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炎热的时候,迪米特里和卡捷琳娜就坐在人行道上喝柠檬水;后来白天变短了,他们就进店里面坐。卡捷琳娜会从玻璃柜中挑一只酥饼,迪米特里总会给她再点一只,让她带回家吃,他还拿她好吃甜食的事打趣她。他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我真不该告诉你,可是……”她的奇闻轶事往往以此开场。
塞萨洛尼基有些阔绰的女人,按她的说法,“已经有把年纪了”。她们常把从杂志上剪下的插图或照片带到店里来,要求按最时髦的款式给她们做衣裳,深信那样就会和画报美人一样千娇百媚、绰约动人。
“重任落在莫雷诺先生的肩头——他既不能得罪顾客,又得委婉地告诉她们,那些款式可能并不适合她们。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你只得找到他,说:‘莫雷诺先生,能否过来给这位顾客讲讲这款香奈儿?’这话就像一句暗号,于是他走向前去,施展出最圆滑老练的手段,设法说服顾客接受其他款式。他会千方百计地让她们改变主意,谎称已经做了二十件类似的连衣裙,或者说那款式会让她们显老——这一招屡试不爽。颜色也是一样。有时候流行淡黄色,可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黄色,对吧?大多数人穿上黄色后看上去简直半死不活!”
“我运气好,”她叹一口气,“不太需要同那些难缠的贵妇打交道。但有时候我得帮她们试衣服,所以很清楚她们的做派。”
迪米特里会心一笑。那些难缠的贵妇可能很多都是他父母酒宴上的常客。他听着,为她略带讽刺的描述而痴迷。
卡捷琳娜并没有意识到迪米特里是特意去找她的,他们的见面根本不是巧合。有一两次,他看见卡捷琳娜和伊莱亚斯一起回家,便闪避到另一条路上。他给自己找借口说,不想打断他们看起来很亲密的交谈。
卡捷琳娜也同样兴味十足地听迪米特里讲他的生活。她如饥似渴地听他谈乐贝提卡[7]乐手,有时也能辨出其中几个名字。由于瓦西里的去世和独裁政府新实施的审查条例,迪米特里去听音乐的次数大为减少。乐贝提卡被认为是颠覆性音乐,而演奏这类音乐的地方也经常遭到警察的突击搜查。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学业和导师。他也曾试图为这话题添点趣味性,可着实不易。学医的确没有多少幽默可言。
自然,卡捷琳娜总会问起奥尔加的情况。
“她要能偶尔出去走走就好了,”他说,“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要是我学有所成,也许有一天会明白吧。”
“可能不久我就会被派去你家了。”一天,她对迪米特里说。
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为什么?”
莫雷诺先生告诉她,会在适当时候安排她做科姆尼诺斯夫人的私家裁缝。他最年长的女裁缝已在莫雷诺家族工作了六十年,如今就要退休。莫雷诺先生将卡捷琳娜视作她的接班人。玛莎·佩雷兹是享誉本市的裁缝。她缝的针脚细密无痕,她捏的褶子、做的绲边比任何机器都完美无瑕,她裁剪的衣服如同第二层皮肤般服帖自在。康斯坦丁诺斯自与奥尔加结婚以来,就把玛莎当成他自家的裁缝,奥尔加的每件衣服他都坚持要玛莎做。如今玛莎已七十五岁高龄,渐感力不从心了。
迪米特里有时候会看到佩雷兹夫人在他家出入,一想到很快要换成卡捷琳娜,不禁打心眼里高兴。
“我敢肯定我母亲正盼着见到你呢。”他笑眯眯地说。
卡捷琳娜的世界由丝绸和锦缎、纽扣和蝴蝶结、刺绣和装饰构成——一座充满美丽物件的工厂,五彩缤纷。而迪米特里的世界却是单色调的。大学的环境原本就刻板,在独裁统治下更是死气沉沉。学生政见各异,他们之间也会产生紧张和对抗,空气中混杂着恐怖、挑衅以及愤懑的情绪。左翼斗争和共产主义思想被压制到地下,潜藏得更深,但他们的信仰似乎更坚定了。
有一段时间,莫雷诺家的生存环境似乎有所改善。几年前曾鼓动反犹行动的组织如今受到独裁政府的压制,城里的犹太人找回了安全感。
索尔·莫雷诺对儿子们说:“整整六个月,没人在我们墙上胡抹乱画,一个字都没有。”
说这话时是一个清晨,他们快要走到车间。和往常一样,卡捷琳娜也跟着他们。
“幸亏这样,”伊莱亚斯说,“不然我们迟早得告诉妈妈为什么我们老得买油漆。”
艾萨克不像弟弟那么乐观。就在五年前,他还亲眼见识过坎贝尔区被毁的惨状,他觉得有必要补充点评论。
“你可以把几个人关起来,”艾萨克对索尔说,“但是相信我,只要有人还恨我们,他们总会找到发泄的办法。”
“嗨,行了艾萨克,别这么悲观!”他父亲说道。
“我还巴不得自己说错了呢,但那些情绪不只左派有。昨天的报纸你没看吗?”
“没看。”
“德国出现攻击犹太人的事件,手段残忍,而且攻击者也不是左翼分子。”
“可德国离我们多远?”他父亲不以为然,“我说,德国不在希腊吧?”
“爸爸说得对,艾萨克!谁管德国怎么样呢?咱们只说塞萨洛尼基!”
“你爱说哪儿说哪儿,”艾萨克说,“我可觉得你们够天真的。”
“咱们别为这些没影的事争论了,”索尔·莫雷诺说,“尤其是当着你们妈妈的面。你们知道她多讨厌你们俩拌嘴。”
“要是他们真的恨我们,你认为他们还会让我们做那些昂贵的衣服吗?”伊莱亚斯锲而不舍,想证明哥哥的说法没有道理。
两个儿子还在争论不休,索尔·莫雷诺已经打开了车间的大门。虽说失掉了几个顾客,订货单依然满满当当。人们从没像现在这样热切地等着做参加施洗和受戒仪式的衣服、舞会的长裙、婚纱和西装——总是西装。倘若时尚风向稍有变动,哪怕只是衣服的肥瘦、袖口和裤腿的喇叭口变了一厘米,许多男人便会络绎不绝地登门定制新衣。
日子一天天过去,塞萨洛尼基与从前大同小异——富人依然富,穷人依然穷(只是表达不满的渠道更少了)。欧洲其他地区的风云变幻基本上没有波及此地。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国进攻波兰,世界大战爆发。
塞萨洛尼基并不缺乏新闻。尽管具有左翼色彩的报纸在独裁统治中被查封,仍能读到几百种尚在印行的报纸,由此接触到战争的不同立场。独裁政府的态度模棱两可:政治上与法国结盟,商业上依赖德国,同时又同墨索里尼称兄道弟。这种别别扭扭的中立姿态恐怕很难维持。当意大利飞机开始在希腊领空盘旋时,梅塔克萨斯苦心经营的希意友好关系也变了味。
迪米特里经常和朋友为政治立场而辩论。
“梅塔克萨斯还在等什么?他干吗不让我们和欧洲其他国家共同行动?这样冷漠麻木,真受不了!”
“你想让他怎样?”
“全民动员,准备战斗啊!”
“可能他自有办法……”迪米特里试探着说,“也许在进行外交博弈,远比我们了解的复杂。”
“我才不信呢。我觉得他就是不敢打仗。”
“一个将军,竟然不敢打仗!不管他是什么政治立场,不敢为保卫祖国而战,就是懦夫!”
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在唇枪舌剑,却还没摸过真刀真枪,如今个个摩拳擦掌,准备行动。他们心里清楚,如今人为刀俎,希腊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十月二十八日凌晨,意大利驻希腊外交官给在雅典家中的梅塔克萨斯捎去一个口信:墨索里尼要占领希腊北部的几处战略要地。
希腊总理的回答是一声响亮的“不行!”。
几小时内,意大利取道阿尔巴尼亚,悍然进犯希腊。
“开战!”报纸头条宣布了梅塔克萨斯的话。大家都清楚,希腊军队毫无准备,武装落后。
“我去参军!”迪米特里的同学莱福特里斯说,“学业可以等,可要是我们现在不把意大利人赶出国土,过不了多久可能连大学都不复存在了。”
“什么?你?你不是和将军不共戴天吗?你还要参军?”迪米特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现在不是有共同的敌人吗?除了一致对外还有别的办法吗?难道要等墨索里尼打到门口,拿书本砸他的脑袋去?”
大伙儿都笑起来,可此刻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看,如果我们现在报名参军,今晚之前就可以坐上去伊欧亚尼那的火车,四十八小时后就可以上前线了。天哪,我们可以大干一场了!”
虽然这些学生的政治倾向各异,但内心深处都是爱国者。尽管谁都没有摸过枪杆子,但他们决心要保卫祖国。指引他们奔赴前方的不是理性,而是爱国激情。
“我也去。”迪米特里说。全桌人一齐响应。“我去把咱们的行动告诉伊莱亚斯。”
大家立马分头行动。回家收拾东西的路上,他顺道去了莫雷诺制衣厂。之前他从没有去过这里,看到他进来,莫雷诺先生很感意外。
“我能和伊莱亚斯说句话吗?”他问。他知道自己大中午出现在这里很奇怪。
“我马上叫他来见你,”索尔·莫雷诺说,“他这会儿正在招呼一位顾客。你可能以为现在该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可今天买卖还是照样做。可能大家以为敌军入侵会抬高物价吧。”
迪米特里从接待区穿过一道门走进车间,把门半开着。眼前的景象让他看呆了。一个女孩站在椅子上,身着一袭长长的乳白色长袖连衣裙,裙子上缀满了鱼鳞般闪烁的亮片,散发着柔和的珠光。另一个女孩正在别裙边。穿着连衣裙的那女孩双臂舒展,高举在空中,姿态宛如天使,也像伊斯兰教仪式中的旋转舞者。等她转过身来时,迪米特里才意识到她竟是卡捷琳娜。几缕秀发滑落到她的脸上,看她的神情,仿佛思绪早已飘到千里之外。
突然间门开了,卡捷琳娜看到了他。
“迪米特里!”她喊起来,声音中带着惊讶和毫不掩饰的喜悦,“你来这里干什么?”
没等他回答,索尔·莫雷诺回来了。
“伊莱亚斯这就过来。”他说。
卡捷琳娜已经站在他面前,宛若一位娇小玲珑的女神。
“你穿这个真合适。”他只想出这么一句话。
“我和这顾客的身材一模一样,”她说,“这样就省得她跑一趟来试衣服。”
迪米特里不知所措了。她一向穿着朴素,如此光彩照人的变身令他目眩神迷。
这时伊莱亚斯出现了。
“迪米特里!你怎么来这里了?爸爸说你想见我。出什么事啦?”
迪米特里立刻回过神来。“我们被侵略了……”
“是啊,我知道。我们早就预见到了,对吧?”
“现在我们中有些人要去参战。”
伊莱亚斯没有片刻犹豫,立即答道:“我也去。”
“我知道你会去,但我们马上就要出发。有趟去伊欧亚尼那的火车,今晚七点开。”
“这么快!好吧,我和爸爸说一声,回家拿几件东西,咱们火车站见。”
伊莱亚斯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坚毅。迪米特里知道他一定会及时赶到车站的。
伊莱亚斯去找父亲说明情况,迪米特里则回家告知母亲。等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发现时,儿子早已踏上征程。
奥尔加似乎多少预感到迪米特里会离开。他敲了敲客厅的门,她正站在俯瞰着海面的落地窗前。今天,海面上波涛翻滚。
“你是来告别的,对吧?”
“您怎么知道?”
“我的儿子我了解,”她有点哽咽,“所以知道他要做什么。”
迪米特里伸手搂住母亲。
“希望您认为我做得对。”
“你去保卫希腊,当然是对的。而且你年轻强壮,你不去谁会去呢?”
“还有些朋友一起去,我可不是单枪匹马的。”他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奥尔加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转身走到墙边一只镀金的柜子前,打开其中的一个抽屉,取出一只棕色信封。
“这个你会用得到。”她说。
迪米特里大大方方地接过来。从厚度推测,里面装着几百万德拉克马。他和朋友们会用到这笔钱。
“谢谢您,妈妈。”
分别是痛苦的,但拖延下去也无益。奥尔加挺直身子站着,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她把自己抱得那么紧,紧得都喘不过气,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拼命控制着情绪,无论如何都不准自己哭出来。
她带着仿佛恳求的目光看着儿子,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吻吻她的额头,走出门去。帕夫林娜往他手里塞了些吃的。他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拿了几本书便匆匆奔出家门。
第二天,伊莱亚斯奔赴前线的消息在莫雷诺工厂引起轰动。儿子的勇气让莫雷诺先生十分振奋,他宣布,如果厂里的小伙子想选择同样的路,他会支持的。第二天上午,有两个小伙子没来上班。他们也报名参了军,大家知道他们和几千名犹太青年一起奔赴前线,为祖国而战,都为他们感到骄傲。
不久,前方传来消息说军队的装备物资极度匮乏,而天气越来越恶劣,山里积雪很深,温度降到冰点以下。大多数战士都没打过仗,但很快便适应了。
卡捷琳娜很想知道科姆尼诺斯夫人对儿子的离开会做何反应,料想她会和萝扎·莫雷诺一样忧心忡忡。那天晚上下班后,她绕道去了圣尼古拉斯孤儿教堂,点燃了两支蜡烛。她凝视着烛火,为迪米特里和伊莱亚斯祈祷,为两个人做同样长久、同样诚挚的祷告。伊莱亚斯和迪米特里。在她心中,很难说清孰轻孰重。
日复一日,大家都在等消息。莫雷诺制衣车间的工人继续缝制衣服。男人征战沙场,女人留守家中,做针线排遣思念与忧虑。
卡捷琳娜已经开始为一件礼服锁边。这是她做的最奢华的服装之一,是一个富有的犹太家庭为女儿定制的结婚礼服。这家人住的是塞萨洛尼基最气派的大宅,其富丽堂皇的程度甚至令科姆尼诺斯家相形见绌。
礼服在她的膝头堆积成雪白的峰峦,让她的心飞往战火纷飞的崎岖山间。都说前线天气严酷,人们更为战场上的亲人担忧,不仅担心意大利人的子弹,还担心冻疮。卡捷琳娜的心思已经飞到塞萨洛尼基几百里外,失神的眼中只有茫茫白雪。她意识到自己眼中噙着泪。
猛然间,一阵刺痛惊醒了她。她在恍惚中扎到了手指,针深深刺进皮肉。她还没反应过来,一滴血便滴落在衣料上。从她膝头瀑布般流泻到地板上,那如处子般洁白的风景,此时留下一点殷红。卡捷琳娜大惊失色,赶紧捡起一片废布条把手指包扎起来。血止住了,可衣料上的血迹却无计消除。学徒时期莫雷诺夫人就告诉她,没有什么可以除去血迹,唯一的办法是遮盖。所以所有一流的裁缝都得学会避免扎伤手指。血迹必须精心隐藏起来,于是她开始创作第一朵珠花,她要缝一百朵。她希望新娘看到这意料之外的装饰会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