方向跑。街上遍地散落着各种碎片,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警察将枪口指向示威者之后引发的恐慌。
在病房中搜索一圈无果后,他明白他的朋友并不属于受伤的一类,于是战栗着走向附近的太平间。一个医生告诉他,死者都被送到这里来了。
走近那座建筑时,他看到了一张熟悉而憔悴的面孔。那是瓦西里的父亲。
“他不在那里!”他喊叫着抱住迪米特里,淌下宽慰的眼泪,“他不在那里!”
“他也不在医院里!”迪米特里说。
“不在?我正打算去医院。”
“您不必去了。他还没回家吗?”
“没有,”瓦西里的父亲说,“那么,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他们都意识到,瓦西里一定是被抓起来了。
“我要去一趟监狱,”老人说,“你不能去。没必要冒这个险。”
第二天,城中弥漫着对死者的沉痛哀悼,成千上万人自发前往,十二具撒满鲜花的尸体躺在敞开的棺材里,被抬着穿过街道。人们痛哭流涕,为这些死难者,也为那几十名仍躺在医院里的伤员。送葬队伍为逝去的朋友,也为自由的终结而放声恸哭。在抗议者中枪的地方,花瓣铺满了地面。
当新的罢工开始筹划时,梅塔克萨斯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借口。他向国王汇报说,整个国家正面临共产主义者的阴谋。八月四日,他得到许可,宣布了戒严令。希腊进入了独裁状态。
天气越来越热。即便是夜里,温度也在三十五度以上。奥尔加早早地就上床了。
迪米特里去用餐,发现他的位置移到了父亲对面。帕夫林娜还在上第一道菜,但酒已经打开了。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举起杯子。
“我想说两句祝酒辞。”他说。
这一次,迪米特里迎上了父亲的目光。
他没有伸手去拿杯子,而是倔强地继续盯住那双正冷冷瞪着他的眼睛。
“为法律和秩序干杯,”康斯坦丁诺斯说,“为独裁干杯。”
他没有微笑,但眼中闪动着胜利的火焰。
迪米特里不清楚,到底是自制还是怯懦阻止了他抡起酒瓶砸向父亲的那副嘴脸。
来吧!就那么干!科姆尼诺斯的表情好像在嘲弄他。
迪米特里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离开房间。尽管仇恨的烈焰舔舐着他的心,他仍不愿意反击,那不过会满足他的父亲。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远远听到前门砰地关上了,这才继续独自吃起晚餐。外面路上,迪米特里俯身朝下水道呕吐起来。
17
正如迪米特里所忧虑,也恰如他父亲所希望的,梅塔克萨斯对工会采取了进一步的镇压措施,并赋予警察更多权力。共产主义者和左翼积极分子遭到围剿逮捕,警察采取刑讯逼供的方法迫使他们告发同党。
瓦西里已被关押了几个月,探视也被禁止。迪米特里和几个朋友同他的父亲几次碰头商讨对策,每一次瓦西里的父亲都向他们发出严厉警告。
“我知道你们不是党员,”他说,“可你们去见他,就会被当作党员记录在案。离他远点儿——这是上策。”
一位法学教授为营救瓦西里呼号奔走,甚至为他做证说他是在去上课的路上被误当作示威者逮捕的。瓦西里入狱六周后,他父亲收到一封公函。老人激动地撕开信封,以为是儿子获释的消息。
“菲利皮迪斯先生,”信上写道,“兹告知,你的儿子已于六月十四日去世。死因:肺结核。若想收回其私人物品,请于本月十八日之前前来领取。”
信到他手中时,正是十八日。
老人被丧子之痛击垮,无法亲自去监狱,于是迪米特里和朋友莱福特里斯代为前往。迪米特里明白,一旦在表格上签上名字,就会受到牵连,但他为能与这样的烈士为友而深感骄傲。
葬礼上,悲痛的泪水在他脸上横流,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燃烧。当局无疑应为瓦西里的死承担责任。迪米特里暗下决心,从今以后将和纵容如此暴行的政府势不两立。希腊理应有更美好的未来。
表面上看,城里的生活一切如故。迪米特里继续去上课,莫雷诺等人家的生意也按部就班地运行。伊莱亚斯和迪米特里去喝咖啡时卡捷琳娜也偶尔加入,但他们谈话的基调已不复从前,他们哀悼瓦西里的死。三个人心里都清楚,在这个城市一派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焦虑正如溃烂的脓疮般滋生蔓延。
这些日子,迪米特里对父亲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偶尔与他同桌吃饭也备感煎熬。只要父亲在场,他便提心吊胆,倒不是因为怕他,而是担心会对这个如今他十分鄙视的人口无遮拦。
母亲仿佛与他心有灵犀,虽然他们从没讨论过什么。迪米特里会赶在父亲进门的前一刻匆匆出门,或者选很奇怪的时间吃饭,母亲从不问他为什么。
奥尔加理解迪米特里对父亲的感受,也清楚康斯坦丁诺斯对儿子的感受。自打儿子出生那天起,他就没有表示过哪怕一丁点儿父爱。她依然记得丈夫低头看着沉睡中的儿子的表情,仿佛那婴儿不是他的骨血,而只是一件标本。那种父亲第一次抱起儿子时凝视着他的眼睛,并在其中看到自己影子的动人一刻,从未出现过。至于火灾之后,他更是鲜少看望儿子。
在迪米特里人生的头二十年中,奥尔加经常问帕夫林娜一个问题。
“我哪儿做得不对吗?”她常常问她,一双纤巧的手绞扭在一起。
帕夫林娜对科姆尼诺斯有自己的看法,但却本能地要保护奥尔加。
“我想这种情况也正常,”她会说,“很多男人对孩子不感兴趣,认为管孩子是女人家的事。”
“你说的可能对吧,帕夫林娜……”
“等孩子到了一定年龄,他们会意识到孩子长大成人了,就开始跟他们说话了。你等着瞧吧。”
康斯坦丁诺斯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帕夫林娜的说法,他似乎在等待一件事,等着有朝一日儿子会为他日渐壮大的商业帝国效力。他依然相信自己能迫使迪米特里不负他的期望,可迪米特里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屈从于父亲。
迪米特里对那座金碧辉煌的宅邸充满鄙夷,他总是一跃跨上进门的台阶,接着刷地闪身进门,仿佛做贼一般怕人瞧见,不过进门后还是期盼着母亲出现在楼梯口的那一刻。迪米特里肯定奥尔加会站在那里欢迎他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从他们搬回尼基街就一直这样,他也从不希望会有所变化。她的美丽和娴静是这个家中恒久不变的存在。不管是独裁还是共和,政坛的风云变幻从不会影响奥尔加·科姆尼诺斯迎接儿子时的微笑和拥抱。
在伊里尼街,迎接卡捷琳娜回家的也是这样的微笑和拥抱。在工厂辛苦一天的尤金妮娅回到家,仍会拿起梭子坐在织布机前。卡捷琳娜进门时,尤金妮娅一如既往地迎着她。紧接着,水壶下的煤气炉跃出一朵火焰,咖啡的芳香便在屋中弥漫。她们晚饭吃得比较晚,两人都希望充分利用犹存的一小时天光,因为在油灯下做活儿太费眼神。
喝咖啡的时候,卡捷琳娜有时会站在尤金妮娅身后为她按揉疲惫的肩膀,两人会谈谈一天的情况。
尤金妮娅前一天刚收到玛利亚的一封信。她如今已在特里卡拉小城安了家,要请母亲搬去同住。索菲亚住在附近的村子里,与玛利亚家仅隔一两公里。
“我这辈子只搬过一次家,”她说,“一次就够了……可我确实挺想我那双女儿。”
“你想她们,这很自然啊!”卡捷琳娜说。
“一家子不该这样分居两处,对吧?”
“不该,当然不该!不该骨肉分离。”
她们俩同时意识到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尤金妮娅转头望着卡捷琳娜。
“对不起,”她说,“我真的不是想说……”
静默中,尤金妮娅重新织起布来,卡捷琳娜打开刺绣盒,取出一件正在镶边的吊带内衣。
“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什么,尤金妮娅,”卡捷琳娜说,“有时候一连好几个月,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都没有想起过妈妈。”
卡捷琳娜放下手中的针线,俯下身去。尤金妮娅看得到她眼中闪烁的泪光。
“这感觉真奇怪。在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和什么东西分离了,可已经无从理解与我分离的到底是什么。一个地方?一个人?我甚至找不到适合的词语……”她要描述那难以名状的感觉,泪水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可是这里……”
尤金妮娅递过一方手帕,姑娘擦去泪水。
“这里……尤金妮娅,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一定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是啊,我当然明白,亲爱的。这儿就是家,是不是?我也这样觉得。”
卡捷琳娜的心在背叛与忠诚间挣扎,撕扯。
“如今,塞萨洛尼基就是我的家。”她说。
“我也有同感。”尤金妮娅表示同意,“而且我也不打算搬走。”
泽尼亚写给女儿的书信日渐稀疏。她曾向女儿谈起同第二任丈夫的生活,并不讳言现实的残酷。她坦言女儿过现在的生活会更舒心。
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她提到家中又添了人口,如今和她们同住的还有两个继女的丈夫和她们守寡的婆婆,一家十二口人共用一个茅厕,日子过得邋遢肮脏,而且只有泽尼亚一个人有工作。
卡捷琳娜内心的挣扎渐渐平息下来,如今他乡已然成故乡,挥之不去的漂泊感漫漫淡去。她心中萌生新的失落感,同时也有了新的归属感。此时她和往常一样,下意识地抚摸着左臂。这些年来,疤痕并非消退。
她们默默地坐了一阵,最后尤金妮娅打破了沉默。
“记住故乡越来越不容易了。大家还在谈故乡,可那已成为过去,不是吗?而且塞萨洛尼基一直对我们那么好。”
“那么好,”卡捷琳娜重复道,“有些事我不大记得了,可咱们刚来的时候,这里欢迎我们吗?”
尤金妮娅往后一甩头,哈哈笑起来。卡捷琳娜从没见她为了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过。她笑得前仰后合,都快说不出话来。
“是的,亲爱的!他们确实欢迎咱们!可话又说回来,不是每个人都那样。而且很多人的处境和我们大不一样。可伊里尼街的人,他们对我们多热情啊!”
想起那一幕幕往事,尤金妮娅不禁满面笑容。
“我确实还记得第一次到这个家里来的情形,”卡捷琳娜说,“走在街上,大家老是盯着我们看。”
“啊,可他们心眼儿真好。莫雷诺一家给我们送吃的穿的。我以前不明白他家怎么会有小女孩的衣服,他家只有儿子啊。可现在一想,一定是莫雷诺夫人特意为你们做的。我竟然从没想到过这一点呢……帕夫林娜拿来蜂蜜和好几种蔬菜。奥尔加和迪米特里家当时正重建那幢气派的房子,他们那时也住在这里,你还记得吧?”
“记得,当然记得。”
“我敢说奥尔加·科姆尼诺斯住在这里比她现在舒心多了。”
“听莫雷诺夫人说,自打从伊里尼街搬走,她就再也没有出过家门。她言过其实了,对吧?”
“那谁说得准?”尤金妮娅耸耸肩,“可他们厂不是给她定做了好多华丽的衣服吗,不会只挂在衣橱里当摆设吧?”
“她说那些衣服都是在家里穿,招待那些大人物用的。”
“唉,不知道。那些高门大户门一关,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样,永远不会知道。”
听了这话,卡捷琳娜微微一笑。在这些陋室小屋的街上,大多数人家夜不闭户,即便偶尔关着,也只是虚掩。一年到头,和外面世界隔开的往往只有一幅门帘。正是由于这样的习惯,伊里尼街上的住户都亲密热情。而在尼基街的深宅大院中,除了主人没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卡捷琳娜从没忘记那次登门拜访的情形,她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奥尔加独自站在客厅中,客厅的门楣窗框图案精巧繁复,高高的天花板上有着富丽堂皇的雕饰。光那门厅就能将她们在伊里尼街上的整座房子装下,而且绰绰有余。
两个女人在黑暗中聊着天,卡捷琳娜手中的缝纫活没有做完,织布的梭子也放在一旁。
她们脸上都流着开心的泪水。
在随后几个月中,卡捷琳娜有好几次与迪米特里邂逅。每次见面他们都去同一家糕饼店吃饭,渐渐养成了习惯。糕饼店紧挨着那家琳琅满目的缝纫用品店——她来到这个城市后,几乎每周都要去那里逛逛。她同那位善良的老店主成了忘年交,虽然他早就不用送缎带给她扎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