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迪米特里都埋首于书本。如果学校的考试他能通过,他就能如愿进入医科学校。尽管父亲反对,但他心意已决。
今天晚上干扰他注意力的,不仅仅是嘈杂的谈笑声和无休无止的觥筹交错声。书上的字在他眼前飘浮,他想的却是卡捷琳娜讲的那些故事,他回想着她那孩子气、银铃般在房间里回荡的声音。他好久没听到妈妈那么由衷地畅怀笑了。他希望卡捷琳娜能给妈妈送更多的裙子来,虽然她并不一定想要也并不一定需要。
他努力想要背下元素周期表,可脑海中只有卡捷琳娜的笑容。
16
这一年,迪米特里通过了考试,进入了大学的医学系。他的父亲为此怒不可遏。生意上有越来越多涉及合同和文件的事务,所以,迪米特里如果有法律方面的经历和资质,今后他的生意会做得更大。而迪米特里学医,对他的生意是一点儿助益都没有。
康斯坦丁诺斯把儿子的忤逆抛到脑后,一如他对付前进道路上的其他障碍。生活中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克服挑战,无论是竞争对手、供应商,还是今天的工厂工人。
他的竞争对手多半都在三十年代初期的经济衰退中因债台高筑而垮掉了,他的生意却蒸蒸日上。如果他乐于接受这座城市政治和经济上的不稳定所带来的财富膨胀,那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能获得的将不可限量。
他带着期待和自信迎接每一天早晨。一切似乎都顺风顺水。脚踏手工定制的五码半鞋子,他感觉自己是一个巨人。
而迪米特里正在接触新世界,一个不以经济需要为出发点进行思考和评判的世界。和中学里那些拿着家长的钱、只会向学生灌输陈规旧律的老师不同,大学教授思想独立。除了解剖学和药理学课程外,迪米特里还修了一门哲学,并很快沉浸于有关正误本质的辩论,以及对信仰与知识、智慧与真相等问题的探求中。接下来他又修了政治理论课,对社会很快形成了自己的看法。
他从不曾忘记见到的一切,而在伊里尼街度过的那些日子,让他比大部分同学都更能洞悉塞萨洛尼基的阴暗面。尽管如此,他仍没有亲眼见过这座城市的赤贫。他曾以为街头的小贩大概住在火车站旁的简陋居住区或屯巴区,但现在他知道,还有糟糕得多的地方。他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承认他的成长经历和这座城里的大部分人截然不同。
那些日子他没怎么和父亲打照面,而这可能是一件好事。否则他少不了要挨打。迪米特里接触到了各种新的政治观念,并很快意识到,他父亲压根儿没有任何意识形态上的立场,无论是政治的还是宗教的。康斯坦丁诺斯真正的“上帝”是金钱。他信仰东正教——希腊的国教,但只在方便的时候才去做礼拜。他并不是由衷地信仰什么,只不过出席一下宗教仪式,像个希腊公民而已。他唯一信仰的就是凭能力增加名下商业王国的利润。
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也不与任何政党有密切来往。他是个天生的保守派。过去十年中大量难民拥入这座城市,他感到紧张,更憎恨他们带来的负面影响,比如出现在大街上的那些问题。离去的穆斯林中几乎没有他的朋友,所以他很乐于看到他们消失。在某些方面,他支持老练的政客——埃莱夫塞里奥斯·韦尼泽洛斯,因为他让希腊变得更“希腊”了。但在另一些方面,他又支持君主政体。他投票的时候很务实,但既不是彻底的保守派,也不是彻底的保皇党;既没有悬挂过流亡在外的国王的肖像,也没有悬挂过韦尼泽洛斯的肖像。法律、秩序和对工人阶级的控制,于他的生意有好处,但他又坚决支持在近期一次失败的军事政变后军队和大学中发生的一些“清洗”整顿。
迪米特里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他住在豪华别墅中,却本能地同情穷苦人。这是一道很难解决的问题。他希望医学训练至少能让他有机会去帮助那些难民。
“尽你所能好好生活。”奥尔加只是这样告诉他。她听儿子讲过他的困境,她明白这事绝对不能让丈夫知道。
迪米特里刻意地回避着父亲。不过康斯坦丁诺斯总是不在家,所以这倒也不难。
大学第二学期的一个大清早,他看到了正一同去上班的卡捷琳娜和伊莱亚斯。他看着他们沿街迎面走来,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开怀大笑着,一直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才注意到他。
“迪米特里!”卡捷琳娜大喊道,“你好吗?”
一小会儿时间,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了许多生活琐事。
“尤金妮娅好吗?”
“她在一家工厂做纺织。很辛苦,但是至少能和人打交道。”
“孪生姐妹俩呢?”
“玛利亚结婚了,带着小宝贝搬到了特里卡拉。”
“小宝贝!她还那么年轻!”
“索菲亚也应该要结婚了……”
“‘应该’?”
“嗯……他们已经订婚两年了……我感觉已经很久了……科姆尼诺斯夫人好吗?”
卡捷琳娜正在为她的一件礼服缝珠子,所以惦记着她。
“她很好,”迪米特里回答,他知道大家都希望听到这样的回答,“也许你又会来给她送衣服?”
“我当然愿意了。不过你记得上次吗?那条黄裙子让我惹上了大麻烦。而且,我们现在特别忙,所以有专门的送货人员。莫雷诺先生现在有自己的货车了!”
太遗憾了,迪米特里想。他还记得两年多前卡捷琳娜送来黄裙子的那个下午,她带来了多少欢乐。他不太确定自那以后是否见母亲笑过。他每天都在观察她,她苍白而美丽,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迈出大门了。她的说话对象只有帕夫林娜和他,他确定他的父母很少对话。他的父亲回家时,她已经上床睡觉了;她还没起床,他就已经走了。奥尔加和外界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坐在足够安全的客厅里,看海滨大道上来往的人。她渴望听听大学的情况,渴望听到迪米特里每天生活的细节:他参加了什么讨论,他的朋友都有谁。她依赖他而生活,因为她没有别的生活。
“有时间一起去喝咖啡吧!”伊莱亚斯热情地说,“我们还有没完结的事儿呢,不是吗?”
迪米特里笑了起来。伊莱亚斯指的是双陆棋比赛,这个游戏他们从十几年前就开始玩了,玩过无数次,但始终都没有人能连赢两次。这简直令人着魔。他们俩都不断进步,并不断改变游戏形式。
最后,他们向彼此的家人问候,并约定下周末再见面。
迪米特里忍不住回头望去。他注意到卡捷琳娜正歪头靠向伊莱亚斯的头,心里顿时一阵酸楚。他们俩挨得太近了。
迪米特里在大学里结识了一群新朋友。下课以后他们往往也会聚在一起。总有许多话题可供辩论,所以比起图书馆来,待在咖啡馆更合适。
这一群人中公认的领导者叫瓦西里,不仅因为他壮硕的体格(他是市里某支足球队的队员),还因为他的大嗓门和自信。他的背景和成长经历与迪米特里迥然不同。他的父亲是来自小亚细亚的难民,现在是商会官员,社会主义信仰好像血液一样奔流在他的身体里。几个月前,瓦西里见到了充满领袖魅力的共产主义领袖尼古拉奥斯·扎卡瑞阿得斯,他也是从小亚细亚来的。瓦西里被他的个人魅力彻底折服。
在这座城里个性强烈的人传播着各种目标明确的信仰,并得到了瓦西里这样的理想主义青年的热烈回应。放在过去,他们可能会追随韦尼泽洛斯,但后者年事已高,已经胡子花白,他的影响力在枯竭。瓦西里崭新的事业比火热的恋爱还令人着迷,比宗教皈依还令人疯狂。
除了政治之外,唯一能够占据他心灵的就是音乐。从一个周五的晚上到第二天凌晨,他们五个——迪米特里、瓦西里、莱福特里斯、马诺利、亚斯山德罗斯——喝光了一整瓶酒,也几乎辩论完了所有关于意识形态的话题,瓦西里对朋友们说,他要带他们去听听音乐。市中心有个颇受欢迎的希腊传统蓝调歌手在表演,他们都得去。
迪米特里的父亲对音乐嗤之以鼻,所以科姆尼诺斯家中一直没有留声机。尽管如此,迪米特里在近几个月中还是听到了许多音乐。在这座缺乏娱乐的城市里,每条街上都飘荡着音乐,人们风雪无阻地聚在一起,聆听来自大山的克拉里诺(希腊传统铜管乐器)、曼陀林乐队和吉卜赛鼓手的演奏。
现在多数咖啡馆都有收音机了,通常固定在吧台里面的墙上。最近,迪米特里通过这噼噼啪啪作响的装置,慢慢熟悉了希腊传统蓝调这种流行的“贫民音乐”。他很爱听那些哀叹着他们失去的东方故乡、带着浓浓乡愁的音乐,但他从没听过现场演唱。他总有功课需要完成,有书要看。
“得了吧,迪米特里,你的论文可以放一放。黑管才不会等你。”
他们朝火车站走去,来到一条两边全是蓝调俱乐部、大麻馆和妓院的街上。迪米特里暗想着,如果父亲知道他来这里,该发多大的火。可如果他只走在那些连铺路石都洗刷得干干净净的中产阶级生活区,而完全不涉足其他地方,他又如何去了解不同的生活?瓦西里领着他们径直穿过一扇拱门,进入一间灯光昏暗、烟雾缭绕的脏兮兮的屋子。屋子里已经人满为患,他们挤出一条路,来到一张空着的桌边。几秒钟内,随着砰的一声,桌上就放了一瓶清澈的液体和六个小杯子。
已经有三位音乐人在演奏了,一人弹的是希腊的布祖基琴,两人弹的是土耳其的巴拉玛琴——布祖基琴的高音调姊妹。音乐很有节奏感,急切往复,房间里的气氛是充满期待的。
终于,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从后面的房间里走出,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这颇费了一点儿时间。在到达稍稍高起的舞台区域之前,他停下脚步,和人握手。在每张桌边,他都会接受敬给他的一杯齐普罗酒,在和附近的人干杯后,再继续往前走。他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里面是一件白得发亮的衬衫,满脸笑意,英俊潇洒,魅力十足。
“那就是斯泰里奥斯·克罗米特斯。”瓦西里大声喊着以盖过四周的嘈杂。他是来自比雷埃夫斯市的传统蓝调明星,已经在塞萨洛尼基表演好几个晚上了。
他终于和乐队伙伴们会合了。他拿起放在那里等着他的布祖基琴,坐了下来。在拨弄了几下弦柱进行调音之后,他把香烟小心地夹在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之间,然后向伙伴们点头示意,开始了演奏。在几个小节后,他开始唱起来。那是狮吼般的咆哮,深沉而满含痛楚与苦闷,非常切合歌词中唱的死亡、疾病与分离。这样的歌曲,反映的正是他们来这里的路上所穿行的那些肮脏小巷里日复一日的生活。
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人,包括瓦西里在内,都是小亚细亚难民。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故乡。这种东西方风格交织的乐声中,饱含着他们经历的分离与渴望的感受。他们一边吸大麻,一边贪婪地呼吸着音乐中的悲怆。
夜色流淌中,听众们也跟着唱起来,有的时候,连克罗米特斯的声音都几乎淹没其中。他抽起了水烟筒,只在抽烟的间隙唱点高音部分。烟雾与嘈杂声朦胧了人们的眼睛,酒精麻木了人们的知觉。
凌晨三点左右,靠前的一个男子站了起来,附近的桌子被往后拉。他开始慢慢转圈,两臂张开,手夹着烟,头歪着。迪米特里想起他曾见过的穆斯林旋转舞。这个男子接近昏睡的状态让他想起了那些人,但他看的是地面,而不是天堂。
这个舞者身材精壮,衬衫没扣上,露出强健的躯干。他的朋友们慢慢击掌打节拍,他越转越接近地面,却没有失去平衡;他从腰上发力,慢慢又立了起来。他好像处在一种极端的内省状态中;偶尔,他好像从大地获得了能量,高高地跳向空中。
迪米特里注意到房间后面靠近吧台处,有几个貌似妓女的人也在伸着脖子观看。其中一个甚至站到了椅子上。
从事色情交易并按小时收费的女人,一定愿意无偿向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提供服务。他扭动的身体和对她们崇拜眼神完全无视的态度,吸引了她们。
他的表演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在六分半钟的时间里,没有人顾得上看克罗米特斯。希腊传统的Zeibekiko舞征服了每一个人。有几个玻璃杯摔在舞者的脚边,这是赞赏和鼓励,音乐不再是神秘的、有悖常理的八分之九拍,那个男人回到座位上,再次融入人群中。
凌晨五点左右,克罗米特斯终于筋疲力尽地结束了表演,迪米特里一行也晃荡着出了门,此时,旭日初升,朦胧的橙色光线笼罩着街道。他们来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吃点东西。”走在最前面的瓦西里说。
大麻和蓝调——尽管是悲伤的蓝调,让他们感到十分兴奋。这是迪米特里有生以来第一次熬通宵,他没想到此刻头脑居然更加清醒。地下酒吧中席卷一切的氛围、刺耳而诚挚的音乐,以及这群学生之间的友情,都让他对生活的意义有了新的理解。他发现这座城里的亚文化的味道出乎意料地令人迷醉。中产阶级竟然无视近在咫尺的有着情感原始状态的文化,而只满足于在昂贵的欧洲餐馆用晚餐或在豪华的大宅里举办宴会,他大惑不解。
等到有时间、有更冷静的头脑进行思考的时候,他会明白。那天拂晓时分,他对着一碗汤,把一勺勺温乎乎的羊肠送入口中,幼稚地认为,每个人一定都愿意和他一起在这个时刻,坐在这个地方。
“我要回去补会儿觉啦,回头还要上课呢。”瓦西里大声说。
其他人低声嘀咕着表示赞同,每个人都往桌上放了几个德拉克马,然后便分道扬镳。
迪米特里对父亲的上班路线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强睁着眼皮尽量避开那些街道。十五分钟后,他回到家,开门溜进楼上的房间。他父亲还以为那晚儿子正关门努力学习,准备迎接考试。
那晚之后,他越来越频繁地去蓝调酒吧,塞萨洛尼基亚污秽的亚文化让他更加贴近这座城市的心脏。那些唱着心碎与漂泊的富有感染力的歌词,也许不能引起他的共鸣,却激发他去好奇、去想象。
皮条客和大麻贩子似乎同银行家、百货公司老板一样,是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人物。这种别样生活的原始状态有着某种吸引力,和他生活的那座房子的秩序感和完美感大相径庭。近十来年的时间里,康斯坦丁诺斯·科姆尼诺斯一直警告儿子,塞萨洛尼基的那些地区是如何黑暗危险,不可涉足。“那里到处都是恶棍和娼妓,”他告诉迪米特里,“远离那些地方。”
伊莱亚斯·莫雷诺开始加入他们夜间的外出团队,然后会和迪米特里来上一场厮杀激烈而嘈杂的双陆棋对抗。他们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以紧锣密鼓的节奏将这个游戏玩三个回合:波特斯、普拉克托和费加。骰子一落下,棋子已移步,中间没有片刻的停顿,而且每一个动作都发出响声。先是骰子投掷到板子上的砰砰声,接着是骰子像陀螺一样旋转的咕噜声,最后是棋子迅速滑动的咔嗒声,然后再次循环。从游戏开始到胜者将败者的棋子扔到棋盘的中央边界处的时间里,两个玩家都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