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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希斯洛普
译者:王爱燕,郭莉
出版社:南海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4-07-01
ISBN:978754427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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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感谢
“亲爱的,想象你又变成了小孩子。希望这不难,你可要把握好风格啊。我要你绣一幅画,上面有大写的‘早上好’。你知道那样的画该是什么样子的吧,太阳初升,天空中飞着一只鸟儿或者蝴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动物。第二幅呢,上面是‘晚上好’。”
“有月亮和星星?”
“对!就是那样的。但你可不要把它们做得像是个笨小孩的作品,”她微笑着说,“我要把它们挂在墙上,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许多年前,卡捷琳娜就在母亲的指点下绣过这类画,那些记忆此时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她的“早上好”满是明快的黄丝线大大的弧形针脚,而“晚上好”则用深蓝丝线。她很享受这个简单的任务,完工之后,仍微笑着看着它们。没有人会对这种在希腊每家每户的墙壁上都挂着的东西起疑。即使它们从外框中脱落下来,它们所藏匿的珍贵书页仍然会包在白色棉布做成的衬垫里。而这种遮掩绣品背部乱糟糟的针脚的白色棉垫,再常见不过了。
狭小的屋里坐着十多个人,却安静得不可思议。她们专心致志、争分夺秒地执行着秘密任务——挽救那些牵系着她们的过去的珍宝。
序幕
2007年5月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这座城市最静谧的时刻。海湾上飘荡着银白色的薄雾,薄雾下,不透亮的海水如水银一浪一浪交叠着,静静拍击着防波堤。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咸腥味。对一些人来说,这还是昨夜的尾声,而对其他人来说,已是新一天的开始。头发蓬乱的学生们满面倦容,正喝着最后一杯咖啡,抽着最后一支烟,他们的身边走着穿戴整齐、出来晨练的老夫妇。
雾霭渐渐散去,坐落在塞尔迈湾远端的奥林匹斯山渐渐显露真容,大海与天空也抖落掉灰白色的帷幕,呈现出一派纯净的碧蓝。懒洋洋的油轮像是爬到岸边晒太阳的鲨鱼,在蓝色的天空中勾勒出黑色的轮廓。一两只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大理石铺成的海滨大道顺着巨大的弧形海岸延伸,行人络绎不绝。女士遛着纯种宠物狗,年轻人则牵着杂种狗。有人在慢跑,有人踩着轮滑,有人骑着自行车,还有母亲推着婴儿车。在海、海滨大道与一排咖啡馆之间,进城的车流缓缓挪移。司机们坐在挡光板的阴影下,看上去神秘莫测。他们动着嘴,应该是在唱时下的流行歌曲。
一个瘦削的男孩沿着海岸从容走来,他的头发如绸缎般柔滑,磨白的牛仔裤看上去价值不菲。一夜欢歌宴饮没有影响他步伐的平稳。两天而已,他晒成了棕黑色的脸就胡子拉碴了,但巧克力色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活泼。他一边走,一边轻轻哼着小曲,悠闲的步伐透露出他的无忧无虑。
马路对面,一对老夫妇正慢慢穿过小桌子和路沿石之间的狭窄过道,朝那家时常光顾的咖啡馆走去。老先生沉沉地倚着拐杖倾身向前,小心地迈着步。他们可能都有九十多岁了,身高都不足一米六二,穿得干净而整齐。老先生穿着笔挺的短袖衬衫和灰色宽松裤。老太太穿着样式简单的花卉图案棉布连衣裙,一排纽扣从颈部延伸到裙摆,腰上系着腰带。这样的着装风格,她也许保持五十年了。
每家咖啡馆的座位都沿着尼基街面海排成一行,好让客人们坐在那里欣赏由人流、车流以及悄无声息出入码头的船只构成的不断变幻的风景。
阿索斯咖啡馆的老板迎接了迪米特里和卡捷琳娜·科姆尼诺斯的到来,和他们聊了聊这一天的大罢工。绝大部分上班族都在积极地享受今天这个假日,咖啡馆的生意只会更好,所以老板没什么可抱怨的。对于罢工,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需要点单,老两口喝咖啡就是那一套,他们小口地啜饮那甜甜的、浓稠的液体,二人中间摆一块酥皮花生酱三角。
老先生正埋头看当日报纸的头条新闻,妻子急切地拍拍他的胳膊。
“快看——快看!我们的宝贝孙子!是迪米特里!”
“在哪儿呢,亲爱的?”
“米特索斯!米特索斯!”她喊道,这昵称只在她和丈夫、孙子间使用,但男孩根本无法听见,满街都是失去耐心的司机狂按喇叭制造的尖啸声,还有汽车冲过红绿灯时引擎的阵阵轰鸣。
恰在此时,沉浸于遐想的米特索斯抬起头,瞥见车流那边正拼命挥手的祖母。他飞奔着穿过车流,来到她身边。
“奶奶!”他喊道,伸出双臂拥抱她,然后拉起她伸出的手,在她额上深深一吻,“你们好吗?真叫人喜出望外……我今天正打算去看你们!”
祖母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老两口极其宠爱这唯一的孙子,而他也很享受他们的宠爱。
“来,叫点儿东西吃!”祖母兴奋地说。
“不,真的,不用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一定要吃点儿什么的——咖啡,还是冰激凌……”
“卡捷琳娜,我打包票,他一定不想吃冰激凌!”
侍者再次来到了桌前。
“我只要一杯水就行了,谢谢。”
“就这样吗?你确定?”祖母不安地说,“吃点早饭怎么样?”
侍者走后,老先生探身向前,碰碰孙子的胳膊。
“嗯,我猜,你今天又不用上课吧?”他说。
“确实不用上,可悲啊,”米特索斯答道,“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
他正在塞萨洛尼基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文学硕士学位的研读,但这天,老师和其他所有公职人员一样,都在罢工,所以对于米特索斯来说,这勉强算是假日。他在普罗科森诺·卡罗米拉大街上的酒吧混过了漫长的一夜,正打算回去睡觉。
米特索斯是在伦敦长大的,但每个夏天,他都会回希腊看望祖父母。从五岁开始,每周六他都去学希腊语。眼下,他一年的学习就要结束了,尽管罢工时常意味着缺课,但他讲起这门他自视为“父”语的语言来仍十分流利。
尽管祖父母大力邀请,他还是住在大学宿舍里,不过每到周末都去他们滨海的公寓探望他们。每一次,祖父母都倾尽全力地招待他——对于希腊的祖父母来说,这是义务。
“今年的罢工比往年都要多,”祖父说,“可是,米特索斯,我们必须接受这一切。希望形势能够好转。”
今天,无论是教师、医生还是垃圾清运工,都在罢工,而且,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可以搭乘。路面上的大窟窿和人行道上的裂缝,一直都得不到维修。即便生活在最好的年代里,老年人也会遇到许多困难。米特索斯瞥见祖母疤痕累累的胳膊、祖父因关节炎变形的双手,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脆弱无助。
正在这时,他留意到有人沿着人行道朝他们走来。那人的身前探出一根白色的棍子,敲打着地面。他行进的路线上障碍重重:非法占用人行道停放的汽车、崎岖不平的路沿、一个个系缆桩,以及咖啡馆的桌子——他得绕过这一切。米特索斯跳了起来,因为他看到那人走到一个安插在人行道正中央的咖啡馆招牌前,踌躇半晌,困在了那里。
“我来帮帮你吧,”他说,“你想去哪里?”
他看到的是一张比他更显年轻的脸,脸上那双失去视力的眼睛几乎是半透明的。肤色苍白。一条缝合得极难看的疤痕歪扭着爬过一侧眼睑。
盲小伙儿朝米特索斯的方向微笑。
“我自己可以的,”他说,“我每天都从这儿经过。不过总是会有一些新东西需要对付……”
汽车呼啸着驶过两个红绿灯,几乎吞噬了米特索斯接下来说的话。
“好吧,至少让我带你过马路吧。”
他搀着盲小伙儿的胳膊,陪他朝马路那侧走去。他能感觉到盲小伙儿的自信和坚定,简直要为自己帮的这个忙感到难堪了。
走上人行道后,他放开盲小伙儿的胳膊。现在,他们好像在对视一样。
“谢谢你。”
米特索斯意识到马路这一侧对盲人来说有新的危险。旁边就是陡峭的海岸。
“你知道旁边就是大海吧?”
“我当然知道了。我每天都会从这儿经过。”
路人好似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抑或陶醉于耳机里的舞曲,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伙子需要特别照顾。有好几回,他就要被撞倒了,大家才看到他那根白色的棍子。
“去别的没有这么多人的地方,不是安全些吗?”米特索斯问。
“是的,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想念这里的一切的……”他答道。
他冲着身边的大海与面前完美的半圆形海湾挥了一下胳膊,然后手指前方,指向海的那边,一百公里开外的那座白雪皑皑的山峰。
“奥林匹斯山。变化万千的大海。油轮。渔船。我知道,你认为我看不见它们。但我过去看得见。我知道它们在那儿。我的心还看得见它们。一直都看得见。而且不只是你视线所及的,知道吗?你闭上眼睛试试。”
他拉过米特索斯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纤长光滑、如大理石般冰凉,让米特索斯感到惊讶;这样的肢体接触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对此他充满感激。他体验到了一个身处黑暗中、孤独地站在这熙熙攘攘的海滨大道上的脆弱个体,是什么感觉。
而且就在米特索斯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感官变得敏锐。巨大的嘈杂声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头顶阳光的热度简直要令他晕厥。
“就这样别动,”盲小伙儿鼓励道,米特索斯感到这小伙儿有那么一瞬松开了他的手,“再坚持几分钟。”
“当然要坚持了,”他答道,“我对一切事物的感受都变得强烈了,这真叫人震惊。我正在努力适应。虽然这里人很多,但没有什么能干扰我去感受这个世界。”
米特索斯没有睁眼,但从盲小伙儿说话的语调中听出他在微笑。
“再待一会儿。你会感受到更多……”
他说得没错。
海水浓郁的味道,皮肤上空气的湿度,海浪拍击防波堤的节奏,一切都被放大了。
“你能意识到每个日子都不一样吗?每——个——日子。夏天,空气是静止的,水面平滑如镜,像油一般。我还知道,群山都迷失在烟雾中。热气从路面上升腾起来,我能隔着鞋底感觉到。”
两人都面朝大海站着。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塞萨洛尼基的上午。正如盲小伙儿所言,没有哪两个日子是相同的,但在他们面前这一览无遗的风景中,有些东西是始终如一的,那是历史与永恒同在的感觉。
“而且我感到我的周围都是人。不仅仅是像你这样在这一刻存在的人,还有其他人。这个地方充斥着过去,也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和你一样真实。我能够丝毫不差、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你觉得我这么说有道理吗?”
“有道理,当然有道理。”
米特索斯并不想转身离开,虽然即便他那样做了,盲小伙儿也看不见。在和盲小伙儿短暂相处的时间里,米特索斯感到自己的感官被唤醒了。哲学课上说,你所见的并不一定是最真实的,现在他多少体验到了这一点。
“我叫帕夫洛斯。”盲小伙儿说。
“我叫迪米特里,或米特索斯。”他答道。
“我喜欢这个地方。”帕夫洛斯说,言真意切。“也许有更方便盲人生活的地方,但我哪儿也不想去。”
“是的,我可以看……我是说,我明白。这是个美——我是说,这是个妙不可言的城市。”米特索斯迅速地纠正表述,并为自己大意的失言而恼火。“好了……我该回爷爷奶奶那里去了,”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带我过马路。”
帕夫洛斯转身走了,仍旧用那根细长的白色棍子快节奏地敲打地面。米特索斯站在那里目送。他相信,帕夫洛斯一定能感受到背后温暖的目光。他抑制住冲动,没有上前去和他一起漫步海边、聊天。也许改天……
我喜欢这个地方——这些字眼好像在周围回荡。
他回到咖啡桌旁,情绪明显受到了这次邂逅的影响。
“你帮了他一把,不错。”祖父说,“我们出门的时候,几乎总能看到他,他在这条路上好几次差点出事。大家都漠不关心。”
“你没事吧,米特索斯?”祖母问,“你有点沉默啊。”
“我很好。我只是在想他说的话……”他回答,“他那么爱这个城市,可生活在这里对他来说一定很艰难。”
“我们对此很有共鸣,对不对,卡捷琳娜?”祖父说,“这些坑坑洼洼的人行道也给我们带来了困扰。竞选时的承诺说得再动听,这些问题还是压根儿没解决。”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呢?”米特索斯说,“你们知道的,妈妈和爸爸都由衷地希望你们能搬到伦敦,和我们住。这样你们的生活会便利得多。”
老两口的儿子住在绿树成荫的海格特区,女儿住在美国波士顿富裕的市郊,他们都邀请老两口搬去同住,但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们选择更便利的生活。米特索斯常在无意中听到父母讨论这个问题。
卡捷琳娜瞥了丈夫一眼。
“就算把这海里的每一滴水都换作钻石送给我们,我们也不会离开这里!”她说着,身子凑近孙子,紧握住他的手,“我们会在塞萨洛尼基一直住到死去。”
这话充满了力量,让米特索斯惊呆了。有那么一小会儿,祖母眼中神采熠熠,随后,又充满泪水。那并不是那种上了年纪的人眼中无缘无故出现的泪水。那是激动的泪,涌出她的眼眶。
他们默然坐了一阵,米特索斯纹丝不动,只感到祖母紧握着他的手。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一动。他看着祖母的眼睛,想找到更多的答案。他没想到祖母能有这样的情绪爆发,在他的心目中,她向来只是个温和的老太太,压根儿想不到她还会有另一面。她与大多数同龄的希腊女人一样,总是让丈夫先开口。
最终,祖父打破了沉默。
“我们鼓励两个孩子去别的地方求学,”他说,“在那时,这做法是正确的。我们以为他们最终都会回来,但没想到他们都留在了外面。”
“我不理解……”米特索斯紧紧握住祖母的手,说,“我不理解你们的感受。爸爸有一次提过你们为什么送走他和奥尔加姑姑,但我不清楚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好像是与一次内战有关?”